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渭源,記住鄉愁

渭源,記住鄉愁

李曉東

小學學地理時就知道,黃河有兩條主要支流,汾河和渭河。汾河在山西,渭河在陝西。臨汾、襄汾、汾陽、汾酒,都是山西人對這條母親河的依戀。雖然漳河流入海河,我的家鄉長治屬海河流域,“嘩啦啦的汾河水”沒有流過我的小村旁,可我依然自許是汾河畔上人。及至太原讀書,汾河在城邊流過,沒有“一條大河波浪寬”的豪美,水很少,彷彿“泉眼無聲惜細流”,河灘上種滿了玉米,與想象中的汾河完全不同,很有些失望。不知渭河如何呢?

到蘭州讀書,火車沿隴海線,從寶雞向西,就幾乎和渭河平行了。到定西,通渭、渭源,一個個地名正如“汾”字在山西,與“渭”字密不可分了。中華文明因河而起,沿河生息,果然如此,看地名就可知道了。

到天水掛職兩年,起居工作於渭河之畔,越來越認識和感覺到這條同樣波濤不再洶湧的河流,之於中華民族過去和今天的意義。天水至定西的高速公路,一邊是渭河川地,一邊是陡峭山崖。不需停車細看,一眼望去,大水沖刷的印痕,石壁上清晰可見。艾青寫詩讚頌礁石“一個浪/一個浪/無休止地撲過來/每一個都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依然在那裡/含著微笑/看著海洋……”去年至今,看了南海、黃海、東海、印度洋的浪。夜遊斯里蘭卡海濱,白浪如雪,梯次而來,嘯如馬奔。思緒忽然回到萬里之外的渭河,不僅奔湧而來的海水,奔流不息的河水,同樣在岩石上留下記憶。

這記憶,是中華民族形成壯大,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的記憶。姜太公渭水直鉤釣國,興周滅紂,中華禮樂,自此垂承。諸葛亮渡渭水北伐,雖漢室不興,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精神彪炳青史。紅軍強渡渭河,突破到達陝甘的最後障礙,天水市武山縣一農家院,毛澤東路居的房子,原狀依然。更遙遠的,距今八千年的大地灣古人類遺址,位於渭河支流葫蘆河畔。伏羲女媧兄妹成婚繁衍後代,兩石合一處,也在渭河中央。“河出圖,洛出書”,河圖所出,龍馬騰飛之河,也是渭河。

飲水思源,華夏文明渭河源,渭源,就是考察渭河文化,中華民族過去、現在、未來的重要基點。

渭源,以渭水之源頭為縣名,乃甘肅省定西市屬縣,位於定西市中西部。其典出“大禹導渭”。《尚書•禹貢》載“導渭至鳥鼠同穴”,即渭水源頭地鳥鼠山。渭水源頭,有集清代陝甘總督左宗棠字的磨崖石刻“大禹導渭”。沿山區公路而進,兩面山上,樹木茂盛、蒼翠參天,路邊芳草依依、枝葉紛披,人行其中,彷彿置身武夷雁蕩。外人印象中,以為甘肅到處戈壁沙漠,至今駝鈴聲聲黃沙漫天。殊不知甘肅南北直線距離1700公里,地理地貌差異很大。渭源和“隴上江南”天水一樣,位於秦嶺山脈西延段,乃重要林區。正是海拔兩千多米的優異生態,孕育了渭河之源。可以說,渭河是中華文化的母親,鳥鼠山,是渭河的母親。“鳥鼠同穴”的傳說,也是良好生態的天然證明。林區物產豐富,鳥鼠各取其食,鳥食樹上之蟲果、鼠食地上之根莖,相互不爭不害,自然和諧共處。

沿河而進,攀山而上,石壁間有峽口,水順峽底流,石立水中,可以搭腳。忽然想起《桃花源記》“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夾岸數百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尋渭水之源,其情其景其徑,與桃花源何其相似。陶淵明營構桃花源,是東晉時期南北分治,天下亂局中的理想寄託,描繪出既符合“小國寡民”,又寄託“老有所依,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選賢任能,講信修睦”的“大同”社會。時至今日,一千六百年之後,“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裡可耕田”,千古理想正在神州大地上全面實現。“歸園田居”,元亮先生迴歸的,應是渭源吧,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且可以和千古賢人伯夷叔齊為鄰。

穿過峽口,果然開朗,山青水碧,天藍雲白,只不見“阡陌交通,房屋儼然”,原來,為了從根本上保護生態,居民已全部外遷,田地都已退耕還林,將一泓清泉還給自然,也將中華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理念落到實處。大禹導渭,因勢利導,把人的意志思想和大自然本來的性質、趨勢融合起來,變水患為水利。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其妻塗山氏登高而呼“侯人漪兮”,翻譯成今天的話,就是“老公啊……”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這句感嘆,被視作中國詩歌的起源。大禹舍小家為大家,今天的渭源人也一樣。

渭河所屬之定西,被左宗棠稱為“苦瘠甲天下”,中國的扶貧事業,正是從定西開始的。定西有兩個特別的博物館,馬鈴薯博物館、中國扶貧開發紀念館。甘肅乾旱,正適合馬鈴薯生長。有研究證明,明代中期以後中國人口大量增加,超過一個億,康熙時期超過兩億,馬鈴薯的引進是重要因素。馬鈴薯產量高,一畝地兩三千斤,種植範圍廣,可以養活更多人口。甘肅方言叫馬鈴薯為洋芋、洋芋蛋,甘肅人自嘲,也把自己叫“小洋芋蛋子”。我1996年至1999年在蘭州西北師範大學讀研究生時,同學們大多自己做飯。一同學晚飯前在水房洗菜時說,今天早飯吃的羊、午飯吃的魚、晚飯要吃蛋,一整天都在吃洋芋蛋。定西被譽為“中國薯都”,常說定西三大寶:洋芋、土豆、馬鈴薯。如今,定西馬鈴薯已從救命薯、溫飽薯,上升為脫貧致富薯。馬鈴薯種植早已不是刀切兩三瓣直接埋土裡,而是要經過育苗、原原種、原種等幾個栽培階段。在育種基地,可以看到一袋一袋鴿子蛋大小的馬鈴薯,彷彿村姑變成公主,醜小鴨成長為天鵝。這些種子,將銷售到全國各地,每枚價格數元,為優質高產的馬鈴薯提供第一道保證。前幾年,國家通過了馬鈴薯主糧化戰略,馬鈴薯和小麥、大米、玉米一樣,上升為主糧,雖然計算上是五斤馬鈴薯折抵一斤主糧。除了蒸煮炒炸和土豆粉條,將會有越來越多的土豆美食上了中國人的餐桌,美食家族更加異彩紛呈、美輪美奐。而且,土豆還有更腦洞大開的用途。定西一家企業,開發了馬鈴薯塗料,大家開玩笑,餓了不用做飯,剮一塊牆皮直接吃。糯米做城轉防災年的傳說,就要實現了……科技發展、產業鏈延伸,“土豆”真的成了“洋芋”,越來越洋氣、洋派、高大上,附加值也更高,產生的財富也更大。

2013年2月5日,農曆臘月二十三,習近平總書記來到渭源縣海拔2400多米的元古堆村。春節將近,山村處處洋溢新年的氛圍。但過年的熱情依然掩蓋不住貧窮。“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就是我們奮鬥的目標”,幾個月前總書記在人民大會堂發出的號召,像春風吹拂著隴原大地,吹拂著這片承載著馬家窯古人類遺址,產生過光耀人類文明史的馬家窯彩陶的大地。中國文化首重太極陰陽五行,我以為,太極陰陽五行的生活基礎之一,就是彩陶燒製。太極圖其形為圓,陶器亦為圓形,大地灣、馬家窯等甘肅先民,發現了圓形的奧妙和旋轉的功效,其實,機械自動控制的最基本原理,就是旋轉。早在八千年前,甘肅人就觸摸到了機械生產最核心的秘密,正如太極陰陽五行探索到宇宙最本質規律一樣。

然而,這片土地依然貧窮。定西的窮,很有些故事、或者說笑話。一農民炒麵裡撒了些白糖,邊吃邊喜滋滋地說”不知道毛主席能不能吃上這麼好的東西“。兩個人議論皇帝的生活,一個說“不知道皇帝每天怎麼活?”另一個說“肯定是土豆飯頓頓管飽吃。” 扶貧,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從定西開始的。走進中國扶貧開發紀念館,中國扶貧走過的四十年艱辛而偉大的歷程,令人感慨、欽佩、奮進。而十八大以來以決戰之勢推進扶貧開發,無疑具有最大震撼力。

在陳舊的農家小屋裡,總書記拉著老黨員馬崗的手說“讓我們一起努力,把日子越過越紅火“。”紅火“,一個最普通的、每個中國農民都聽懂的詞,蘊含了多少深意啊。和貧窮相隨而生的,是凋敝,所以,2020年脫貧攻堅全面完成,鄉村振興戰略隆重登場。

近八年後,當我們走進元古堆村,展示在大家面前的,是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美麗樣板。村陣地,也是小型紀念館,用圖片和文字,記憶著總書記到來的難忘時刻,還有這幾年脫貧發展的思路、舉措和成效。如今的元古堆,已是“絢麗甘肅•十大美麗鄉村”之一,道路平坦整潔、房屋結實美觀,馬鈴薯、高原夏菜、鄉村旅遊等產業蓬勃興起,山坡上,養鹿場、滑雪場正在建設,“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黃髮垂髫,怡然自樂”的盛世桃花源,出現在隴原之上、渭水之源。

渭源在華夏文明譜系中的位置,除了哺育流域生靈,還和兩個人有關係,就是伯夷和叔齊。

伯夷叔齊的故事從古傳到今,可以說耳熟能詳。還出現了很多版本,連中國新文學的主將魯迅,都親自動手,而且寫了最有趣的一篇,就是《采薇》。在魯迅筆下,兩位老頭子似乎迂腐而虛偽。他們“不食周粟,采薇首陽”的行為也被諷刺。但他們“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卻在文學大師筆下寥寥數筆而生動地再現出來。

“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響一聲。在百靜中,不提防叔齊卻拖著伯夷直撲上去,鑽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著脖子嚷起來道: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開初,是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得呆了;連周王手裡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但叔齊剛說了四句話,卻就聽得一片譁啷聲響,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上砍下來”。以叔齊的政治經驗和智慧,不可能不知道“攔馬直諫”會引來殺身之禍,但在眾人不敢發一言的氛圍中,毅然拖著自己的哥哥衝了上去。

向來的研究者、評論者都認為魯迅諷刺伯夷叔齊“不順應歷史潮流”“迂腐”,其實細看,魯迅對兩位先賢是致以極大同情和尊敬的,至少,他們是“失敗的英雄”。魯迅說,“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見勝兆紛紛聚集,見敗兆紛紛逃亡”,伯夷叔齊,就是在他人見勝兆紛紛聚集之際,雖非武人,卻先單身鏖戰,後韌性反抗。而他們的反抗,就是隱居首陽山,不食周粟。

《采薇》寫於1935年12月,魯迅生命的最後一年,已常在病中。“思想界之戰士”為何重新想起古人呢?根子還在“國民性”主題上。早期、中期魯迅批判中國之“國民性”,晚期,當思想更深邃之時,卻從古人中,尋找“中國的脊樑”,尋找“埋頭苦幹的人,拼命硬幹的人,為民請命的人,捨身求法的人”,於是,有了《出關》的老子、《理水》的大禹、《非攻》的墨子、《采薇》的伯夷叔齊、《起死》的莊子。可見,魯迅對於伯夷叔齊,不僅理解,而且寄託了他對於文化和生命的最終理解。毛澤東主席挽戴安瀾將軍詩云“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魯迅寫作《故事新編》中小說時,屢次改作品題目,足見題目之重要重視。以采薇為題,一實指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采薇首陽山之事,更深層的意思,乃取《詩經•小雅•采薇》之詩意,尤其末段“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感慨的,是不為人知、不被人理解的孤獨與悲傷,正映了伯夷叔齊。

魯迅最西只到過西安,從未踏進甘肅一步,首陽山更加沒到過,卻描寫得很是準確、鮮明、生動。“歸馬於華山之陽和華山大王小窮奇,都使兩位義士對華山害怕,於是從新商量,轉身向北,討著飯,曉行夜宿,終於到了首陽山。這確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沒有大樹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強盜:是理想的幽棲之所。兩人到山腳下一看,只見新葉嫩碧,土地金黃,野草裡開著些紅紅白白的小花,真是連看著也賞心悅目。他們就滿心高興”。

這的確是首陽山景緻。首相山的位置,在今天渭源縣城東南34公里的蓮峰鎮。我們到時,值八月下旬,各地暑氣逼人,首陽山卻清爽宜人。山不高而草木茂盛。伯夷叔齊的墓就在山腳,墓碑頭篆書“百世之師”,正文為“有商逸民伯夷叔齊之墓”,兩側有聯“滿山白薇味壓珍饈魚肉,兩堆黃土光高日月星辰”。說實話,書法和文字內容都一般,似與伯夷叔齊的地位不相匹配。但太古雅了也麻煩,遊客看不懂,取法其中,也屬合適的選擇。在甘肅學習工作五年半,特別是天水的兩年,“合適”這個詞,幾乎每天都聽到,含義非常豐富。基本意思為正好、恰當,也指做得非常漂亮,但也有差不多、勉強可以的用法,比如“合適著呢”。如此,伯夷叔齊墓的對聯和文字,也“合適著呢”。

墓後是清聖祠。祠前小廣場上,有人在燒東西,一問即知,是辦喪事。生死尋常事,而且“愛與死是文學永恆的主題”,作家們都不在意。原來一名長期獨居山上的道士去世了,今天出殯。小廣場西側,有小石屋,道士原來所居者。門口探頭一看,物什已全部清理完畢,道士的遺物和喪事的紙馬一起化為灰煙。終南山隱居了無數修行者,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以至於秦嶺別墅成為驚動全國的大事件。首陽山卻一直很寂寞,伯夷叔齊之後,就是一位無名道士。百度首陽山的資料裡,可找到一道士向人介紹首陽山的情況,今後也沒有了。

清聖殿裡,正中是伯夷叔齊的雕像,何鄂女士的作品。何鄂最著名的作品是蘭州黃河岸邊的《黃河母親》雕像,端淑母親和懷中可愛的嬰兒,早已成為金城蘭州的第一標誌。在天水工作時,參加麥積山國際雕塑論壇,和何鄂老師相鄰而坐。精神很好,完全不像八十歲的人,歲月滄桑,臉上都是刀削斧鑿的痕跡,連性別都有些模糊了,卻創作出如此細膩而栩栩如生的人物,無論何種材料。兩位先賢坐在一起,沒有標明誰是伯夷、誰是叔齊,但表情卻明確無誤地顯示出來。伯夷叔齊到首陽山的原因,是這孤竹君之二子,相互讓國王之位。孤竹君意把王位傳給三子叔齊,因叔齊能力更強。伯夷知道父親的心事,為不阻擋弟弟繼位,主動離開了孤竹國。叔齊為難了,不受則不孝,受則不悌,只有逃離。兄弟二人相遇於途,聞知西岐周文王行仁義,於是相約同來。

伯夷叔齊之所以被尊為古今第一賢人,第一位的原因,就是相互讓位。兄弟二人的舉動,似乎預示著中國歷史上兩大不解難題。一,王位傳長還是傳賢?二,該讓還是該奪?上古三代,似乎解決得很好,堯禪讓於許由,許由不受,禪於舜、於禹,傳賢、讓位。然而自夏至清亡,為爭帝位,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多少人頭落地、殘酷殺戮。如此看來,伯夷叔齊在周武王奪商紂王之位時的馬前冒死勸諫,便有著不尋常的歷史意義。

偏居一隅的孤竹國,還保留著禪讓遺風,周武王卻已武力奪位了,用馬克思的話說,就是從神的時代到了英雄的時代。伯夷叔齊的義舉和失敗,包括不食周粟而死,其實都是這一歷史變革的結果。清聖殿裡,正面端坐的,是伯夷,眼望前方,目光平和,叔齊居其右,注視其兄,雙目炯炯。殿中壁上,有畫數幅,乃敘二賢者事,其一有《采薇歌》“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適安歸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細讀一下,主題很鮮明,希望恢復神農虞夏時代的讓位,而非以暴易暴的奪位。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不代商、行仁政,伯夷叔齊一定以為周可恢復上古傳統,所以跑來投奔,本來想給人家做個榜樣,結果住進了養老堂。儒家在伯夷叔齊的評價上,是矛盾的。既想遵從伯夷叔齊代表的禪讓制,《禮記•禮運》中,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又“鬱郁乎文哉,吾從周”,不敢說周朝的壞話,於是讚賞“湯武革命”。一言以蔽之,伯夷叔齊是禪讓制最後的輓歌,其後,即使有,如王莽代西漢、曹丕代東漢,也是禪讓外衣下的武力奪位。如此,首陽山的地位便確定了,它不是單純的風景名山,或者名人墓之所在地,而是一種上古理想社會,或者用現代術語命名的,原始民主社會終結的見證。

首陽山海拔2186至2509米,山相對高度不高,卻是黃土高原海拔最高的地方,水深土厚,民風淳樸,正是伯夷叔齊應該歸屬的地方。2020年,脫貧攻堅全部完成,小康社會全面建成。“小康”一詞,出《禮記•禮運》篇,原文為“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身體,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裡;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執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2019年通過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正是建成小康社會的必然要求。然而,“小康”距離“大同”還有不小的距離,伯夷叔齊所堅守的,就是大同的理想。歷史的發展螺旋式上升,在更高的將來,會更明白首陽山的意義。

渭源的歷史,正如渭河,不僅源遠,而且流長,大禹至周初,又到戰國。戰國和我們親切接觸的,是一段古長城。對於長城,最明確的印象,是八達嶺大方磚砌的牆體、垛口,和永遠滿滿的遊客。長城的建造,通常歸功或歸罪於秦始皇,不僅有孟姜女的傳說,連餘秋雨也說“秦始皇下令修長城……”其實,長城的修築幾乎貫穿了整個古代中國歷史。八達嶺是明長城,屬於最晚建成的,而渭源長城,則是現存最早。

不見闊大的城磚,看不到雄偉的城垛,當然,更無一個遊客,在層層梯田上,黃土山嶺間,鄉村道路旁,一堵堵三米多高、厚厚的土牆默默站著,這就是長城,戰國時期秦國所築。查史料可知,戰國長城,築於秦昭襄王二十五年,即公元前272年,全長200餘公里,跨甘肅、陝西兩省,在渭源35公里。長城夯土築成,經2300年風雨,數十代王朝更替,多少刀兵戰火,雖有朽,然而不垮。我們近距離觀察,牆體密緻堅硬,一莖小草都沒有長出來。相傳,築城的土要先蒸熟,為防止土裡的植物種子生根發芽,破壞牆體,而蒸熟的土,含水均勻充分,溫度高,土塊容易破碎,更利於板築。小時候外婆家村裡建戲臺,打地基。我大舅和另三個後生抬著一個大石錘,一起喊號子“嗨吆兒哼呀,加上那個勁呀”,喊一聲,一起抬起砸下,充滿了力的美。想象一下,荒山野嶺之間,無數兵馬俑般的年輕人,一起喊著整齊的號子,抬起沉重的石錘,一下下把土夯實,把板拆掉,在山之巔、嶺之上,豎起挺立數千年的防線。

印象中,秦一直是進攻型的。自天水東出隴山,至於咸陽,商鞅變法,國力強盛,最終滅六國而一統天下,建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制國家,詩人杜甫,千年之後也感嘆“況復秦兵耐苦戰”。但秦——先是秦國,後是秦朝,建起了萬里長城——因為他們知道,進攻和防禦、矛和盾,二位一體,相輔相成。商鞅變法,政策的核心是獎勵耕戰,戰則進攻,耕則需防禦。渭源境內的長城,就是秦昭襄王滅義渠戎後所築,秦朝的長城,也是防匈奴的。由此可知,秦對西方、北方取守勢,對東方、南方則攻之。秦興起西北,統一東南,築長城以穩固後防,利刀兵而伐滅他國,如此攻防配合,全面、協調,方成大業。

關於長城的形容詞,最常用的,是“雄偉”。渭源長城顯出的,卻是滄桑、沉靜和耐力。見證了太多風雲滄桑興衰變幻,有的地方頹坯,有的地方剝落,有的地方坍塌,一縷縷一痕痕,都是歷史的刻印。卻早已和山嶺、道路、田園,還有這片土地上的人融為一體,彷彿是山之嶺、路之基、田之堰,以致於直到1987年才被發現。

長城旁,就是村莊、田地。一婦女彎腰割胡麻。以前讀張賢亮的小說,多次出現“割胡麻” 字樣,但山西沒有胡麻,一直未親見長啥樣。到天水工作,第一次到扶貧點,大家以為我從北京、上海來,肯定五穀不分,不知道對農村陌生成啥樣子了。不料下車伊始,看到一棵核桃樹,我說這核桃樹五年樹齡了吧?旁邊的人都嚇了一小跳。花椒、玉米、蘋果,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等盤腿坐到炕上,人們徹底知道我是農村出生了。胡麻,可以說是我唯一的知識“盲點”,留心觀察,很快便熟知了。胡麻可榨油,胡麻油,是甘肅主要的食用油,質量味道非常好,可惜沒有金龍魚等品牌名氣大,上海、北京市場上不易找到。割下的胡麻,整齊地伏在田裡,等待打捆運回家。

腳下的田裡,將要成熟的蠶豆,個個莢飽粒大,摘一莢在手,彷彿攥著一串翡翠的珠玉。遠處梯田,玉米杆已變黃,青紗帳脫去濃密的綠裝,現出收穫的滿足。正是長城,多少世紀以來,護佑著這一份田園風光的安寧。

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渭河從縣城中心流過,河上有橋,就是著名的灞陵橋。中國詞的先聲和高峰,李白《菩薩蠻》有句“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灞陵是漢文帝劉恆的陵墓,在今西安東北郊白鹿原東北角,距離渭源數百公里。橋以灞陵為名,蓋因“渭水通長安,繞灞陵,為玉石欄杆灞陵橋”之語,相距雖遠,然有渭河連通,脈絡一也。而且,以文景之治的開創者,千古賢君漢文帝陵命名,有呼應首陽山伯夷叔齊之意。常以“山高水長”喻指道德高尚,首陽之高,渭水之長,夷齊之風,山高水長。

灞陵橋又譽稱“渭水長虹”,如一道彩虹,跨於渭水之上。橋全木構造,通體沒有一塊金屬結構件,被稱作“渭水第一橋”。“黃河第一橋”蘭州中山橋,德國公司承建的鐵橋,留下不知真假的傳說,最著名的,是2007年,中山橋建成100年之際,蘭州市政府收到德國政府的信,提醒100年已到,橋該維修了,維修的螺絲鉚釘等,已在建橋時埋在了哪個橋墩下云云。其實,當年合同規定,蘭州黃河鐵橋期限為80年,並非100年,而且期間大小修繕多次,從未需要德國幫助。中山橋的建築材料,1905年由德國海運至天津港,火車、騾馬,用時兩年,才運至蘭州。灞陵橋則完全是“土法上馬”。渭源森林茂密,大樹參天,橋底部的數十根粗壯圓木,以及建橋的大小木料,皆就地取材,造橋師也是當地工匠。中山橋有六座橋墩,六墩五孔,灞陵橋則是獨孔橋,29.5米的曲跨連接渭河兩岸,更像趙州橋。中山橋取法的,是早它兩年建成的上海蘇州河靠近黃浦江的外白渡橋,灞陵橋則向中國現存橋樑鼻祖趙州橋致敬,著名橋樑專家茅以升《橋樑史》中,也將二橋並稱。

甘肅的名人書法,所見多的,清代為左宗棠,現代為于右任。天水市政府一步之遙的紀信祠,門頭橫匾即于右任書“漢忠烈紀將軍祠”,現為天水市文化館,這幅題匾,增色不少。灞陵橋,卻匯聚了眾多現當代政治、文化名人書法,皆題斯橋也。“南谷源長"為左宗棠所書,蔣介石題“綰轂秦隴”匾額,孫科題“渭水長虹”石刻,於右仁題“大道之行”匾額。難得一見的,還有林森題匾“興梁利濟”,汪精衛手書碑文“關中八川,灞注於渭,渭則源自鳥鼠,昔日首陽,今之渭源……”何應欽書聯“鳥鼠煙雲足畫圖,灞陵飛雪饒詩思”,楊虎城題聯“鳥鼠溯靈源雪浪雲濤東行匯涇瀆黃河函關紫氣,隴秦資利涉月環虹跨西望是金城楊柳玉塞葡萄”。

政治人物之外,書法家也留跡於此。其中“灞陵橋”匾兩塊,一為隴上書畫八大家之一,渭源人裴建準先生所題,行書;一為啟功先生所題,啟功體楷書。還有沈鵬書“渭水第一橋”。走上灞陵橋,前後左右,目不暇接,與歷史、與藝術直接面對。“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灞陵傷別,“古道音塵絕”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四面八方的人來到渭源,尋訪歷史,朝聖文明,體味久別的鄉愁,渭源人也順河東下,到達更廣遠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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