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於市
1278 年，南宋全境已納入元朝版圖。
趙姓幼帝在陸秀夫、文天祥和張世傑等人的保護下，一路南下，逃至廣東新會，忽必烈窮追不捨，宋元終在第二年初迎來決戰。交戰結果不難預料，宋軍大敗，元軍以少勝多，陸秀夫在眾軍包圍下，背起剛滿 8 歲的小皇帝赴海而亡。
至此，綿延 319 年的大宋王朝，徹底終結。
《蘭亭集賢圖》局部 錢選
朝代更迭下的人和事，有太多唏噓。
在南宋覆滅的那一年，趙孟頫 25 歲，母親丘氏希望他入新朝為官，鼓勵道：“聖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你不多讀書，如何超乎常人？”
幾年後，元朝果然開始搜訪隱居於江南的宋代遺臣，得 20 餘人。趙孟頫名列其中，居首位，被單獨帶入宮內，覲見忽必烈。他之所以被重用，不僅是因為出眾的才華，更是因為其攜皇族身份仕元的事實足以安撫眾多漢族士人。
也是在宋亡的這一年，趙孟頫的老師 40 歲，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他拒絕新朝廷的邀請，退隱江南，把後半生的時間都花在了畫畫、詩書和飲酒上。他的名字雖不夠響亮，作品卻毫不遜色，在某些題材的格調上甚至高於其學生趙孟頫。
這個人，就是錢選。
《花鳥圖》部分 錢選
他極善花鳥畫，這些作品，冷逸乾淨，設色清麗，精巧傳神，特別是藏於天津博物館的《花鳥圖》，在宋畫精細描繪基礎上，吸收水墨花卉技法，錢選創造了一種更為脫俗的新體格。
這裡的“新”，不同於前代院體的細緻，也不同於後世徐渭的放達，他在兩者之間找到了一種剋制，一種生動與冷靜兼有的剋制。就像那支杏花，乍看，一股“性冷淡”風撲面而來，放大之後，細細品味枝幹的筆觸與皴法，卻又生動異常。
《花鳥圖》之杏花局部
那株牡丹，也是有意思。
由於年代久遠，色彩剝落，使這幅畫具有了古樸之感？答案是否定的。這些斑駁的肌理效果，是錢選在作畫過程中有意為之——無論是敷色還是畫線，繪畫都是一個做加法的過程，而在畫作基本完成後，錢選在這幅牡丹上做了一次減法：洗畫。
《花鳥圖》部分 錢選
熟宣紙經過膠礬處理，紙質緊密不滲水，所以上色後，可以用毛筆輕輕洗去部分顏色。清洗的次數，直接決定了畫面效果。
《花鳥圖》卷中的牡丹圖正是運用了這種方法，使左右兩側枝葉產生新潤與斑痕的對比，形成一種氣韻，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畫面上從右側吹來的一陣微風，牡丹花與綠葉輕輕搖動。
雅緻刻畫，虛實結合，最終呈現出了一種出乎意料的美感。
《花鳥圖》之牡丹局部
錢選飽讀詩書，23 歲時參加過鄉試選拔，未能進入進士科考試，只得被稱為“鄉貢進士”。他亦著有《論語說》《春秋餘論》《易說考》和《衡泌間筆》等書稿，宋亡時，一時悲憤，皆付之一炬。
入元后，涵養深厚的錢選既不與新朝合作，也不主動反抗，少問世事，態度超然。
兩年前，在“趙孟頫書畫特展”上，錢選的《八花圖》曾被放在“溯本清源”的單元裡展出。看過此畫後，不得不感嘆，正是因為他淡然的處世哲學，才生髮出了如此輕逸的花鳥作品。
《八花圖》局部 錢選
趙孟頫在《八花圖》上題跋道：右吳興錢選舜舉所畫八花真跡...爾來此公日酣於酒...鄉里後生多仿效之，有東家捧心之弊，則此卷誠可珍也。
意思是錢選在前代繪畫傳統基礎上自出新意，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面貌，後生們仿效者居多，但都難成面貌。題跋還道出了錢選喜歡飲酒的事實，且是“日酣於酒”，為此，他特意做一幅《扶醉圖》以示紀念。
扶醉圖 錢選
這幅畫描繪的是東晉隱士陶淵明醉酒的故事。
畫中共三人，醉酒的陶淵明，袒胸露肚，一手倚扶於竹榻之上，一手作擺手送客狀。右側的客人對著陶淵明雙手作揖，面容恭謹，白衣老僕正引客人離去。
地面上陶製的酒罐、酒盆和瓷器的酒杯灑落一地，套用現在的話解釋這種場景就是：喝好了...陶淵明喝好了，錢選亦也不差。
《扶醉圖》局部
由宋入元及元代初期出生的多數畫家為了避開政治，儘量減少與社會接觸，選擇歸隱，因此這個時期的人物畫不及唐宋，而走進山林的文人們卻無意中推動了山水及花鳥畫的發展。其中，錢選便是一位承前啟後的大家。
錢選山水作品也是獨特，《羲之觀鵝圖》試圖回望唐代的青綠畫風，畫面佈局鬆緊結合，一河兩岸式的構圖拉開畫面，節奏舒適，清麗恬靜。
羲之觀鵝圖 錢選
乾隆十分喜歡這幅畫，印章蓋了又蓋，最後題了一首不太優秀的詩才作罷：“誓墓高風有足多，獨推書聖卻云何。行雲流水參神韻，筆陣傳來只白鵝。”
《羲之觀鵝圖》局部
印章達 300 多方的《浮玉山居圖》，是錢選為家鄉霅（ Zhà ）川浮玉山作的寫景。此畫綠淺墨深，筆法細潤，它雖有實際地理出處，但畫面中的這三處陡峭山巒哪裡是塵世中所見的山水，分明是神仙居所。
浮玉山居圖 錢選
這幅畫中，錢選筆調幽微，用意蒼茫，他希望營造一種冷靜古典的格調，一個不落凡塵的世界。正如元代詩人張雨的題詩：“展卷才尺許，坐對兩無言。”
畫尾，元代畫家黃公望、倪瓚及明代收藏家項元汴等紛紛題跋，皆對其畫風古意讚美有加。而這份古意，正是元明清時期的後人在慢慢拾起的東西。
《浮玉山居圖》局部
進入細節再看《浮玉山居圖》，更是驚喜。
如此筆法與暈染在古代著實少見，它更像是現代人的一幅摹古之作，但今人摹古，卻又難以達到這般靜穆高古之感。
《浮玉山居圖》局部
在亂世中，有人選擇入朝，有人選擇歸隱，都沒有錯。但正是錢選這類文人的出走，才為以黃公望為首的元四家的興盛，提供了出路。
寫錢選和他的畫，似乎沒有太多文字需要被寫下，畫中的淡雅輕逸足以打動人心，畫中的稚拙山石更是古樸脫俗。
只是看畫，大致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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