《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水滸》裡有四位出軌的婦女,兩位姓潘,一個是潘金蓮,一個是潘巧雲。

《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黃永玉繪潘金蓮

同樣是姓潘的壞女人,潘巧雲的名字遠遠沒有潘金蓮響亮。但潘金蓮和潘巧雲有太多的相似之處:過去講《水滸》評書的老藝人們對待這兩處情節是不分軒輊的,潘金蓮的故事有武松十回,潘巧雲的故事有石秀十回。

兩位潘女士都有一個窩囊丈夫,武大是不中看,楊雄是不中用。她們在丈夫身邊都找不到讓自己滿意的溫情,更找不到來自慾望的激情,同時也都是不甘淪於自身命運的女人,所以潘金蓮選擇了西門慶,潘巧雲選擇了裴如海。

潘金蓮之所以名聲大噪,是除了《水滸傳》之外,尚有《金瓶梅》的夾持。“金瓶梅”三個字中第一個“金”字便是潘金蓮名字的簡寫。

之所以《金瓶梅》選潘金蓮而非潘巧雲作為主角,第一個緣故是武大被潘金蓮鴆殺了,而楊雄則上了梁山,相對而言從文章衝突上潘金蓮案的矛盾更烈;第二個緣故是西門慶的身份乃是一個商人,《金瓶梅》產生於晚明社會,商人與其他社會階層交往更炙。

《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京劇《翠屏山》中索明芳飾潘巧雲

而潘巧雲一案中的楊雄不過是個劊子手,裴如海則是個和尚,都是社會邊緣身份,難以展開更為廣闊的社會情節。

不過,就《水滸傳》的文本來看,作者寫潘巧雲一案並不較潘金蓮一案更為遜色。同樣是寫通姦,與人通姦的兩個女人同樣姓潘而性情完全不同:

潘金蓮是被迫嫁與武大,從心裡便不滿意,與武大並無感情,所以潘金蓮是在感情上不能滿意;潘巧雲是在原配丈夫死後自願改嫁楊雄,只是楊雄過分忙於公務,不理會潘巧雲,也不能滿足她的慾望,所以潘巧雲在性生活方面得不到滿足。

潘金蓮出場時沒有勾奸對象,到了武松回家後才勾搭了西門慶,所以她會先對武松產生愛慕之心,在武大面前陷害武松是因愛生恨;而潘巧雲早有和裴如海的勾奸事實,石秀和楊雄的兄弟關係是後來結拜的,所以潘巧雲和石秀之間並沒有情誼,只是單純因為石秀髮現姦情而陷害。

《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川劇《武松殺嫂》劇照

武松與武大是同胞兄弟,所以武大相信武松的人品而不會聽信潘金蓮的讒言至令兄弟有隙;而石秀本和楊雄結拜,兩人身份不同,相互防範之下,所以一經潘巧雲挑撥,楊雄便對石秀懷疑。

更妙的是,正因為同胞,所以武松看見潘金蓮只看見了她的風情:“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而正因為結拜,所以石秀看潘巧雲看見的是“翹尖尖腳兒,花簇簇鞋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多了一些情色。

這便給了後來的作家太多演繹的空間和機會,施蟄存的《石秀》就是在這一段文字上而起的。當然,施蟄存先生自然有他詮釋的角度,不過以作者作書時的心情只不過是用這個女人勾起讀者的慾望,極寫其淫而已。

故二潘情節相似而絕不相同,刻畫、角度皆有很大的區別,《水滸》寫人從來不是簡單的重複。

《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電視劇《水滸傳》中潘巧雲、裴如海劇照

儘管作者寫梁山上三位女將都不深刻,例如孫二孃只是做人肉包子的惡魔而沒有層次感,顧大嫂搭救解珍、解寶時一聲“兄弟”確實令人感動,但若是換成男人,這個情節一樣成立。至於扈三娘,則完全是戰利品而已。

而作者對自己所謂“姦夫淫婦”的刻畫則可圈可點,雖然作者對這些人進行道德譴責,但在描繪時並沒有刻意醜化他們。如寫潘金蓮時寫其堅貞不屈,因而為清河縣大戶賣給武大,寫潘巧雲在楊雄“打熬筋骨”時耐不住春閨寂寞,跟舊時的情郎裴如海通姦,都寫出了她們通姦行為的可原諒之處——這只是就通姦行為而言,至於潘金蓮鴆殺武大自然另當別論。

即使一樣寫姦夫,西門慶和裴如海也是兩樣的,裴如海與潘巧雲雖然自幼相識,但是他卻對潘巧雲並不專情,甚至和她的婢女迎兒有染;西門慶雖然有張惜惜、李嬌嬌這樣的外宅,而且不過是設計得到了潘金蓮,但在兩人共同面對武大負傷後武松即將復仇的窮途末路時毅然決定跟潘金蓮“長久夫妻”。

《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於水繪潘金蓮簾下勾情

雖然西門慶、潘金蓮毒殺武大罪無可恕,但在此之前可見其對潘金蓮心誠,不像裴如海一般三心二意。

作者寫西門慶追求潘金蓮問計王婆,簡直跟今日的年輕人找朋友一起策劃追女生是一樣的經歷和過程。潘金蓮對西門慶講:“你真個要勾搭我?”“勾搭”兩個字如果換成今日的“泡”或者是“追求”就全然是自由戀愛的路數了。

其實,就連王婆對西門慶說的“五件事俱全”話雖然很粗,但未必不是今日的擇偶標準。王婆說“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裡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閒’。”

翻譯成今天的話說,擇偶的第一標準是相貌,也就是要中看,這才能一見鍾情;第二是性生活要和諧,人們的初戀可能未必重視這一點,但越到後來越是看重,有一句話講“男人和女人的愛情需要通過陰道”,這話是不錯的;第三是經濟基礎,雖然愛情有時可以超越經濟階層,但生活不得不考慮經濟來源,過去我們批判男生、女生重視金錢是物質,現在總算是正常的多了;第四就是包容、理解和關心,這一點是我們今天男女戀愛中最重視的一點;第五點就是陪伴,當然也是歷練長情的辦法。雖然王婆這話粗鄙之甚,但我們今天看待愛情實在不能出於其外。

《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戴敦邦繪楊雄

五點之中,楊雄缺乏的是四、五兩點,所以潘巧雲以出軌相報復;而潘金蓮不嫁清河縣大戶而嫁西門慶,可見地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年紀和相貌。

武大第一點既缺,潘金蓮便不屑於要其餘各項,所以我們也不知武大其他方面的本事如何——但經濟不如西門慶是一定的——而武大自然只有死路一條。

平心說,潘金蓮固然該死,但潘巧雲並沒有必死之道,她之死亡無非是石秀“為己明冤而已”。金聖嘆評價石秀為“警者”,說他“才刻狠毒”是看到了石秀的本質的。

所謂“警者”就是敏感、多疑,所以看到潘巧雲父親收了攤就覺得是要趕自己走,聽到頭陀敲佛號也能在第一時間反應出“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裡敲木魚叫佛?煞是可疑!”

《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程十發繪石秀

石秀這個人敏感自卑,所以他處處維護自己的名聲。一般人介紹自己時都會先說姓名、年齡、籍貫、身份,但他在介紹完姓名、籍貫,接下來介紹的是自己綽號:“平生執性,路見不平,便要去捨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

不提自己的父親的身份,只說自己“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似乎是個生意人,但後文我們便知道他的父親原來是個屠戶,不提父親而提更讓他有面子的叔父,也可見他的自卑之心。

在這樣一種身份和性格之下,石秀好容易闖出來一些江湖名聲,便十分愛惜羽毛,絕不肯讓潘巧雲平白汙衊。

潘巧雲之死不但要死的慘,而且要死的難看,所以後來潘巧雲不但赤裸地死在楊雄、石秀面前,而且被“一刀從心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並且被楊雄將“七件事分開了”。成為《水滸傳》中死的最沒尊嚴、死的最痛苦、死相最難看的女人。

《水滸》姓潘的壞女人

秦腔《武松殺嫂》劇照

有人認為,《水滸傳》的四大淫婦中的兩個壞女人都姓潘,且潘巧雲死相如此難堪,認為作者與姓潘的壞女人有仇。這其實是望文生義的。

第一,從文字的角度而言,“潘”的諧音是“叛”,正如“賈”的諧音是“假”,《紅樓夢》所謂“真事隱去,假語村言”,“潘”姓的命名當然也可以作如是觀。

第二,如果從文學歷史的發展看,潘金蓮與潘巧雲很可能來自同一故事,“金蓮”兩個字不像是人名更像是綽號。只是故事的版本有差別,所以同時被收入《水滸傳》中。

《三國志平話》中先有三英戰呂布,後有三英戰黃忠,到了《三國志演義》裡黃忠的故事就被作者寫成兩樣了。

《西遊記》裡文殊菩薩的獅子出現過兩次,黃風怪的黃風和鐵扇公主的芭蕉扇的威力也是近似的,兩個姓潘的壞女人也可能是在相近的歷史背景中衍申出來的,只是我們現在還找不到《大宋宣和遺事》之後、《水滸傳》之前的有關於梁山故事的話本,不能蘧為結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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