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粮》

那年,刚熬过了一个冰天雪地缺衣少被的冬天,又挨过了一个短米短柴食不果腹的漫长春季,眼看又到了麦子发黄快成熟的季节。闫老汉和生产队其他几个人员,在麦田地头挖垄浇地,听着生产队里一群爷们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在议论着;“今年雨水充足,麦子应该收成不错”,“嗯,肯定比去年强多了”,人群中另一人也随声附和:“是啊,看去年旱的,每人就分那么几十斤麦子,连个白面馍馍都舍不得吃”,闫老汉也小心翼翼凑上去说道:“俺估摸着,今年肯定能吃上不参面的白馍馍了吧?”他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不知谁来了一句嘲讽闫老汉的话:“就你家?还白面馍馍呢,你这个老缺粮户,吃咱们剩下的麦麸子还差不多,哈哈哈……”引发人群一阵大笑,闫老汉听人家这么嘲讽挖苦自家,臊的脸上脸一阵青一阵白,极为难堪,憋着一口闷气,苦伤着脸怏怏不乐的走开了,人群中又一阵哄堂大笑从身后传来……

闫老汉一家是生产队里最困难最缺粮的一户,也是村民最看不起的一家子,当地俗称“眼子户”,就是什么事情都低看你一份,人前人后都受排挤,被别人穿小鞋是常有的事,生产队里什么好活都轮不到他,什么脏活累活都指使他去干,同样的工种,而他永远拿的工分比别人低,每天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却拿着和女人一样的工分,他愤愤不平,心里有怨言,可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他不敢跟队长说,每次他刚说一句话,队长总能怼出一百句,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挑他的刺,时间长了他心里再不满也不找人说了,总是在心里暗暗骂娘。

麦子熟了,生产队的男男女女不分昼夜的从割麦,打场,扬场,前前后后忙活了十几多天,眼瞅着终于要分粮了,看着一堆堆形状似小山丘似的麦堆,闫老汉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暗自揣度,今年大丰收,他家指定也能分到不少的麦子,孩子们也可以吃上顿白面馍馍了,他围着麦场转来转去,打量着那些麦堆,每个麦堆上都插着一根小棍,棍上夹一纸片,纸片上写着人名,闫老汉不识字,也不知哪堆是自家的,他也不想问,怕别人家又笑话他,又让他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他围麦场遛着,看到最大的麦堆,心想,这个肯定不是我家的,根据以往经验,这个最大的堆应该是队长家的,他家总是工分最多,虽然人口没有闫老汉家人多,紧挨着的是数量仅次于最大的那堆的,应该是会计家的,也是根据往年经验判断,依次是比较大的各小组组长的,然后,然后……闫老汉看了场边最小的麦堆,和旁边比最小稍微多一点那堆麦子,心中暗想,这一定不是我家的,队里不是还有两个光棍吗,肯定是他们两人的,两个光棍一个瘸腿的是队长的弟弟,由于腿瘸,干不了重活,只能和老人孩子一样干点力所能及的轻松活,再说了,就他一个人过,怎么也不会比我家七八口人分的粮还多吧?嗯,这两堆最少的麦子,其中一份应该是队长瘸腿弟弟的,唉,这么一分析……闫老汉舒了一口气,嗯,另一份就应该是生产队会计弟弟的,会计的弟弟倒是好腿好胳膊的,就是懒,不想干活,成天抱着个破渔鼓走街串巷唱唱戏,走到哪里遇到大姑娘小媳妇的,就想图个嘴上痛快,嘴上赚人家点小便宜,遇到老实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听他说些不正经的话,人家就羞红着脸走了,遇到硬茬子,人家叫来父兄把他撵着揍一顿,对,或许,这堆麦子就是他的,理应是他的,谁让他成天游手好闲好逸恶劳不干正事呢。闫老汉不停的在卖场周围踱来踱去,打量着,揣测着……

下午,分粮开始,果不其然,那些大堆和比较大的麦堆和他分析的一样,依次被队长、会计、小组长、仓库保管一一分走,接下来就是生产队里家族势力大的,人口多且成年人多的家庭,念到谁的名字,谁家就老婆孩子一起上,忙着拿口袋装粮,闫老汉等啊等,眼瞅着一个个大麦堆,大一点的,稍大一点的,都被人家认领,他心里那个急啊,怎么还没念到我的名字?嗯,下一个可能是,唉……再下一个可能是,“老天爷,”他喃喃自语,开始抓耳挠腮,一种不好的感觉袭来,他慌了神,再也沉不住气了,也顾不得人家笑话了,舍下脸来问他旁边的人,“哎,那个,你看一下哪个是我家的?”,旁边的人努努下巴示意他那个那个仅次于最小的麦堆就是他家的,闫老汉闻听后整个人都傻眼了,身体僵直了,能清楚看到他的脸在扭曲,他的牙在咯吱咯吱作响,他的眼睛在充血,拳头紧握着,然而,他最终只是含着泪悲愤又绝望的,瘫跪在那堆属于他家的麦堆旁……他是一个四代单传,宗族单薄势单力孤的老汉……虽然人称老汉,其实年龄也不过四十多岁,三十多岁才娶上老婆,十多年间生育六个孩子,如今头发却斑白苍老的得像五六十岁的老人,他不知该向谁争辩,该向谁说理,只有用极度扭曲的脸来证明他的不满……

孩子们没有盼来白面馒头,却盼来了担惊受怕的日子,闫老汉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只要在外受了气,不开心了,回家就喝闷酒,喝完就打人,开始打老婆,后来打孩子,隔三差五就喝酒打人,再后来基本上每天都有家人被他打,不是老婆被打,就是六个孩子当中某一个孩子被打。

麦季一过,闫老汉让十四五岁的大儿子,只要不上学就去生产队里担牛粪,孩子过早的干成人干的重活,又常常吃不饱饭,脊背都压弯了,十二三岁的女儿也不闲着,有空就去割牛草,老婆也把其他几个年龄小的孩子锁家里,也顾不得最小的还在吃奶,为了孩子们能吃口饱饭,不得不到生产队里挣工分,每天回到家,几个孩子小脸都哭的脏兮兮,有的睡地上,有的睡柴和堆里,老婆偷偷流着泪把孩子们一个个抱进屋,然后又忙着生火做饭,

秋天,收获的季节,这里,秋作物种植量最多的就是地瓜,闫老汉虽不抱太大希望能分更多一点,但也心存一丝幻想,认为肯定能比以往多分些,毕竟孩子老婆都出来干活了,分地瓜的时候,别人都是分到的又多颜色又鲜,他家的呢,什么烂的,刨碎的,小的,都聚到一起分给他家,望着一堆虽不是数量最少,却是最孬、块头最小、于地烂、残次集一体的一堆地瓜,心中的自是五味杂陈,回到家,他喝了酒,把所有的愤恨,憋屈、无奈都发泄到老婆孩子们头上,过后,他哭了。

这个冬天的某日,趁着夜色,闫老汉背起一个布口袋,拿一根木棍,丢下仅存的一丝尊严,远赴他乡做了叫花子,他不想孩子们在严寒的冬天被冻死饿死。

几年后,改革的春风吹遍华夏大地,土地均分到户,家家户户铆足了劲干,闫老汉一家也和别人一样,整天田间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光是麦子足足种了七八亩,又一个丰收的麦季,全家人经过几天的镰割捆绑,一车车(地排车)拉到自己的场地,看着一垛垛麦子,闫老汉顾兴奋的睡不着,后半夜趁着昏昏欲西睡的月色,挑拣嗮了最干的几捆麦子,一个人拉起石磙子轧了起来,轧好后又用簸箕一点点簸干净,从麦场背回家点着煤油灯淘洗干净,晾嗮好,才满意回麦场看场去了。又一夜晚降临,闫老汉顾不得一天的劳累,背起白天晾嗮好的半袋麦子,和妻子一块出门奔向巷口的老石磨,静夜深沉,孩子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巷口的石磨盘在沉闷的嘎吱嘎吱作响。

清晨,天蒙蒙亮,孩子们被闫老汉一一叫醒,孩子们揉开睡意惺忪的眼,一个个被眼前的那雪白雪白的,又大又圆的白面馍馍,给惊呆了,这是闫老汉夫妻俩连夜推磨、和面蒸出的馍馍,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大口大口的咬着那松软的白馍馍,闫老汉虽然还一口未尝,可已经甜到心里,甜到嗓子眼了,最后化作两行热泪顺脸颊而下,他终于圆了孩子们一个梦,一个能吃上白面馍馍的梦……

闫老汉默默转身走出屋,迎着朝阳,眼角含着的泪花晶莹剔透,但他的面容是和蔼的,眉是舒展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他挺直了腰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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