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生刺母:誰舉起了那把刀


《中國新聞週刊》走訪的多位專家及機構均表示:社會轉型期家庭教育的缺失,使得近十年來中國青少年的心理疾患呈加速發展的態勢,此案中汪某的留學生身份,更應引起社會對留學生心理健康的關注。

留學生刺母:誰舉起了那把刀


只因學費問題起爭執,24歲的旅日留學生汪某在上海浦東機場,眾目睽睽下將刀刺向了52歲的母親。這起“留學生刺母”案與前段時間“藥家鑫殺人案”一起,再次掀起對中國式家庭教育的反思:究竟為什麼會接連發生這樣的悲劇?究竟是誰,讓孩子們舉起了那把鋒利的刀?

不可否認,無論“刺母案”還是“藥家鑫殺人案”,都是極端的個案。然而頻發的個案背後,亦有使人擔憂的中國青少年人格健康狀況。《中國新聞週刊》走訪的多位專家及機構均表示:社會轉型期家庭教育的缺失,使得近十年來中國青少年的心理疾患呈加速發展的態勢,此案中汪某的留學生身份,更應引起社會對留學生心理健康的關注。

教育是一個家庭、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基礎的一環。過去幾十年我們對它的輕視,正在結出惡果,這個惡果隱蔽在一個個具體而鮮活個體的人格中,漸漸聚合起來影響社會的整體。失敗的家庭教育沒有贏家。孩子與家長,都是受害者。具體到留學生刺母案,尤為如此。

儘管在家屬的申請下,公安機關已啟動對汪某的精神病鑑定程序,但《中國新聞週刊》仍輾轉獲得汪某的生活片斷,復原他的成長經歷及家庭生活狀況,以探討造成這起人倫悲劇的深層原因。

刺母事件背後的家庭拼圖

慘烈的現場背後,隱藏著一個悲劇家庭:暴躁的父親,溫順的母親,外表光鮮而內心千瘡百孔的兒子

浦東國際機場2號航站樓的“會合點”閃著橘紅色的光,背景是兩個握手旅客的卡通圖畫。4月15日晚9點,一對香港來訪的情侶在“會客點”前擺出握手的姿勢歡愉地拍照。

留學生刺母:誰舉起了那把刀


但在15天前,剛下飛機的汪軍軍,就在這塊牌子之下,把刀連續刺向他52歲的母親,原因很簡單:要錢不給。

據目擊者稱,汪軍軍所持的,是一把從託運的輕揹包中取出的水果刀。上海市公安局國際機場分局也證實了這一點。

這塊百餘平方米的地方,距離國際出閘口約百米,是通往配樓的交通樞紐。灰白色塑膠地板,已經被清潔工打掃得沒有血跡。熙熙攘攘的旅客,走過四周玻璃透亮的過道,可以看到上海街道的車輛。

目前,在家屬的提請下,公關機關已對汪軍軍啟動了精神病司法鑑定程序。

然而公眾的疑惑卻沒有消失: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究竟在什麼樣的心境下,能在這種明亮舒適的環境裡,將尖刀刺向母親?

幼年碎片

這把兒子揮向母親的刀,也出現在南京路電視牆播放的新聞片裡。汪軍軍的大伯汪建良,恰好在上班途中看到了。

留學生刺母:誰舉起了那把刀


儘管新聞報道將人物面部模糊處理,但那熟悉的輪廓,仍讓汪建良覺得像他的侄兒。當發現行刺的兒子是“汪某”,而受傷的母親是“顧女士”時,他終於明白,家裡出事了。

汪建良沒想到,家裡的事有一天會以這種形式為天下人所知。電視牆下,汪軍軍58歲的伯父站了很久。

汪軍軍已過世的爺爺汪政祥,和年過古稀的奶奶楊春霞,育有子女四人。長女汪建蘭、長子汪建良、次女汪建琳和次子汪建新。

他們一度住在距外灘不遠的北京東路一處老弄堂。樓高三層,樓梯近乎垂直,陰暗逼仄,踏在上面咯吱做響,門外經過的貨車都足以讓木質樓梯晃動。

門廊的牆上排列著眾多鐵皮郵箱,其中一個用楷體字漆著:“汪家”。汪家爺輩到孫輩,三代人都或長或短地在三層一間十多平米的閣樓里居住過。

奶奶楊春霞已經多日沒有出現。鄰居們雖然有些好奇,但想到老人最近常去子女家住,索性也不多問。這些天,鄰居們一直在談論著報紙上報道的“兒子刺母”案。然而直到有外人特意到來詢問時,他們才驚訝地發現,故事的主角就是他們的鄰居。

幾十年前,爺爺汪政祥曾在巷口拖著鐵皮車賣螺絲、修拉鎖。如今,這條街依然是五金商販的集中區。數百家店面,賣的是更新潮的金屬零件。

留學生刺母:誰舉起了那把刀


汪軍軍是汪家小兒子汪建新的獨生子,出生於1987年,不可避免地被全家當做掌上名珠。

軍軍對這條街很熟。10多歲起,他就經常到爺爺奶奶家,把自己丟到他們懷中。那時還念小學的軍軍,睡覺前會自己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床頭,是個規矩的小孩。

2000年,爺爺在家門口註冊了一家五金商店,註冊資金5萬元,並自己擔任法人。

本來希望這家店能為全家人的生活帶來轉機,然而事與願違,五金店並沒有成為全家的動力源泉,而變成了一個家庭成員不斷索取的“潘多拉的盒子”。

為了店面的經營權問題,子女們與父親長年紛爭不斷,鄰居們經常看到汪家成員臉上的指印,甚至裂口,都暗暗為這家人擔心。

樓下一家的媳婦,有次親眼看到汪爺爺與子女爭吵,被順著臺階推倒在她家一層半的廚灶下面,幸無大礙。這位鄰居知道汪家人的脾氣都比較暴躁,但她當時還是後怕得很:萬一汪爺爺被她家灶上的開水壺砸到,不知道會傷成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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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軍便在這種吵鬧的環境中長大。

他最後一次出現在這裡,是今年春節從日本回上海探親時。那時,他已從一個規矩的小孩子,長成為24歲的成年人。

“炸藥桶”父親

顧媽媽仍然躺在病床上,9處刀傷雖然沒有致命,但十幾天的休養並不能讓她恢復元氣,至今只能靠半流食物品來補充體力,虛弱的她甚至說句“幫我倒杯水”都很費力。

二十幾年前剛剛出嫁時,她小巧精緻,面貌嬌美,大家都親切地稱呼她 “阿華”。

阿華是個不辭辛苦、勤儉持家的媳婦。在家,她溫順地服從丈夫;在外,她也一直努力地為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軍軍出生後,阿華和軍軍的父親汪建新,曾在三口之家位於福建路弄堂裡經營了一個小賣部,生意不差;幾年後,阿華又做起服裝銷售,還當上一家國產高檔服裝品牌專營店的營銷經理,每月收入7000元,比不上高級白領,但在上海普通居民中,收入也不算太低。

2007年,她孃家位於在地價飆升的虹口區蘇州河畔的老宅被拆遷,讓位於知名開發商的新項目,這給全家帶來了還算豐厚的經濟回報。他們並未用這筆款項購置新的房產,而是選擇租房生活,因此,相比於過去,軍軍家的手頭更寬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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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於這個普通的三口之家來說,經濟也許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軍軍的父親汪建新從小就渴望成功,爭強好勝。作為家中的老小,他始終迫切地渴望去經營父親的五金店,卻總和父親的想法矛盾,導致衝突連連。

在鄰居們眼中,汪建新是遠近聞名的“炸藥桶”,是汪家最不穩定的因素。他個子不高,很瘦,看起來很精幹。眼睛很大,平時眉清目秀,可一發起脾氣,兩顆眼珠子直往外突。一旦發生矛盾,即使面對的是家裡人,從父親到哥哥姐姐,他都不手軟;在外面,他也經常用拳頭解決問題。

他的脾氣在阿華面前也沒有收斂,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有時還會舉起巴掌。有一年,奶奶到他們租住在浦東的家來做客,僅僅因為誰來給氣墊床充氣這個小問題,汪建新發了脾氣,還差點動手。

鄰居們形容說,阿華在汪建新面前,就像“小雞仔”一樣順從。阿華也想過要離婚,但不知何故,這個婚姻卻一直在不斷的衝突中繼續著。汪建新去美國前的一個月左右,阿華還曾逃到外地,直到汪建新走後,才又回到上海。

這個脾氣暴躁的上海男人,對生活的要求有點偏執:無論屋裡屋外,他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要整理得利落乾淨。每逢出門,他會講究地穿上名牌西服,光鮮時髦。

汪建新喜歡大方地花錢,因此總感到錢不夠花,拮据時則四處借宿。他工作不穩定,收入不多,因此更渴望財富,他常常研究彩票,夢想自己有朝一日成為那個幸運兒。

家裡經營的小賣部最初生意不錯,但隨著連鎖超市的普及,小賣鋪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終於不能維持經營關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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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汪建新多次易工,為私人老闆打零工,在醫院做保安隊隊長,一度還找到了一份培訓學校教師的體面工作。但他似乎對這些都不滿足。

父權陰影

在軍軍面前,這位對生活要求苛刻而性格暴躁的人,更是永遠不能違抗的父親。

汪建新時常告訴軍軍:“你一定要比別人強,這樣才不會被欺負。”

為了讓軍軍身體強壯一些,他給軍軍制定了完整的健身計劃:跑步、抬啞鈴、練單槓……只要是學習空下來,就進行這樣的訓練,因為他認定:個子小就會被欺負。

為了讓父親滿意,汪軍軍在各方面一直很努力。大概是繼承了父親的風格,軍軍對每一件事都要求甚高,要強而倔犟。據說,他遇到無法做好的事情時,還曾用頭去撞牆。

雖然汪建新對軍軍各方面始終不滿意,但親朋回憶,直到初中,軍軍的成績在班級裡還算名列前茅,家人也都認為軍軍可以考到重點高中,尤其是汪建新。

或許是壓力太大,中考前,軍軍成績不斷下滑。這激怒了爭強好勝的父親,軍軍因為成績不理想也沒少挨父親的打罵。

他最終沒能考上重點高中。結果出來後,汪建新指著軍軍額頭罵個不停,“沒出息、太笨,葬送了前途”。或許因為太生氣,他甚至對軍軍填報中考志願都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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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助的軍軍只好到奶奶家尋求安慰與幫助。正在奶奶家的大伯看到可憐兮兮的軍軍,便拉起他說:“你爸不管,大伯帶你去。”

2002年,軍軍入讀了上海一所名聲不錯的職業學校,並選擇了汪建新期望的商務英語專業。

但中考失利一直是汪建新心裡的結。他對這家中學也心存不滿,堅持認為從這樣的學校畢業不能出人頭地。他以自己的人生經歷總結出兒子的出路:學商,出國,掙錢。

在汪建新的強烈要求下,2006年,軍軍從尚未畢業的大專退學,輾轉去了日本。汪建新本人也經朋友介紹,在2009年底,隻身前往美國打工,要去賺人生的第一桶金。

然而這次妻子和兒子一起出事,身在美國的他至今沒有現身。

孤獨的留學

軍軍的獨立,是在東京真正開始的。

2006年,已嫁至東京的大姑汪建蘭為軍軍擔保留學,並安排他進入東京一家國際語言學校的日本大學預科班。兩年後,軍軍通過了入學考核。2008年,21歲的軍軍邁進了私立日本大學經濟學部的大門。

儘管出國留學也是父親為他設計的,但是這似乎並不妨礙軍軍享受遠離父權的自由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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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軍最初借住在大姑家。不久,他就決定獨自居住。他的房租是每月人民幣12000元左右,據瞭解日本情況的人士介紹,這比普通中國留學生租房花費高出很多,相當於東京普通白領階層的房租水平。

在穿著打扮上,軍軍倒是越來越像升級版的汪建新。他很講究品牌,衣服也越來越多,時髦的穿著配上帥氣的外形,汪軍軍開始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和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軍軍也喜歡和同學或者兄弟姐妹們相約一起去K歌,堂哥說,軍軍唱歌很好聽。

去日本留學後,軍軍每年都回上海探親一次,回來後經常會豪爽地宴請家裡的兄弟姐妹。在這很少的接觸中,家裡人明顯地感到,軍軍成熟得相當快,已經完全不是他們記憶中的那個乖巧規矩的小孩子。

大伯汪建良還記得,今年春節,軍軍回家探望奶奶,他也趕去相聚,一進門,一臉成熟男人氣息的軍軍就爽氣地拍他的肩說,“走,咱們出去吃,我請客。”汪建良指了指奶奶剛燒好的一桌晚飯,說:這不是奶奶剛做好飯菜嗎,還是應該在家裡跟奶奶一起吃飯。

大伯覺得二十多歲的侄子身上越來越多地出現了汪建新的影子:手上若是充裕了,便顯得很大方;拮据時,又不免有求於人。

在這五年的留學生活中,家人有時會勸他:“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要多讀書,沒事就不要總回來了,來回的路費比較貴。”但很明顯,軍軍對這些話沒有放在心上。

軍軍在日本的學習及生活情況,家人都不太瞭解。家人知道的唯一情況是,軍軍曾對一位堂兄提過,有的同學對他不友善,經常因為一些小事陷害他。堂兄則勸他現實一點,在異國他鄉,應儘可能低調。

最明顯的變化大概發生在今年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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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健談的汪軍軍,變得有些沉默,曾跟小姑姑說:“耳朵裡好像裝了機器,總有聲響。”

最近一次回家,大伯與他聊天,他忽然大笑起來,笑過後又戛然而止,而那個話題並不好笑。軍軍也曾跟奶奶說,“我不知道怎麼了,我控制不了。”

大家覺得有些奇怪,但誰也沒在意。誰也沒想到,兩個月後,會發生浦東機場那瘋狂的一幕。

曾經散落在上海、美國、日本的一家三口,今天終於有兩個聚在了同一個城市。只是,一個在看守所,一個在醫院。

醫院裡瘦小的阿華,並不認為自己會失去兒子的愛。“他是個好孩子,我們母子感情很好的。”她曾堅持表示,“我不怪他。”

4月19日的上海浦東機場,到大廳的人們繼續著他們奔波的腳步。而在一旁的等待區,一位年輕的母親正在一口一口地喂著她漂亮的混血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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