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勾起的不仅是性欲,更是新文化运动未刷净的旧权利意识


虽然我一向避免用斗争的语言去解析作品,(如揭露了、鞭挞了、控诉了等),但《肥皂》一篇,却很愿意把它放在“封建” “残余” “革命” “失败”等的战斗语境下:因为这是一篇谈到了“性欲”的小说,不用这些庙堂之音镇压上一镇,很容易沦落到“一个男人的精神出轨史”或者“一句下流话引发的性欲”等下三路去。乃至于编排段子进行类比,比如这样的:

我觉得谈不上道学先生的嘴脸,只不过男人的本性。就好像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傍晚在街头看到腰间围着破布片的妹子,有时候不免会回去打开电脑,向日本的老师们请教压制心魔的方式。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肥皂》:勾起的不仅是性欲,更是新文化运动未刷净的旧权利意识


当然段子都是调侃,有阅读能力的读者读完之后,应该都精确或者不精确的把握住小说的大意:

小说通过四铭见孝女、买肥皂的事件,以及由肥皂掀起的家庭风波,集中揭露了封建复古派政治上的极端反动、道德上的极端堕落,戳穿了他们关心世道人心、国家命运的画皮,把封建复古派的反动本质和肮脏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百科》

但是正统的解释,仍然没有离开 “遇到孝女→勾起性欲→虚伪掩饰”这样的套路。这样的解释方式很容易用“男性本色” “性欲是一切行为的源泉(弗洛伊德)”来消解。“性欲压制说”固然是小说表层的主题,但表层之下应该还隐藏着作者更深的含义。

这一点我们从小说的创作背景可以简单的窥探到:和《在酒楼上》一样,《肥皂》也收在《彷徨集》中,《彷徨》和《呐喊》不同,新文化运动和大革命风起云涌的时代已经过去,旧革命死灰入泥,新革命星星之火还未燎原,启蒙的知识分子们在新思想和旧土壤中迷茫,找不到方向,《彷徨》中的很多小说都有这场革命的反思。革命大潮冲刷过后,封建的残余灰烬余热还在。从这个角度,我们至少可以分析出《肥皂》中,对于四铭这样的半新半旧的知识分子来说,封建礼制残余下的旧观念仍然根深蒂固。这种旧观念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


《肥皂》:勾起的不仅是性欲,更是新文化运动未刷净的旧权利意识


1、男权意识

这种男权意识主要体现在封建礼教下,男性对女性无条件的支配权、蹂躏权。前者是对身份的依附,后者是指性爱好方面无条件的配合。比如说缠小脚风摆杨柳---据说民国某大师就特别喜欢把玩小妾的小脚。

我们看文中是怎样体现的:

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

一切的故事都因为两个流氓对路边乞讨的孝女一句荤话引起。“咯支咯支”,引起了四铭这位半新不旧的文人对于年轻女性身体无限的遐想。但纯粹的性欲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残存的封建意识下对女性的支配权和蹂躏权。

我们换一个思路,如果女子不是 【乞丐+孝女】 的设定,而是一个从良的妓女,很难说四铭还有没有这么强烈的冲动。

【乞丐+孝女】的设定至少代表了两重含义:

1)、乞丐:她是弱者,是可以随意支配,提供给男性征服快感的。就像大户人家的通房大丫头,寄身强大的势力下,毫无反抗的余地。这种大老爷式的【权利+男性】的压迫感,恐怕是四铭更加向往的境界。

小说中有一处描写非常意思:

“哼,”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在回答太太有没有施舍的问题时,四铭的回答是:

*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两个钱不好意思拿出去,你当是施舍的过于少拿不出吗?

她不是寻常讨饭,寻常俩字,你当是在表彰乞丐的孝心吗?

不是的!从四铭动了歪心思开始,他和孝女之间就不是“施舍者”和“乞丐”的关系,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征服者和羔羊之间的关系。两个钱不好意思拿出手,是因为无法展现男性的权威和雄风,像孔雀开屏,雄狮展现力量那样吸引女性,是有心无力的羞赧!

如果“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一句是四铭潜意识的描写的话,那么后面他对于女学生的攻击,就是赤裸裸的暴露了:

你想,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他为什么很女学生一阵一阵在大街上走,恨女学生剪头发?真的是因为不雅观吗?不是,他是恨女学生代表的独立、新思想,控制和征服的难度大了!

这是我们说的第一点,乞丐身份的设定。

2)、孝女:孝女、节烈,这里代表是传统的旧文化。如果男权理想结合起来,我们很容易想到缠小脚满足男人的性怪癖、琴棋书画满足男性的意淫、女子无才便是德满足男性的控制。以及三从四德、贞节等等。

后面四铭、道统等一帮文人在讨论表彰孝女的时候,曾经有这样一段对话:

大家倒都说她是孝女;然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表彰孝心,需要做诗歌才能?这是集体的意淫,满足一下风流才子、红尘佳人的幻想罢了。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有趣在何方?色艺双佳,理想中玩物。

所以我们前面提的问题,如果这个年轻女子不是一个孝女,而是一个从良的妓女,还能不能引起这帮人,那么强烈的兴趣?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二、父权意识

所以我说,四铭对于孝女除了性欲之外,更多的征服欲、控制欲。这样就能更好的解释,为什么四铭回家之后,无处发泄,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儿子身上,即:用父权带来的绝对服从,从另一个途径来缓解。

四铭在儿女身上体现父权,主要通过三个途径:

1)训斥。

我白化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点也不懂。亏煞你的学堂还夸什么‘口耳并重’,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你还小些呢,已经叽叽咕咕的能说了,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这脸说‘我不懂’!——现在就给我去查出来!”

以英文单词为切入点,驯化(不是训话的笔误),斥责、命令。

2)说教

“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前这样说,反对女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站在道德制高点,建立父亲的权威。

3)仪式

堂前有了灯光,就是号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围。灯在下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也是学程一般肥胖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和秀儿一列。碗筷声雨点似的响,虽然大家不言语,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

通过对晚餐座次的描写,从形式上体现“一家之主”的权利。“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财神。”神来之笔。

这是小说中段,对于父权部分的刻画。

三、话语权意识

当然,有了父权,还不能充分释放这些知识分子的欲望。于是作者在结尾阶段,又塑造了一个群体知识分子的形象,满足了他们对于话语权的意淫。

什么知识分子的话语权? 是“檄文如箭,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移风易俗,世道人心,天下兴亡。

所以就有了下面煞有介事的:

“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

一来可以表彰表彰她;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

这真是感念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吗? 这只是在挽救旧语系下的话语权罢了,有了话语权就有了影响力,有了影响力就可以把旧的那一套搬回来,满足一下“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欧书”风流才子和红粉佳人的双重美梦罢了。

所以你可以看到,移风社诸君子对于表彰孝女这件事讨论的重心和走向:

1)卖弄才华。写一首《孝女行》的诗歌更重要,还是“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更合适。

2)对于“色艺双佳”的幻想。“能做诗就更好了”,这已经偏离了“孝”的主题,向着琴棋书画、秦淮八艳的路子上去想了。

3)坠入下流。“哈哈哈!两块肥皂!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所谓的文人雅士,最终也沦落到和街头流氓一样的格调。

所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是不存在,移风易俗也是不存在,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帮知识分子的“一言兴邦”的自我满足,又夹杂着对王公大臣、仕宦名流金屋藏娇、养粉圈黛的潜在向往。


《肥皂》:勾起的不仅是性欲,更是新文化运动未刷净的旧权利意识


四、性欲,更是权利欲

《肥皂》是一篇戏剧,它既让我们看到一场“秀”,更可以让我们深思一场“剧”。咯支咯支,勾起的不仅是封建遗老们的性欲,更多是权利欲。因为在男权社会里,有了权利就有了一切,这当然包括性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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