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大師宮澤賢治學語文,學寫作

#教育頭條#

日本最受歡迎的文學巨匠宮澤賢治的經典童話,周龍梅譯。

兩個年輕的紳士,儼然是一副英國士兵的裝扮,肩上扛著鋥亮鋥亮的步槍,牽著兩條像白熊一樣的大狗,沙沙地踏著深山裡的落葉,一邊走,一邊這樣聊著:

“這一帶的山可真是夠嗆,連一隻鳥、一頭獸也沒有。管它是什麼東西呢,真想快點兒砰砰地放它幾槍過過癮。”

“如果能在鹿的黃肚皮上來它兩三槍,那才叫痛快呢!它肯定會骨碌碌連轉幾個圈,然後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這裡已經是相當深的山裡了。就連給他們帶路的當地的獵手也迷路了,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加上這裡山勢險峻,兩條大白熊一般的狗竟不約而同地昏倒在地,哼哼了幾聲,就口吐白沫地死了。

一個紳士走過去翻了翻狗的眼皮,說:“這下我損失了兩千四百元。”

另一個紳士惋惜地歪著頭說:“我損失了兩千八百元呢。”

先開口的那個紳士臉一沉,盯著另一個紳士的臉說:

“我想回去了。”

“好呀,我也覺得又冷又餓,正想回去呢。”

“那麼,我們就回去吧。路上,可以在昨天的那家旅館裡,花上十元錢買些山鳥帶回去。”

“還有兔子呢。反正還不都是一回事,那麼,就往回走吧!”

可糟糕的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

風一下子颳了起來,草沙沙作響,樹葉嘩嘩啦啦,樹發出了咔咔的響聲。

“我可能真是餓了。小肚子從剛才開始疼得受不了。”

“我也是一樣,一步也懶得走了。”

“走不動了。唉,這可怎麼辦呀。真想吃點東西。”

“餓死啦!”

兩個紳士踩著沙沙作響的芒草,邊走邊這樣說著。

就在這時候,他們無意中一回頭,發現了一幢別緻漂亮的洋房。

門口掛著一塊牌子:


RESTAURANT西餐館

WILDCAT HOUSE山貓軒


“你看,正好。這裡還挺開化的,進去看看吧。”

“可是奇怪,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不過,不管怎麼說,總會有東西吃吧。”

“當然有了。招牌上不是這樣寫著的嘛。”

“那就進去吧。我簡直要餓昏過去了。”

兩人在大門口站住了。只見正門是用白色的瓷磚砌成的,相當漂亮。

隨後是一扇玻璃拉門,門上寫著幾個燙金的字:


任何人都不必客氣,請隨便進。


這下可把他們倆樂壞了。

“你看怎麼樣,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今天我們吃了一天的苦頭,但最後還是碰到了這樣的好運。這裡雖說是一家餐館,但是可以白吃一頓。”

“看樣子沒錯。‘不必客氣’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兩個人推門而入,一進門是一條走廊,玻璃門的背後又是燙金的字,這樣寫道:


特別歡迎胖客人和年輕的客人光臨。


兩個人一見到“特別歡迎”的字樣,更加高興了。

“喂,我們是特別受歡迎的人呀。”

“我們可是二者兼顧啊。”

順著走廊一直往裡邊走,又出現了一扇塗著淡藍色油漆的門。

“這房子好奇怪呀!怎麼會有這麼多扇門?”

“這是俄羅斯式建築。寒冷地區和山裡面的房子都是這個樣子。”

當他們倆正想推開那扇門時,發現門上寫著幾個黃字:

本軒是家要求很多的餐館,這點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看樣子還挺時尚的。在這樣的深山裡真是罕見。”

“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東京的一些大餐館,有幾家是開在大街上的呀?”

兩個人邊說邊推開了那扇門,只見門背面又寫著:


要求是多了一點,請各位忍耐一下。


一個紳士皺了一下眉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嗯,一定是點菜的客人太多了,要花些時間,請客人原諒的意思吧!”

“說得對。咱們還是快點進到房間裡邊去吧。”

“真想快點坐下。”

可是煩人的是,眼前又出現了一扇門。門旁邊有一面鏡子,鏡子下邊放著一把長柄刷子。

門上用紅字寫道:


各位顧客:請在此將您的頭髮梳理整齊,並把鞋上的泥土刷掉。


“這倒也合乎情理。剛才在門口,我還真有點兒小瞧了山裡的餐館。”

“看樣子是家講究禮節的餐館。肯定是經常有大人物光顧。”

於是,兩人把頭髮梳理整齊,又將鞋子上的泥土刷掉。

可誰知道,就在他們剛想把刷子放回板上的時候,刷子卻忽然變成透明的,不見了,隨後一陣風颳了進來。

兩個人不禁同時打了一個寒戰,互相擠到了一起,手忙腳亂地哐噹一聲打開了房門,走進裡間。兩個人只是想快吃點熱乎乎的東西,恢復一下體力,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門裡面又出現了幾個莫名其妙的字:


請把槍支和彈藥放在這裡。


一看,就在邊上有一個黑色的臺子。

“說的也是,豈能帶著槍吃飯呢。”

“一定是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經常光顧。”

兩個人卸下了槍,解下了子彈帶,放到了臺子上面。

又出現了一扇黑門。


請摘下帽子、脫掉外套和鞋子。


“怎麼辦,要不要脫?”

“有什麼辦法,脫吧。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在裡邊呢。”

他們倆把帽子和大衣掛在了釘子上,然後脫了鞋,吧嗒吧嗒地走了進去。

門背面寫著:


請把錢包、領帶別針、袖釦、眼鏡以及其他金屬物品,特別是尖硬的東西,統統放在這裡。


門邊擺著一個塗著黑漆的大保險櫃,櫃門敞開著,而且還備了一把鑰匙。

“哈哈,看來有一道菜是要用電的,所以金屬類物品有危險,特別是尖銳的東西。是這個意思吧?”

“是吧。這麼說,走的時候,要在這裡付錢啦?”

“看來是這樣。”

“肯定是這麼一回事。”

兩個人摘下眼鏡,又取下了袖釦,然後統統放進了保險櫃裡,咔嚓一下上了鎖。

沒走幾步,眼前又出現一扇門,門前放著一個玻璃缸。只見門上寫著這樣一行字:


請用罐子裡的奶油好好地塗在臉上和手腳上。


他們一看,玻璃缸似的罐子裡果然裝的是奶油。

“為什麼讓我們抹奶油?”

“那是因為外面太冷,而屋子裡太暖和了,是讓我們預防皮膚皸裂嘛。裡面一定是來了一位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沒準兒在這裡,咱們還能結識貴族呢。”

兩個人用缸裡的奶油塗了臉,又塗在手上,最後把襪子脫了,塗在了腳上。可奶油還有剩餘,於是他們倆乾脆裝著往臉上抹的樣子,偷偷地把剩餘的奶油全舔掉了。

當他們迫不及待地推開那扇門後,又見門背面寫著:


奶油塗好了嗎?耳朵上也塗了嗎?


又有一隻小玻璃缸擺在那裡。

“對了,我忘了塗耳朵。好險呀,差點讓耳朵裂開了。這裡的主人可真是想得周到呀。”

“是啊,真可謂無微不至呀!不過,我只想快點吃些東西,這沒完沒了的走廊,什麼時候能走到頭啊。”

正說著,眼前又出現了一扇門。


飯菜馬上就好。

用不了十五分鐘。

馬上就能吃了。

請趕快將瓶中的香水灑在您的頭上。


門前擺著一個金光閃閃的香水瓶。

兩個人將瓶中的香水嘩嘩地灑在了頭上。

誰知那香水有一股醋味兒。

“這香水怎麼有一股醋味兒?怎麼回事?”

“大概是弄錯了。肯定是女傭感冒了,錯把醋裝了進去。”

兩個人推門而入。

門背面寫著這樣兩行大字:


各種要求太多,讓您心煩了吧。您受委屈了。這是最後一條了,請您用罐子裡的鹽把您的全身徹底地揉一遍。


果然,面前擺著一個雅緻的藍色陶瓷罐,事到如今,兩個人才驚愕地看清了對方那塗滿奶油的臉。

“不對勁兒呀!”

“我也覺得有點不對頭。”

“所謂的要求多,原來是向咱們提出要求啊!”

“我想,這家所謂的西餐館,不是讓來的人吃西餐,而是把來的人做成西餐吃掉,就是這麼回事。那也就、就、就、就是說,我、我、我們……”這個紳士已經哆哆嗦嗦地講不下去了。

“那,咱、咱們……哇!”

另一個紳士也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了。

“逃……”

一個紳士哆嗦著想去推開身後的門,誰知門卻紋絲不動。

裡面還有一道門,門上有兩個大大的鑰匙孔,被刻成了銀色刀叉的形狀。

上面寫著:


真是辛苦了。

你們表現不錯。

來吧,請進到肚子裡來吧。


鑰匙孔裡,有兩隻滴溜亂轉的藍眼珠正窺視著這邊。

“哇——”

“哇——”

兩個人哆嗦著哭了起來。

這時,從門裡面傳出了竊竊私語聲:

“糟了,他們已經發覺了,根本就沒把鹽揉在身上。”

“那還用說?都怪頭兒的說明寫得不高明。什麼‘各種要求太多,讓您心煩了’、什麼‘讓您受委屈了’,淨寫些傻話。”

“管他呢。反正咱們連根骨頭也撈不著。”

“說得對。不過話說回來了,那兩個傢伙如果不進到這裡來,可就是咱們的責任了。”

“叫叫他們吧,叫吧。喂,客人們,快請進,請進,請進。碟子都洗好了,菜葉也已用鹽揉過了,就等你們進來和青菜一拌,再盛到雪白的碟子裡了。快請進呀!”

“嘿!請進,請進。你們是不是不喜歡沙拉呀?要麼就點火來油炸吧。總之,先進來吧。”

兩個紳士嚇得魂不附體,臉簡直像是被揉皺了的廢紙,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渾身發抖,都哭不出聲音來了。

裡屋傳出來撲哧撲哧的笑聲,接著,又傳出了叫喊聲:

“請進,請進。哭得那麼傷心,好容易塗上去的奶油不是都被眼淚沖掉了嗎?——唉,來了,馬上就給您端去。——喂,你們快進來呀。”

“快請進!我們頭兒已經圍好餐巾,手拿刀子,舔著嘴,正等著你們呢!”

兩個紳士哭得死去活來。

這時,身後冷不防傳來了汪汪、汪汪的吼叫聲,原來是那兩條像白熊似的大狗破門而入。鑰匙孔裡的眼珠子,一下子就不見了,兩條狗喘息著在屋子裡轉了幾圈,然後汪的叫了一聲,便猛地衝向另外一扇門。門砰的一下被撞開了,兩條狗如同被吸進去一樣衝了進去。

門那邊漆黑一片,只聽見裡面傳來了喵——嗷——嗚——的叫聲,然後又傳出來一陣沙沙的聲響。

轉眼之間,房子像煙霧一樣地消散了,兩個紳士站在草叢中,凍得渾身發抖。

再朝四下裡一看,原來他們的上衣、鞋子、錢包以及領帶、別針,不是掛在那邊的樹枝上,就是丟在了這邊的樹底下。風一下子颳了起來,草沙沙作響,樹葉嘩嘩啦啦,樹發出了咔咔的響聲。

狗又吼叫著跑了回來。

跟著傳來一聲叫喊:

“老爺!老爺!”

兩個人一下子來了精神,趕快答應道:

“喂,喂!我們在這裡呢,快來呀。”

只見頭戴蓑帽的當地獵人撥開草叢,跑了過來。

他們倆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們吃了獵人帶來的糰子,又在路上花十元錢買了山鳥,就返回東京了。

但是,即使是回到了東京,泡了熱水澡,兩個人那如同廢紙一樣皺巴巴的臉,也無法再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了。

讓文學變得津津有味的“鹽”

《要求太多的餐館》是神作。這部小說不能先說出結尾,不能做更多的假設,就是簡簡單單地讀下去:

兩位年輕紳士在當地獵戶的帶領下,進入深山老林裡去打獵。

年輕紳士跟本地獵人的最大區別,是他們把打獵當娛樂。他們開槍射擊,捕殺飛禽走獸,主要是為了好玩,其次才是為了獲取食物。因此,他們並不是特別在意打到何種獵物。

小說開頭,他們帶著兩條白熊一樣的大狗在山裡轉悠,卻找不到一隻獵物,最後連給他們帶路的當地獵人也迷了路,不見了蹤影。

對於一次打獵娛樂來說,這也未免太遺憾了。

但從講故事的角度來說,這確實有點特別,尤其是那兩條白熊般的大狗倒地斷氣,讓他們感到特別掃興之後,兩位年輕的紳士決定結束這次打獵活動,在回去的路上,可以買些山鳥或兔子回去濫竽充數——看,他們確實不是特別追求打到獵物,這兩位年輕的紳士只是裝著愛好打獵,或者他們只在意打獵這種形式。

我讀過很多跟森林有關的故事,也讀過很多跟打獵有關的故事。這個故事的特別之處在於,兩位年輕的紳士獵人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之下,變成了“獵物”。

兩位紳士獵人為飢餓所驅使,突然發現了一個餐館。

這裡到了小說的核心部分——這家餐館沒有服務員,只有長長的走廊,很多的門,每扇門上都寫了一段話,向進入餐館的客人提出一部分要求。這些要求不是集中在一起提出來的,而是一點點、慢慢地循序漸進,充滿了誘導和瞞騙,兩位獵人不由自主地遵從了這些古怪的吩咐,從而落入了餐館主人設下的陷阱中。

小說中那些話非常重要,因為這些不斷出現的句子,向客人提出了太多的要求。剛開始,兩位年輕的紳士自己先替主人想到了理由,他們不斷地發現新要求,不斷地自己想辦法去解釋,讓這些荒誕的要求變得合理化,而讓自己容易接受。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是找理由讓自己接受,而不是質疑店家要求的不合理性。彷彿是,你作為客人,一旦進入到餐館裡,就應該無條件地遵守、接受對方的要求,哪怕這些要求實在是太離譜、實在是不合理。

一旦你失去質疑的能力,你就有可能被一間“要求太多的餐館”做成可口的食品。

這個故事的迷人之處在於獵人變成了“獵物的獵物”,確實,你沒有看錯,獵人和獵物的相互換位,是這篇小說變得與眾不同的核心要素之一,但怎麼把這個故事寫好,寫好玩,就需要想象力了。

什麼是想象力呢?

去一家餐館裡就餐,我們每個人都有幾乎相同的經驗:進門,服務員歡迎、領位、就座、點餐、吃喝。我們可以這麼寫,但是這不是小說,至少不是出色的、令人過目難忘的小說。

在《要求太多的餐館》這篇小說裡,兩位“顧客”推開餐館大門,接著發生的所有細節、情節和場景,都跟我們平時去餐館時碰到的完全不同。

這就是想象力!

在這種想象力的魔法下,一個在我們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出現了,一座不可能存在的餐館出現了——他們竟要求“食品”主動地把奶油塗在臉上、腳上、耳朵上,要求“食品”給全身抹上鹽!

但我們也可以這麼說,想象力就是讓文學變得津津有味的鹽。沒有想象力,文學作品將淡然無味。

有些人也許會想,世上哪兒會有這種怪事情啊?

但讀小說,你就要相信世上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如果你不相信,小說裡就會突然出現那兩條白熊一樣的大狗,衝著這座魔幻的餐館一通狂吠,把整個房屋和它的主人一起給吠走了。

故事這樣結束相當不錯。但你們還想得出其他的好結尾嗎?如果不是那兩隻大白狗衝進來,把這個“魔法餐館”衝破,兩位紳士如何解決危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辦法,宮澤賢治先生這是最佳的方法之一。


思 考


給這部小說續寫一個結尾如何?宮澤賢治先生用那兩條復活的大白狗來衝破了餐館的魔法,假設這兩條大白狗不出現呢?他們怎麼脫困?假設他們被餐館塗滿了黃油放進烤箱裡去,又會發生什麼事情?


貓兒事務所 宮澤賢治——關於某個小衙門的幻想

日本最受歡迎的文學巨匠宮澤賢治的另一部童話經典,周龍梅譯。

在輕便鐵路的火車站附近,坐落著貓兒第六事務所。這裡的主要工作是調查貓兒的歷史和地理。

文書們都穿著黑緞子短褂,它們相當受人尊敬。因此,一旦有誰由於某種原因辭去這份文書工作的話,這一帶年輕的貓兒們,就會爭先恐後地想擠進去。

然而,這家事務所的文書名額限定為四人,所以只有從眾多貓兒中,選出一隻字跡工整又會吟詩的貓。

事務長是一隻大黑貓,外表雖然略顯年老昏聵,但它的眼裡如同佈滿了層層銅絲,看上去儀表非凡。

讓我們再來看看它的部下吧。

第一文書是白貓。

第二文書是虎皮貓。

第三文書是花貓。

第四文書是灶坑貓。

灶坑貓並不是天生就叫灶坑貓。它本來跟別的貓沒什麼兩樣,只因為到了晚上有個鑽灶坑睡覺的毛病,所以渾身總是給煤煙子弄得很髒,特別是鼻子和耳朵給煤灰塗得黑乎乎的,因此被稱為像狸子一樣黑的貓。

不用說,其他貓很討厭灶坑貓。

好在事務所的事務長也是一隻黑貓。按理說這隻灶坑貓無論學習成績多麼優秀,都是無法當上文書的,然而它卻在四十名候選對象中被選中了。

在寬敞的大事務所裡,黑貓事務長穩坐在鋪著大紅毛呢檯布的桌子前面,右邊是第一文書白貓和第三文書花貓,左邊是第二文書虎皮貓和第四文書灶坑貓。它們面前各自擺著一張小桌子,一個個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

話又說回來了,對貓兒們來說,地理和歷史究竟有什麼用呢?

是這樣的——

篤篤,事務所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黑貓事務長手插在兜裡,仰坐在那裡,裝腔作勢地喊道:“進來!”

其他四個文書則埋頭忙著查閱記錄。

一隻貪吃貓走了進來。

“有什麼事嗎?”事務長問。

“我想去白令一帶捉冰河鼠吃,不知哪裡最好?”

“嗯,第一文書,你說一下冰河鼠的產地。”

第一文書打開一本藍色封皮的大記錄簿,回答說:

“有烏斯特拉格美那、諾巴斯凱亞,還有伏薩河流域。”

事務長對貪吃貓說:

“烏斯特拉格美那、諾巴……叫什麼來著?”

“諾巴斯凱亞。”第一文書和貪吃貓同時說。

“對,諾巴斯凱亞。還有個地方叫什麼?”

“伏薩河。”貪吃貓和第一文書又異口同聲地說。事務長有點難為情了:“對對,伏薩河。那一帶一定不錯。”

“好,第二文書,你講講去白令一帶旅行時的注意事項。”

“是。”

第二文書翻開了自己的記錄簿。

“夏貓根本不適合去旅行。”

說到這裡,不知為什麼,大家不約而同地掃了一眼灶坑貓。

“冬貓也要小心謹慎。在函館附近,有被馬肉誘餌吸引的危險。特別是黑貓,旅行中如不充分表明自己是黑貓的話,常常會被誤認為是黑狐狸,而被追得無路可逃。”

“行了,如上所述,你不像我們一樣是黑貓,所以用不著過分擔心。只要在函館一帶小心一點馬肉誘餌就行了。”

“說得對。還有,在那裡有什麼有權有勢的人物嗎?”

“第三文書,你列舉一下白令一帶有權有勢的人物的名稱。”

“是。嗯,白令一帶,有了。一位名叫託巴斯基,另一位名叫根照斯基,是兩位。”

“託巴斯基和根照斯基,是怎麼樣的人物呢?”

“第四文書,你大致敘述一下託巴斯基和根照斯基的情況。”

“明白。”第四文書灶坑貓恭候已久了。它將兩隻短短的前爪分別插在了大本子裡記載著託巴斯基和根照斯基的地方。為此,事務長和貪吃貓都很佩服它。

可是,其他三位文書卻輕蔑地斜著眼,嘿嘿地嘲笑它。灶坑貓依然一絲不苟地讀了起來:

“託巴斯基酋長,德高望重,目光炯炯有神,語言表達略微遲緩。根照斯基,富翁,語言表達略微遲緩,但目光炯炯有神。”

“噢,這下我明白了。謝謝。”

貪吃貓走了。

就是這樣的情形,這裡為貓兒們提供便利。不過,剛才講的那件事情過去了半年的時候,這家第六事務所被廢除了。理由大家可能已經察覺到了。第四文書灶坑貓備受其他三個文書的憎恨,尤其是第三文書花貓,更是對灶坑貓的差事垂涎三尺。灶坑貓也曾經極力想贏得大家的歡心,結果卻適得其反。

例如有一天,坐在旁邊的虎皮貓拿出飯盒放在桌上,正打算吃午飯,突然睡意襲來,想打個哈欠。於是虎皮貓就高高地舉起兩隻短短的前爪,痛痛快快打了一個大哈欠。這在貓兒之間,即使是對長輩,也不算是失禮,也就相當於人捻捻鬍鬚而已。這本身並沒什麼問題,問題是由於它兩腳用力一蹬,結果桌子給蹬歪了,飯盒一滑,最後啪的一聲掉在了事務長面前的地板上。飯盒摔得凹一塊凸一塊,不過好在是鋁製的,很結實,沒有摔壞。虎皮貓連忙停止了打哈欠,想伸出前爪隔著桌子去抓飯盒,但爪子不夠長,飯盒左滑右滑,怎麼也抓不著。

“你呀,那樣不行,夠不到的。”黑貓事務長大口大口地嚼著麵包嘲笑它說。此時,第四文書灶坑貓正好剛打開飯盒蓋,見此情景,迅速起身拾起飯盒遞給虎皮貓,不料虎皮貓卻暴跳如雷,不去接灶坑貓好意遞過來的飯盒,而是揹著手拼命晃動身子,大聲吼叫:

“幹什麼?你想叫我吃掉這盒飯嗎?你想叫我吃掉從桌子上掉在地上的飯嗎?”

“不是,我看見你想去拾,就幫你拾起來了。”

“我什麼時候去拾了?嗯?我只是覺得它掉在事務長面前太不禮貌了,所以想把它推到我桌子下面去。”

“是嗎?我看見飯盒滑來滑去的,就……”

“太不像話了,我要跟你決……”

“得得得。”事務長高聲喊道,它這是不想讓虎皮貓說出“決鬥”兩個字來,故意打斷它的話。“算了,還是不要吵了。灶坑貓也並不是想讓虎皮貓吃掉在地上的飯才去拾起的,對吧?還有,今天早上我忘了說,虎皮貓的工資漲了十元。”

虎皮貓起初一副兇狠的嘴臉,但還是耐著性子聽下去,聽到最後,終於高興地笑了起來。

“對不起,打擾您了。”說完,它又瞪了一眼身旁的灶坑貓,然後才坐下。

各位,我很同情灶坑貓。

過了五六天,又發生了一件類似的事件。此類事情屢屢發生的緣由之一是,貓兒們性情懶惰,另外還有貓的前爪過於短小。這回是坐在對面的第三文書花貓早上開始辦公時,不小心讓毛筆骨碌碌地滾落到地板上。花貓應該立即起身去拾,可它懶得動,又像上次虎皮貓一樣伸出兩隻前爪,想隔著桌子去拾筆。這次也同樣夠不到。由於花貓個子特別小,所以整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最後後爪終於從凳子上滑了下來。灶坑貓眨巴著眼,猶豫了好一陣,不知是幫它撿好還是不撿好,畢竟有上次的教訓,可它最後還是看不下去了,終於站了起來。

也就在這時,由於花貓身子探過了頭,一下子從桌子上栽了下來,頭咣噹一聲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下。可能由於撞擊聲過響,黑貓事務長大吃一驚,立刻起身從身後的櫃子裡取出了一隻興奮劑藥瓶。想不到花貓一躍而起,火冒三丈地怒吼起來:

“灶坑貓,你小子竟敢推我。”

這回事務長又開始勸說花貓。

“我說,花貓,這回可是你的不對。灶坑貓完全是出於好意才站起來的,它根本連碰都沒碰你。唉,區區小事,有什麼大不了的!來呀,快把聖通丹的動遷報告和那個……”說著,事務長趕緊又去忙它的工作了。

於是,花貓也只好又開始工作,可它還是不時惡狠狠地瞪著灶坑貓。

在這種處境下,灶坑貓實在是痛苦。

為了能像普通的貓一樣睡覺,灶坑貓曾不止一次地試著在窗外過夜,可到了半夜總是給凍醒,噴嚏連天,不得已,才又鑽回了灶坑裡去。

為什麼灶坑貓那麼怕冷呢?是它的皮毛太薄的緣故。為什麼皮毛太薄呢?是由於它是伏天出生的。想來想去,灶坑貓只能怨嘆自己命太苦,圓圓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可又一想,事務長對我這麼好,其他的灶坑貓們也都以我能在事務所工作而感到欣慰和光榮,無論多麼痛苦我也要堅持到底。灶坑貓抽泣著握緊了拳頭。

可是萬萬想不到,那個事務長居然也開始靠不住了。這是因為貓兒這種動物貌似聰明,其實很愚蠢。

有一次,灶坑貓不走運感冒了,大腿腫得有碗口那麼粗,疼得它寸步難行,只好休息了一天。灶坑貓痛苦難熬,哭了又哭。它望著庫房小天窗射進來的一絲黃色的光線,擦著眼淚整整哭了一天。

這期間,事務所的情況是這樣的。

“哎呀,今天灶坑貓怎麼這麼晚了還沒來?”工作之餘,事務長自言自語道。

“恐怕是跑到海邊玩兒去了吧。”白貓說。

“不對,一定是去什麼地方赴宴了。”虎皮貓說。

“今天哪裡有宴會?”事務長吃驚地問。它心想,貓兒的宴會怎麼可能不請自己?

“聽說北邊有所學校舉行開學典禮。”

“是嗎?”黑貓沉默不語了。

“為什麼?為什麼是灶坑貓呢?”花貓說。

“這小子最近到處有人請。它還說什麼,這回該輪到我當事務長了。那些蠢貨害怕了,因此才沒命地來討好它。”

“這是真的?”黑貓怒不可遏。

“當然是真的。不信您可以去調查呀。”花貓撅著嘴回答說。

“豈有此理!那傢伙,我對它照顧得夠周到的了。好吧,我自有辦法。”

事務所裡一片安靜。

第二天。

灶坑貓的腿總算是消腫了。它迎著呼嘯的大風,一大清早就高高興興地來事務所上班了。往日它一到,便去撫摸那本心愛的總記錄的封皮,可現在灶坑貓發現總記錄從自己的桌子上不翼而飛了,而記錄的內頁分別放在了旁邊的三張桌子上。

“啊,昨天大家一定是忙壞了。”灶坑貓的心頓時怦怦地跳了起來,聲音沙啞地自言自語。

門哐噹一聲開了,是花貓走了進來。

“早上好。”灶坑貓忙站起來打招呼。可花貓沒說話就坐下了,隨後就忙著翻看記錄。

啪!哐當!虎皮貓進來了。

“早上好。”灶坑貓又站起來打招呼,可是虎皮貓理也不理它。

“早上好。”花貓對虎皮貓說。

“你早。好大的風呀!”虎皮貓也迅速翻開了記錄簿。

啪!哐當!白貓進來了。

“早上好。”虎皮貓和花貓同時招呼道。

“你們早。風夠大的。”白貓也忙著工作了。灶坑貓有氣無力地站在那裡,默默地鞠了一躬,可白貓卻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啪!哐當!

“嘿!好大的風呀。”黑貓事務長走了進來。

“早上好。”三位文書迅速站起來行禮。灶坑貓也茫然地站在那裡,低著頭默默地行了一個禮。

“簡直像風暴。”黑貓看都不看灶坑貓一眼,說完,就開始了工作。

“喂,各位聽著,今天我們要繼續調查昨天沒查完的阿摩尼亞庫兄弟的情況,並做出回答。第二文書,阿摩尼亞庫兩兄弟,誰到達了南極?”一天的工作開始了。灶坑貓無言地垂下了頭。沒有總記錄,它想回答,可是說不出來。

“是龐·波拉利斯。”虎皮貓回答道。

“沒錯。詳細敘述一下龐·波拉利斯的情況。”黑貓又說。

啊,這是我的工作呀。總記錄!總記錄!灶坑貓想著想著,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龐·波拉利斯,在南極探險的歸途,死於雅浦島海面,遺體海葬。”第一文書讀著灶坑貓的總記錄。灶坑貓難過極了,兩眼一陣酸楚。它忍受著耳鳴的強烈刺激,辛酸地垂下了頭。

事務所裡如同沸水一樣一片繁忙,工作進展順利。大家一言不發,只是偶爾才朝灶坑貓這邊瞥一眼。

午休時間到了。灶坑貓沒有去吃帶來的盒飯,它一動不動地將手放在膝蓋上,一直低垂著頭。

到了下午一點鐘的時候,灶坑貓終於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它哭哭停停,直到傍晚,整整哭了三個小時。

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愉快地工作著。

就在這時,貓兒們誰也沒發覺,事務長身後的窗戶外面露出了一個威風凜凜的金色的獅子頭。

獅子以可疑的目光掃視了一番室內,就猛地砸開門進來了。

貓兒們失魂落魄,一個勁兒地在那裡打轉轉。唯獨灶坑貓不怕,它停止了哭泣,直挺挺地立在那裡。

獅子用洪亮堅定的聲音訓斥道:

“你們在搞什麼鬼名堂?這些事情根本用不著地理和歷史。趕快給我停止辦公!我下令,解散!”

就這樣,事務所被廢除了。

獅子的意見我一半贊成。

讓繁文縟節變得精彩紛呈

相比《要求太多的餐館》的新奇故事背景和特殊人物線索展開方式,《貓兒事務所》的故事背景簡單得多。如副題說的,小說是作者“關於某個小衙門的幻想”。這個貓兒事務所由貓兒來辦公,實際上卻是一所“小衙門”。它們要處理的事情,和我們人類社會的那些衙門一樣煩瑣、無趣。不同的是,人類衙門處理人事,貓兒事務所處理貓事。

貓兒們也關心歷史和地理,千萬別忽視這兩門知識啊,對於貓兒們的生存,歷史和地理大大有用——對人也一樣有用。貪吃貓來事務所學習歷史和地理知識,為它去白令海一帶旅行和找吃的做準備工作,它學到的第一點是“夏貓根本不適合去旅行”,第二點是“冬貓也要小心謹慎”。

這是關於地理的知識,自我保護的能力,就在地理知識中。

接著我們可以看到,歷史只是貓兒們煞有介事地在談論“大人物”——順便說一下,我對譯文中的貓們談論“大人物”感到有些不妥當,但譯為“大貓物”也不太合適。各位讀者請幫忙想一下——無論多麼“繁文縟節”,都會令人產生濃厚的趣味。

一個故事要變得精彩,在基本構成上通常須有兩種必不可少的元素:一種是人物要特別(包括“動物”,例如本篇中的貓兒),另一種是故事背景要新奇。

《要求太多的餐館》裡,兩位打獵的年輕紳士是通常的人類,並無特怪之處,他們追逐感官刺激,在山民導遊幫助下進山打獵冒險;打不著也不要緊,可以回去路上買兩隻山鳥濫竽充數。他們不幸碰到了暴風雪和導遊走散了。故事到此為止一點都不特別,很多普通作家都能寫到這個程度。但寫到這裡,只是普通平凡的小說。

如我們在迪斯尼樂園“熱帶雨林”裡乘船觀光,開頭河流平緩,兩岸清新——當那所“要求太多的”餐館出現之後,故事突然就掉頭急轉了——觀光船進入了水流湍急、船隻顛簸、兩岸動物兇猛的特殊環境中去,驚叫聲於是此起彼伏。

一名作家有了這樣的神妙靈感後,通常就可以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寫下去了。創造一種特殊語言和故事背景,作家接著寫下的每一個情節、細節,都會讓讀者興致勃勃。我們通常說的作家“靈感”,就是這種特殊情形在腦子裡的突然閃現。

《貓兒事務所》的環境卻很普通,故事發生在一家類似人類衙門一樣的“貓兒事務所”裡。事務所就是辦公室,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如果我們寫幾個肥肥胖胖或者乾瘦乾瘦的官員——處長、科長、科員——他們每天朝九晚五在辦公室裡上班、接待、喝茶、看報,這故事就缺乏新意,平庸乏味,毫無特色了。但設想一下,把這些辦公人員變成貓們會怎麼樣?幾隻種類不同的貓兒——第一文書白貓,第二文書虎皮貓,第三文書花貓,第四文書灶坑貓——在事務長大黑貓的領導下,每天來到事務所裡上班。這個故事就突然產生了異樣:上班的貓兒們,它們的思考方式,它們處理的事務,都必須帶有一點貓兒們的特點。

如下面這段:

一隻貪吃貓走了進來。

“有什麼事嗎?”事務長問。

“我想去白令一帶捉冰河鼠吃,不知哪裡最好?”

“嗯,第一文書,你說一下冰河鼠的產地。”

第一文書打開一本藍色封皮的大記錄簿,回答說:

“有烏斯特拉格美那、諾巴斯凱亞,還有伏薩河流域。”

……

這些貓兒們正兒八經地在辦公,在指導顧客“貪吃貓”怎麼去旅行,已經很好玩了。不像我們人類去看雪滑雪溜旱冰觀櫻花等,而是去“捉冰河鼠”吃。但事務所告訴這隻貪吃貓,“夏貓根本不合適去旅行”。另外,還有冬貓和黑貓的注意事項,都具有特別的趣味。這種按照“貓兒習性”而想出來的細節,在一個貌似平庸的事務所裡出現,就把這個事務所變成了金碧輝煌的想象宮殿了。

如果我們要學習寫作,從宮澤賢治的小說中,可以得到各種各樣的靈感。

但小說中各種人物的構成,要在一開始就想到的變形中展開——把在“辦公室”裡工作的公務員變形成貓兒們,這是小說的精妙所在。

思 考


寫一群動物變成人在學校裡上課怎麼樣?它們雖然外貌是人形,但是性格卻保留了動物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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