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评反对斯大林,米兰·昆德拉:开玩笑,它就是部爱情小说而已

“受到乌托邦声音的迷惑,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当大门在深厚砰然关上时,他们都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这样的时刻使我感到,历史总是喜欢开怀大笑的。”——米兰·昆德拉

米兰·昆德拉是一条流淌了八十五年的大河,这条大河还要一直流淌下去,流向无限深远的未来……而要描绘一条大河的蔚为壮观和异彩纷呈无疑是非常困难的,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为此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

被评反对斯大林,米兰·昆德拉:开玩笑,它就是部爱情小说而已

2013年12月有一期《非诚勿扰》来了一位男嘉宾,是一位“夜店王子”,曾经是北京最早泡夜店的少年,声称自己泡了七八年夜店之后,已经玩过了,玩明白了,玩透了,经得起任何诱惑,于是报名上了《非诚勿扰》。场上的男女嘉宾一番唇枪舌剑之后,主持人孟非最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总结道:“看来呀夜店有真爱……”每一次看《非诚勿扰》都让我开心和释怀,节目里的玩笑一个接着一个,某次看完节目后,我突发奇想,何不就从《玩笑》着笔来写写米兰·昆德拉呢,那毕竟是大河的“源头”,是作家文学和思想的起点。

“生长于一个小国实在是一种优势,因为身处小国,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米兰·昆德拉对于自己的小国出身有着异常清醒的认识。1928年,米兰·昆德拉出生于捷克布尔诺市的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是钢琴家,还曾经担任过音乐学院的院长。小昆德拉儿时就酷爱读书,伴随着父亲宛转悠扬的钢琴声,小昆德拉总是贪婪地阅读着家中的万卷藏书。捷克和世界文学名著是他的最爱。在家中,小昆德拉经常“偷听”父亲给学生讲课,从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中,父亲读懂了儿子对音乐的爱,就开始手把手教儿子弹钢琴,引领他步入古典音乐的美妙世界。而昆德拉在练琴的时候,常常不按乐谱一个一个音符地弹奏,而是兴之所致,随意发挥。无论弹琴还是读书,小昆德拉都好学精思,头脑里边有无数个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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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时,父亲安排昆德拉师从捷克大作曲家保尔·哈斯学习作曲。而其时捷克已被德军占领,因为哈斯先生是犹太人,他被迫戴上了犹太人的黄星标志,

人们见他唯恐避之不及,但在昆德拉眼中,老师却是个少有的“圣人”。在一次下课后,老师把昆德拉送到门口,眼神非常慈祥和柔和,用充满乐感的声音对昆德拉说:“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有许多惊人薄弱的乐段。但恰恰是这些薄弱处使强有力的乐段大放异彩。它就像一片草坪,要是没有草坪,我们看到从地上长出的漂亮大树时是不会兴奋的。”老师的这段话,让昆德拉铭记了一辈子,每每回忆起来,他都会眼眶湿润,并且把其当做做人和创作的座右铭。后来,哈斯先生还是难逃厄运,被抓进集中营,再也没有活着出来。为此,昆德拉含泪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诗——《纪念保尔·哈斯》

“我曾在艺术领域里四处摸索,试图找到方向。”青年时代的昆德拉写过诗和剧本,画过画,搞过音乐并从事过电影教学。1967年,昆德拉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在捷克出版,引起巨大的轰动,两三天内就售罄。该书不断一版再版,每次都抢购一空。昆德拉也凭借此书,成为全捷克最炙手可热的作家……

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作家的“红光亮”,“高大全”相比,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内容明显好玩得多。在昆德拉笔下,年轻的男女党员、团员之间的偷情、爱情、暧昧关系被表现得活灵活现、生动有趣。这些关系有时很甜蜜、很亲昵,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有时也很低俗、很复杂,充满了赤裸裸的诱惑和互相利用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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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共分七个章节,每个章节都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形式。其中第一、三、五章是小说的主角卢德维克的自述,第二章是女主角之一海伦娜的自述,第四章和第六章是卢德维克的朋友雅罗斯拉夫和科斯特卡的自述,第七章交汇了卢德维克、雅罗斯拉夫和海伦娜三个人的自述。书中四个主要人物都用自己的视角和语言讲述了对前苏联模式的种种不适和无奈。这对于习惯于散漫自由的捷克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历史玩笑和灾难,而这种玩笑和灾难又几乎让所有人的生活都发生了扭曲。

小说采用了倒叙的形式,第一章先写了主人公卢德维克回到阔别15年故乡摩拉维亚时的感受和经历。回到故乡后,卢德维克没有丝毫的激动。在他眼中故乡建筑是那么的丑陋,广场是那么的不雅观。母亲葬在一群陌生人中间,一个卢德维克从未光顾过的坟墓里。他甚至连发小雅罗斯拉夫同他擦肩而过也都假装视而不见。他回到故乡似乎只见了科斯特卡医生。卢德维克曾经帮科斯特卡找过工作,也深信其的人品。科斯特卡热情地接待了卢德维克,并将胡子拉碴的他带到了一家理发店。当女理发师为卢德维克刮脸时,他认出来这个女理发师就是15年前的恋人露西。就在卢德维克“展望”两个人目光相遇的兴奋和激动时,但结果令他几近绝望,露西至始至终也没有看他一眼。

“你让她给我修面的那姑娘——她的名字叫露西·塞贝特卡吗?”理完发的卢德维克急切地给科斯特卡打电话。

“她现在用另一个名字,不过这正是她。你在哪儿认识她的?”科斯特卡问。

“哦,好多年了。”我回答,甚至也没有想到吃饭,我又离开了旅馆(天色正在转暗),开始在全城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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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就给读者留下了许多悬念?为什么主人公对故乡没有任何感情?为什么主人公从未拜谒过母亲的坟墓?为什么对发小都要装作视而不见?卢德维克的全城漫游真得是漫无目的吗?……凡此种种,悬念重重。但最大的悬念还是卢德维克和露西倒底有过怎样的过去?

小说的第二章是海伦娜的自述。海伦娜是日后卢德维克报复和发泄兽欲的对象,是个已婚的中年妇人。整个一章也可以看成一篇海伦娜的心灵日记,单独拿出来读也引人入胜。海伦娜坦承作为一个女人,唯一致命的弱点,就是不能过毫无感情的生活。她深情地回忆:“当我1949年来到布拉格时,那就像一个奇迹,我是哪样的快活……巴威尔·泽曼尼克就是我的青春,布拉格,大学,集体宿舍,伏契克歌舞团的大部分人……正是在那个我遇到了巴威尔,他唱男高音,我唱女低音……”正是通过歌声让海伦娜和巴威尔走到了一起。但七年以后,当他们的女儿五岁时,巴威尔告诉她说,他们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而是由于党的纪律而结婚。这让爱情至上的海伦娜痛苦不堪。但在那种历史条件下,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政治名声,似乎也只能让这种无爱的婚姻延续下去……

这一章节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海伦娜的一段内心独白:“至于说我怀有恶意,我十分愿意承认我不能忍受那些年轻姑娘,那些小淫妇,她们对自己和青春如此自信,对年纪大的女人如此缺乏同情,她们有一天也会三十岁,三十五岁,四十岁,我不想听什么她爱她的话,她懂得什么爱情,她会和任何男人头一夜就睡觉,毫无顾忌,毫无羞耻感。啊,当他们把我比作这样的姑娘时,我感到屈辱,因为我,一个已婚女人,虽然有过几次风流韵事,但区别在于我始终在寻求爱情,如果我没有找到它,我总是厌恶地转身走开,去别处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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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最后是这么写的:“兹德娜(海伦娜的女儿)已经睡着了,我感到害怕,此时此刻,卢德维克正在摩拉维亚,明天当我乘坐的公共汽车到站时,他将在那儿等候我。”有一个巨大的悬念留给了我们,卢德维克是如何残忍对待这个如此挚爱他的女人的?他为什么要这样?……

而这一章中,有一句话让我读后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从屋顶上高呼欢乐的人往往是最悲伤的人”。我就认识这样的人,而且不止一位……

第三章卢德维克是全书的一个核心章节,是全书的魂魄所在。这一章延续了第一章的叙述线索,是卢德维克全城漫游时的感受和其对往事的追忆。这一章一开头是这样写得:“是的,我信步漫游。我在横跨摩拉瓦河的桥上停了一会儿,凝视着下游。多么丑陋的河(这样褐,看上去就像粘土而不像水),它的堤岸多么令人压抑:一条有五幢呆头呆脑平房的街道,每一幢都像一个畸形的孤儿单独坐落在那里;显然它们是为组成一个宏大整体的胚胎,但是它后来就没有任何下落了……

街道渐渐消失在一排铁塔和高压线中,然后是散布着几只鹅的草地,最后是田野,无边无际的田野,田野伸展到不知道的地方,田野掩饰了摩拉瓦河粘滞的褐土……”在卢德维克眼中丑陋的故乡,丑陋的过去和现实都在刺激他的神经,而未来似乎就像那丑陋的田野不知道伸展到什么地方……

“那些给我带来最初的大灾难事件(我与露西的相识,就是它无情干预的一个直接后果),也许可以用一种超然的、甚至轻松的语调来描述:这全都要追溯到我对愚蠢的玩笑的那种不幸的嗜好,以及玛格塔对理解这种玩笑的那种不幸的无能。玛格塔是那种把一切都看得很认真的女人(这使她完全成为一个具有时代精神的人),她天生的主要才能就是容易轻信……”

卢德维克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十五年前的生活一幕幕地涌现在他眼前,那时候的卢德维克幽默开朗,成绩优异,是大学里的学生会干部,校园民歌乐队的主角,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美好的未来在像这个年轻人招手。

那时党团员们都被组织成“学习小组”,在一起经常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并且还要对每个成员做出正式评语。自以为完美无缺的卢德维克得到的评语是有个人主义的表现”。虽然每个人都会被提及这样或那样的几条缺点,但也令卢德维克有些在意。他生怕这一评价会成为党员档案中“最致命的种子”……

有时(玩笑多于认真)卢德维克针对个人主义的职责为自己辩护:“我要求我的同事们向我证明,我为什么是一个个人主义者。由于缺少具体的证据,他们总是说,‘因为你的举止像一个个人主义者。’‘我的举止怎么啦?’‘你有一种奇怪的笑。’‘那我怎么办?这是我表达欢乐的方式。’‘不,你的笑像是在思考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在那个荒谬的年代里,连某些人笑的方式都会成为错误。而日后卢德维克日后也把自己悔在这上头,骨子里多少有点玩世不恭和少许叛逆,和某些人看不惯的所谓奇怪的笑。

而卢德维克其实对女友玛格塔还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她生性就不能看到事物的背后,她只能看到事物本身;她对植物学很有悟性,但往往不能理解一个同学开的玩笑,她让自己沉浸在时代的狂热中……

“这正是十足的玛格塔,‘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诚挚的热情。全都是那样的新奇;早晨的健美体操、谈话、讨论,甚至他们唱的歌’;她赞扬充溢那儿的‘健康气’,还不厌其烦地加上几句,大意是西方革命不久就会到来。

我的确很赞同她的话;我甚至相信西欧即将发生一场革命;只有一样事我不能接受:面对我的情欲她那幸福快乐的情绪。于是我买了一张明信片(为了伤害她,使她震惊,使她慌乱),写道:‘乐观主义是人民的鸦片,健康气氛有股愚昧的臭气,托洛斯基万岁,卢德维克’”但就是这张写给女朋友的明信片悔了卢德维克的一生。积极追求“进步”的女朋友出卖了她,貌似亲切的党小组主席泽曼尼克出卖了他,最后是他生命与希望的寄托——组织开除了他的学籍……卢德维克成了一名穿着军装佩戴黑色徽章的劳改犯,一句写给女朋友的玩笑话,葬送了年轻人美好的未来……

“我们每隔一周就要把头剃光,以便去掉头脑中一切自尊的思想,我们被剥夺了尘世的权利,对生活再也没有什么希冀了。”这就是卢德维克生活的现状,他和苦役犯同伴们每个月就只有两晚上自由的时间。而到舞厅里寻找暗娼,就成为这些可怜人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我不在乎‘烛台’是那伙女人中的一个……说什么她简直高得难以置信,说什么等那个时刻到来时,我们将不得不找快砖头站在上面,但我实际上喜欢这个玩笑……任何女人;愈不具有个性,愈没有人格,就愈好……。”这就是卢德维克对女人的看法,他对一切都困惑、迷茫,看不到希望。但露西的出现成为卢德维克苦难生命中惟一一道亮光……

在卢德维克的流放地——俄斯特拉发,甚至连电影院都没有名字。就在电影院附近的小巷里,卢德维克见到了露西。用卢德维克得话说:“她的外貌十分寻常呀。的确,后来打动我、使我迷恋的正是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寻常的特性,可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她,马上就被她吸引?”卢德维克尾随露西进了电影院,在空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卢德维克终于有机会坐到露西的身旁,露西也意识到身边坐着一个佩戴黑色徽章的士兵,于是,故事发生了……

“恐惧那个暗淡的地平线,那个命运。我感觉我的心灵在收紧,在退却,接着抖缩起来,因为心灵意识到它已被完全包住,无路可逃了……”卢德维克感觉心中的火焰在燃烧,纯粹的爱让主人公诗意浓浓:

你的身躯是一片燃尽的天空

穹窿下编织着它的死亡之梦

你的身躯像一片燃尽的天空

你的身躯是多么的宁静

我的眼睑下颤动着它的眼泪

你的身躯是多么的宁静……

我不相信你的蠢话我相信沉默

胜过美胜过一切

那里有理解的欢乐”

而露西就像一个小孩子缠着卢德维克的脖子;她的头紧紧贴着他穿着绿色军装的胸部上,她哭呀,哭呀,哭呀……姑娘的爱无疑非常的圣洁和投入。后来,发展到居然向卢德维克献花的地步。

卢德维克窘迫地向露西指出“是男人送花给女人,而不是女人送花给男人。”但露西泪眼汪汪,卢德维克又不忍心马上改口称这些花是那么漂亮,然后接受了这些鲜花。

自从那以后,每次见面,露西都送鲜花给卢德维克,两个人耳鬓厮磨,情意绵绵。卢德维克在矿井里上班,下午在矿区惩戒营里度过。午后,露西会经常站在矿区惩戒营的栅栏外,深情地凝望卢德维克,并偷偷地献上一束花……

在由嗜杀成性的狗包围着的兵营里,在因风钻而震动的矿井里,卢德维克因为与露西的爱而忘记痛苦,深感幸福。

米兰·昆德拉是1962年开始写这部小说的,当时他刚过而立之年,小说的灵感来自一个真实的故事:捷克小镇上有个姑娘经常给恋人献花,但后来突然被捕了,案情曝光后,人们才知道姑娘献给恋人的鲜花都是从墓园里偷来的……米兰·昆德拉在《玩笑》自序中这样写道:“在我的头脑中,她的故事与另一个人物的故事融合在了一起,这个人物就是卢德维克,他把自己一生积聚起来的仇恨都集中在一次性行为中发泄。于是就变成了《玩笑》:一首关于灵与肉分裂的伤感的二重奏……”

被评反对斯大林,米兰·昆德拉:开玩笑,它就是部爱情小说而已

卢德维克迫切地想与露西灵肉合一,但第一次被露西婉拒。第二次卢德维克又冒着危险从惩戒营里逃出来和情人幽会。天寒地冻,让人瑟瑟发抖,荷尔蒙刺激着卢德维克裹着一床白布穿过夜深人静的大街小巷,潜入一间借来的小屋,准备着与露西融为一体……但令卢德维克惊讶和绝望的是,这一次露西还是拒绝了他。情急之下,卢德维克的一记耳光将露西扇出了自己的命运……

虽然,当天晚上卢德维克就感到后悔,他马上写信恳求露西回到自己身边,他目光呆滞地向惩戒营的栅栏外眺望,渴望出现奇迹……大约两周后,卢德维克的一封信被退回来。有人用难擦掉的铅笔把地址划掉,写上:迁走,转寄地址不详。卢德维克发疯似地四处寻找露西,两周后他被拖上军事法庭,因擅离职守被判了十个月监禁……

在这一章节中遍布着米兰·昆德拉的至理名言,诸如:

“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由穿着高筒靴和化装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个舞台。”

“历史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经常为青春提供一个游乐场——年轻的尼禄,年轻的拿破仑,一大群狂热的孩子,他们假装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态会突然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

而在这一章中,有两个人物的刻画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都是卢德维克在惩戒营中的难友,一个人是画家塞勒克,另一个是新近被捕的高官的儿子亚历克夏。

在没被关进惩戒营之前,塞勒克的生活和创作都非常风流,这其实是很多欧洲艺术家们非常普遍的生活。书中甚至还提到了女同性恋:“而这一位(塞勒克指着画中一位懒洋洋地靠在具有传统风格的沙发椅上的女人),这一位从一开始就是一位娼妇,请靠近一点(我们照办了),瞧瞧她肚皮上那个小痕迹,据说那是烟头烧的,是一个与她又暧昧关系的善妒女人干的,因为,是的,先生们,她两种方式都喜欢……”这是塞勒克当着众人毫无顾忌地介绍自己的作品。他曾指着自己创作的一幅裸体画侃侃而谈:“这幅画象征地表现了红军在我们国家最近进行的这场斗争中的重要性……瞧,这些(他依次指着其他女人)象征着自由、胜利和平等……这里(他指着那位展示臀部的军官的妻子)表现的是资产阶级正在退出历史舞台……”而最终退出历史舞台的却是塞勒克自己,在那个年代里,像塞勒克这么不懂政治的艺术家只“配”在惩戒营里洗心革面……

亚历克夏是一位新近被捕的高官儿子,但他似乎在真诚“忏悔”:

同志们,随你们高兴干什么,

把我在泥浆里拖,还朝我啐唾沫。

可是同志们,尽管粘着泥浆和唾液

我还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你们的行列

亚历克夏一个刚刚20岁的年轻人,在那样的制度熏陶下,就把自己主动“改造”成一个受虐狂,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我们与人世生活和女人隔离得愈久,女人在我们谈话中占的话题就愈多。每一个单项,每一个细节,都是意味深长的:我们回忆胎记,描出乳房和屁股的轮廓;我们争论哪一个不在场的躯体曲线最美;我们惟妙惟肖地表演性交过程中吐出的话和呻吟声;然后我们又重新来一遍,每一遍都要更加添油加醋……)

第四章的叙事主角是雅罗斯拉夫。他和卢德维克是同窗好友,在学校的同一条板凳上坐了八年。他的叙事内容非常丰富,即可以看成是卢德维克的前传,也可以看出是捷克这个国家的前传。

根据雅罗斯拉夫的叙述,卢德维克的父亲是一名砌砖工人,卢德维克13岁的时候,其被抓进了集中营,从此卢德维克再也没见过父亲。卢德维克与母亲相依为命,靠建筑商太太的姑妈帮助完成学业。但姑妈蔑视卢德维克的母亲,家境贫寒的卢德维克一忍再忍。卢德维克喜爱读书和爵士乐,与雅罗斯拉夫亲密的像双胞胎。而在书中米兰·昆德拉交代,爵士乐虽然征服了整个西方世界,但由于起源于黑人民间音乐,因此,在那种历史环境下,可以在捷克流行,是因为可以把它作为民间音乐具有神奇力量的确证。这在同时代的中国是断然不可想象的。

而米兰·昆德拉对捷克的历史和文化认识得更是一针见血:“在十七世纪至十八世纪,捷克国家已经几乎不复存在。事实上它在十九世纪才获得新生,是欧洲古老国家中的一个孩子。的确,它有着自己伟大的过去,可是两个世纪的鸿沟把它与自己的过去隔断了,在这两个世纪中,捷克语言退却到了乡村,成了文盲们独占的财富。但即使在那段时期,捷克仍然继续创造着自己的文化。这是一个朴实的文化,丝毫没有引起欧洲的注意。这是一个民歌、童话、古代风俗和仪式,谚语和格言的文化,一座横跨两百年鸿沟的狭窄的小桥……”

这就是为什么最初的捷克诗人和音乐家们花费大量时间去收集民间故事和歌曲……

而民歌的产生很像钟乳石,一点一点地形成新的花纹和新的变化。它们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每个歌手都为它们增加一点新的东西……”米兰·昆德拉还深入分析了捷克大作曲家雅那切克和匈牙利大作曲家巴托克对波西米亚民间音乐的贡献。这些看似与主题并不密切相关的文字,却草灰蛇线,伏笔千里……

根据雅罗斯拉夫的回忆,卢德维克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已被关进惩戒营,被剥夺了参加自己母亲葬礼的权利。而其母的讣告是由其姑母姑父署名的,上面根本没有提到劳改犯卢德维克的名字。卢德维克的母亲被葬在姑父家庞大、豪华的家族的墓地里,但其时这位富裕的建筑商家里的财产已被没收,只能靠微薄的收入生活,当局给他们留下来的只有这座墓地了……

第五章还是卢德维克的自述,可以看做第二章海伦娜自述在故事情节上的一个继续。

“我无法摆脱海伦娜肌肉松弛的形象,它不仅显露出她的母性和她年龄的特征,而且更显露出她真实的欲望特征;性爱的牺牲品……”

“她愈来愈成为我梦想中的那个海伦娜:毫不防备,任我摆布……”虽然海伦娜是为了寻求真爱而投入卢德维克的怀抱,而卢德维克则完全是为了报复泽曼尼克而玩弄甚至是性虐他的妻子海伦娜。但泽曼尼克正准备抛弃妻子,妻子的出轨正成为最名正言顺的理由。卢德维克的命运再一次被一个玩笑所捉弄,但被捉弄的远远不止卢德维克一个人。明白事情真相的海伦娜绝望中吞食了大量的止痛药,但这一回事死神跟她开了个玩笑,她服下去的不过是助手装在止痛药里的轻泻药而已……

卢德维克扪心自问似乎发人深省:“那么当我的肉体在同海伦娜做爱时,我的精神在做什么?”

第六章是科斯特卡的自述。

“人世间凡属于上帝的一切也可以属于魔鬼。甚至做爱时情人们的激情。”书中这些闪烁智慧和哲理光芒的名言警句俯拾皆是,令人美不胜收。

在这一章中,科斯特卡主要回忆了露西这15年的生活:“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的丈夫是一个野兽。他公开对她不忠,据说还经常打她。露西从未对我提起一个字。她知道这会引起我的痛苦。她把她的生活说成非常幸福,但是我们住在同一个城镇,在这里没有什么秘密能保护很久……”

露西年幼时遭受轮奸使其对性充满了畏惧,以至于都无法面对自己深爱得卢德维克的情欲。但正是科斯特卡的已婚男人让她体会到了迟到的灵肉合一的爱情。

科斯特卡的内心独白,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十五年前我自愿从大学辞职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呢?我不爱我的妻子。她比我大六岁。我无法再忍受她的声音,她的面孔,以及家里那个单调的、滴答滴答的钟。我无法跟她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也不能使她遭受离婚的打击,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在此章节的最后,科斯特卡痛心疾首,仰天长啸:“对我讲话,上帝!再大声点!在这片嘈杂的声音中我似乎听不见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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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交汇了卢德维克、雅罗拉斯夫和海伦娜的三个人的自述。虽然该小说的叙述方式对于习惯于章回体顺序阅读的中国读者可能初读起来有些不适应,但小说最主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塑造人物,《玩笑》通过一些主要人物的自述,使每个人物形象都更加鲜活、立体和生动。而最关键的是这些人物的心理活动都被抽丝剥茧,展现的淋漓尽致……

“我好像看见露西就在我面前,露西和那些古代事件,多么像那首节奏拖得很长的歌,直接对着我的心讲话……

“我以为她是个处女,而她拼命搏斗就因为她不是处女,害怕突然暴露真相。但是还有另一个解释(与科斯特卡对她的看法一致):她最初的性经验是那样的残酷,他们使她充满了对性行为的厌恶……”这是卢德维克的内心独白,是他15年之后,与露西不期而遇后的所思所想……

“窗户开着,汝等听着,汝等听着,从山岭到溪谷,从近处到远处的声音还在远处的某个地方飘荡,不过这声音同小汽车,卡车和那些可怕的摩托车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它们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所有我一直信任的东西,为之而活着的东西都淹没了……我关上窗户,又一次感受到心灵那久久持续的疼痛……”海伦娜的内心独白感情细腻、脆弱,有几分怨妇的味道,这个一直在追求真爱的女人,命运也一次一次地在跟她开着玩笑。

迄今为止,历史不过是还未遗忘的事物的涓涓细流,被引向已被遗忘事物的汪洋大海;然后时间继续在流逝,新的时代将产生……数百年,数千年将因此而湮没,数百年的绘画和音乐,数百年的发明、战争、书籍和结果将是悲惨的:人将失去一切洞察自己的能力,他的历史——深不可测,不可思议——将退缩成一些毫无意义的图示符号……

很难想象这些文字是出于三十几岁的作家的手笔,昆德拉的这部处女作充满对历史和文化的深刻反思,让人在泛读中能找到很多玩笑,而精读中,又有着仰望星空的感觉……

“这是一个遥远而古老的世界,在那里骑手们偕同他们戴面罩的国王绕村庄行进,在那里人们穿着白色的百褶裙在街上唱歌,这个世界使我和我的家,我的母亲(我被绑架的母亲),我的青春意象融合在一起;一整天,爱一直在我内心默默生长,现在它突然爆发出来,险些化作眼泪;我爱那个失去的世界,恳求它给我提供避难所。”既然现实让人绝望,未来更加迷茫,那么从遥远的古代找回精神上的些许安慰。

但结局无疑还是痛苦的:“我这趟回家本来是为了向我的敌人泽曼尼克报仇,可结果却以我的朋友雅罗斯拉夫受到打击而结束……尽管他又大又重,抱着我自己隐匿的罪过;我可以想见自己抱着他穿过冷漠的人群,一边走一边哭)。

小说的最后是这样的:“……我们扶着他穿过那群酒醉喧闹的年轻人,来到街上,一辆亮着前灯的白色救护车已等在那里。”“一辆亮着前灯的白色救护车已等在那里。”这样的结尾太绝妙了,这是我看过的所有的文学名著中最绝妙的结尾之一,原因就不用我多说了,每个读者心中都明白……

在那样的环境下,现实是个玩笑,未来是个玩笑,每个人也都是玩笑,《玩笑》里其实没有玩笑,《玩笑》是个真实的悲剧……

“1980年,在一次关于我的作品的电视研讨会上,有人把《玩笑》说成是“对斯大林主义的有力控诉”,我当即打断他,“请别拿您的斯大林主义来烦我了。《玩笑》是个爱情故事!”这是米兰·昆德拉《玩笑》自序中的开篇词,读完这篇小说后,我相信他说得是真话。

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玩笑》的情节本身就是一个玩笑。不仅是情节,还有它所表达的哲学也是一个玩笑。”

而《玩笑》这部小说的本身似乎也是个玩笑。但好景不长,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玩笑》就被列为禁书,在所有的公共图书馆下架,从捷克文学史抹除,昆德拉也因此失去了教职。1975年,昆德拉离开祖国,来到法国定居。而随后《玩笑》在巴黎出版,法国大文豪阿拉贡盛赞该书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而该书译成了英文后,却让昆德拉大吃一惊。章节数变了,章节顺序也变了,还有一些段落删掉了。米兰·昆德拉只能无奈地表示:“《玩笑》的命运就是遇上了这样一个时代:意识形态的审查(在共产党国家)和报刊的过度简化(在西方)一起联合起来,愚蠢地妨碍一部艺术作品通过自己的声音来讲述自己的真实。布拉格的理论家们把《玩笑》看成一本反意识形态的一本小册子,予以禁止;在该书国外出版几周后,外国的出版商就把它当成现实的政治幻想作品,因而改写它……”

《玩笑》这本书,我十几年前看过一遍,现在又用七八个多小时重读了两遍,但我不得不承认,《玩笑》这本书虽然只有二十万字,但其实我读懂得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本来原计划一两天写完的文章,我却写了将近半个月,真是深陷《玩笑》的“泥潭”。在我看来,《玩笑》不止是一部小说,还是一部哲学笔记,心灵日记,还是一部音乐史,一部民间舞蹈史,一部区域文化史,真要彻底读懂这本貌似薄薄的小书,需要巨大的知识储备和高深的观察力,我所写下的可能都是对这本书的曲解和误解,谁知道呢?真正希望读者们斧正,炮轰……

1、《玩笑》,米兰·昆德拉 著,景黎明、景凯旋 译,作家出版社1993年8月北京第一版

2、米兰昆德拉《玩笑》:苏共模式下的人性,吕宁思讲述,来源:凤凰网

3、我读昆德拉的《玩笑》,nikita0401 文,来源:网易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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