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高聋子(小说)

“这婊子养的脑子一定有问题!”远安县教育局人事股股长付兴同志望着刚离去的一个年轻的背影说道。“怎么了?”旁边的苏胖子起身端着茶杯慢悠悠呷了一口问道。“放着县城中学不呆,竟然主动要求到黄沙小学去,黄沙小学是人待的?你说脑子是不是让驴踢了?” 就这样,我们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22岁的中专生高得水同志远离山西老家抱着支援宁夏的雄心壮志于公元1961年8月14日到黄沙小学报到去了。我们的高得水同志从此就改称高得水老师了。

黄沙小学是曾冈乡最西边的一个小学,说是个小学,远远望去就像是个大羊圈。春去秋来黄沙不断,躲在房子里吃饭也能吃上二钱沙。冬天夜晚,西北风常常发出“呜呜”的刺耳的怪叫声,据说两个大男人挤在一个被窝也是吓的心颤颤。夏天,只有夏天才是这里全校师生最盼望的季节。时间过得飞快!就这样,高得水老师在黄沙小学一呆就是八年。也就是在高得水老师呆的第八年期间,高得水娶了一个老婆,老婆长的很水灵,是村大队长姚福的三闺女,在黄沙乃至曾岗全乡都很有名。据说,大队长姚福早早就看上了高得水老师,等到三个女儿都长的水灵灵时,姚福大队长郑重召开了家务会。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浪费大家一点时间说说这次具有重要意义的大会。会议议程只有一个,那就是讨论三个丫头谁愿意嫁给高得水老师,可以说,这是一个公平公正的会议。姚大队长第一个发言:高得水是一个好嘎子!……总之,姚大队长足足夸了高得水老师有半个多小时。最后,姚大队长强调:高得水是吃皇粮的人,谁嫁给他,绝对饿不死。接着,会议就是交流发言,三个大姑娘优先轮流发言,姚大队长屋里的安排最后。发言的主要内容是:大姑娘说高得水“矮”,二姑娘说高得水“矬”。当听完老大、老二的发言后,姚大队长的脸上绝对很难看。三姑娘刚叫了一声“爹”,正要发言,被姚大队长粗暴的打断了,只见他狠狠的抽了几口旱烟,眼睛狠狠瞪了三姑娘一眼,又狠狠的将烟锅子在亥底(鞋底)嗑了几下,咳咳了几声,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刚要发言,这时,三姑娘起来说:“爹,我愿意!”说完,三姑娘就跑到里屋了。姚大队长愣了一会,脸上由阴转晴,立马说了一声散会,也不顾屋里的站起来准备发言,又立马追到三姑娘去的里屋。可以说,会议是个成功的大会,是个胜利的大会。就这样,高得水老师,娶得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婆姨(此时,三姑娘才刚满19岁,高得水已30岁了)。此时,人们都夸高得水老师的名字起的好。又据说,姚大队长很风光的把三姑娘嫁过去了,陪嫁很丰富。方远十里的大嘎子们把姚大队长的祖宗都骂了个十八遍。把大姑娘、二姑娘气的直掉眼泪,哭了好一鼻子。从此,对姚大队长有了意见,多年后,大姑娘、二姑娘嫁出去后,很少回娘家,这是后话。

上天此时好像很垂青高得水。刚洞房花烛夜才两个礼拜,高得水老师被曾冈公社(此时,乡已改成公社了)任命为黄沙小学校长。从此,我们得叫高得水老师为高得水校长了。尽管是个比弼马温还小的官,但高校长每天按部就班,尽职尽责。“刘老师,下午我去公社开个会,你替我把二年级的算术课上了。”“姚四斤,再欺负毛丫,小心我晚上去你家。”“高校长,你去吧,我不怕!我爹还是你六外父呢,以后也别叫我姚四斤,我早改名叫姚卫东了”。姚四斤,不!姚卫东话一说完就一溜烟地跑出校门。 时间飞速跳到公元1974年3月的一天,全国性的“批林批孔运动”终于波及到西北远安县的曾冈公社西北角的黄沙大队。大队的高音喇叭,重复播放着据说是伟大的旗手江青同志亲自主持编修的《林彪与孔孟之道》的内容:“在党的十大精神鼓舞下,批林批孔运动正在深入发展。……林彪的政治路线是一条反革命的修正主义路线,是一条复辟倒退的极右路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克己复礼……我们一定要在毛主席、党中央的领导下,发扬无产阶级的彻底革命精神,夺取批林批孔斗争的新胜利,让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永远战领无产阶级的思想阵地。”高音喇叭不亏是高音喇叭,声音跑进校园,穿过教室的土坯墙,在学生的耳边环绕,放肆的大叫着。“高校长,你给你外父说说,放学了再放,行不行?这课都没办法上了!”“行!刘老师,我晚上去家了给说。你不行让学生都到教室外面先耍耍去,院子给扔个篮球去。”

晚上,高校长涨(吃)了一大老碗面,用左手抹了抹嘴,给三姑娘说要去她爹家,然后顺手拿起放在马扎上的衣服准备出门,三姑娘连忙放下正在手中洗的大老碗,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道:“等我一下,我也去,你去里屋,把板箱里那瓶银川老白干给爹带上。”三姑娘拿了一个手电筒,夫妻俩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就来到姚福的家门口,进了堂屋,姚福盘腿坐在炕上的一张小方桌前正在吧嗒吧嗒抽旱烟,看见进门的女儿、女婿,连忙磕掉烟锅里的余烟,张口说道:“来了,坐!三姑娘,去给得水倒缸子水去。”高校长也不客气,一抬腿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就把来意一五一十地都给老外父说了。姚福为难的皱了皱眉头,最后终于想了一个解决的办法。第二天晌午,村上的老疙瘩赶着牛车将村里的高音喇叭和扩音设备一股脑地都拉到学校里,同行的杭州知青毛永录帮着将扩音设备安装好,刚打开扩音器,只听见外面的高音喇叭怪叫一声,接着只听到咣当一声,高音喇叭从教室的屋顶上掉了下来。原来,高校长正准备把放在屋顶的高音喇叭再挪一挪,刚抱起,就听到喇叭怪叫一声,偏偏抱起的喇叭口正对着自己的耳朵。望着高校长耳朵流出的鲜血,刘老师把自己的自行车推来驮着高校长就往公社卫生院跑去。第二天,高校长耳朵聋了的消息就在村上传开了,过了几天半个公社的人都知道了。姚福大队长后悔的常常在夜间流泪,头发一夜白了不少。

走出医院后,高校长就被调到曾冈公社收发室搞收发去了,三姑娘也被照顾当了黄沙小学的民办老师。尽管高校长跑到公社王书记办公室说了好几次情,而让高校长一瞬间变成聋子的杭州知青毛永录被定性为坏分子发配到更西边的西沙窝猪场养猪去了。但毛永录却因此因祸得福,这是后话。“高聋子!今天的报纸。”“高聋子!下班了,还不走?”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叫原黄沙小学校长高得水为高聋子。时间一天 一天的过去了,人们渐渐忘记高聋子的大名。高得水校长彻彻底底变成了高聋子了。但是我们的高聋子在这漫长的一年多时间,凭着自己的刻苦和不停的琢磨,竟能看着别人的说话的口型,完整准确的知道别人说的话。而且从没猜错。有人不信,在喝酒时和高聋子划拳,输了不认账,高聋子立马指出。输拳的人只好伸出个大拇指,学着电影《地道战》中的高司令的话说:“高!实在高!”高聋子神了!真是太神了!不信都不行,直到今天,我们才知道,那叫“唇语”。

时间慢慢跳到1977年1月的一天,高聋子竟然接到刘胡兰烈士牺牲30周年纪念活动的邀请函。高聋子从山西回来后,就被公社请去给全公社的三级干部作刘胡兰烈士事迹报告会。这时人们才知道高聋子竟然是刘胡兰的老乡,而且竟然也是文水县云周西村的人,刘胡兰烈士竟然和他家是邻居,而且竟然小时候还被刘胡兰领过,刘胡兰牺牲时,高聋子刚满8岁,亲眼目睹了刘胡兰被铡刀铡死的场面。高聋子随后又被县上请去作了报告,又随后到全县各中小学做了巡回报告。一时间,高聋子在远安县名声大震。人们又开始叫高聋子为高老师了。在一次做报告时,高聋子向县委薛书记提出要回学校当老师,薛书记愣了几秒后就爽快的答应了。在这里,还有一件事得交代一下,在高聋子在全县作巡回报告期间,也不知是谁告的状,说教育局副局长付兴曾经骂高聋子是婊子养的。敢骂刘胡兰烈士的老乡兼刚树起来的先进典型,这不是和县委、县革委会作对?这还了得!结果付副局长被免职,苏胖子接替了付兴当上了副局长。从此,付兴和苏胖子老死不相往来。可怜的付兴才当了两个月零两天的副局长就因为一句话被调到任春公社当一般干部去了,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又回到体育局当副局长。

1977年8月,高聋子到曾冈中学报到了。刚上任的金校长知道高聋子的心思,就给高聋子安排了讲政治课,这让高聋子对金校长非常感激。在这里,既然提到了金校长,我们就借机说一下,因为金校长和高聋子是曾冈中学的两大名人。金校长,全名金恒钰。满族,爱新觉罗氏,大清皇族后裔,据后来作者考证,其太爷爷是大清王爷,和光绪皇帝既是堂兄弟又是担担挑(连襟),道光皇帝的亲孙子。爷爷曾被立为大阿哥,差一点当了大清的皇上。奶奶是阿拉善王府的格格。末代皇帝溥仪还是金校长的堂爷爷。金校长的父亲于1956年由北京迁到远安县张俊乡光古村,隐姓埋名生活。其父自幼拜宫中太医为师,熟谙中医内科,尤以儿科、妇科著名。还精通《周易》,对一些疑难杂症,有其独特的疗法,在远安县享有盛名。金校长为人低调,待人和善,对高聋子很是同情和照顾。高聋子对金校长很是感激和尊重。高聋子上了讲台后,心情大好,每天都沉浸在讲课的喜悦中。高聋子和三姑娘结婚后,一直没有生养。高聋子于是把学生当做了自己的孩子,每天中午,高聋子都带着一些自己亲自烙的大饼和腌制的菜分给那些离家远的穷学生。自从耳朵聋了后,高聋子曾染上抽烟喝酒的习惯,但重上讲台后,他戒了烟,断了酒。经常买一些铅笔、本子、书包给他的学生们。时间又飞快地跳到1987年的夏天,高聋子突然亲自跑到金校长的办公室,主动要求管理学校的仪器室并负责学校的治安工作(看大门),离开了讲台。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是学校分来了四个大学生。时光一天一天的过去了,高聋子除了每天中午主动到教室给学生们辅导作业,还就是认认真真管理他的一亩三分地。期间,不上讲台的高聋子评上了中教高级教师。在凭职称时,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对,但在金校长的反复做工作下,高聋子还是顺利的拿上了职称证书。据说,高聋子拿上职称证书后的当天晚上,就把全校的老师都请到曾岗镇上的杨家饭馆大吃了一顿。席上,高聋子一个一个敬酒,当晚大醉而归。

1994年6月,55岁的高聋子光荣退休了。据说,高聋子退休前的一个礼拜天,高聋子一人将校园打扫的干干净净。又据说,高聋子退休后在黄沙村开了个挂面厂,生意很是红火。但还有人说,他的学生经常去他那里买挂面,连远在省城的学生也常过来,还有的学生主动为他联系买主。也就在这年的六月,金校长被远安县政协补选为副主席,也离开了曾冈中学。2005年8月,500多名在远安县的下过乡插过队的杭州知青回到远安县,并由县上派车送到曾经插过队的村庄。把高聋子耳朵弄聋的毛永录也回到了黄沙村。一见到高聋子,毛永录紧抱这高聋子,不停着说这对不起,眼泪止不住的流。毛永录打开随时带的一个提包,里面装着满满的一沓一沓的人民币,要送给高聋子,高聋子死活不收。“我无儿无女的,要这么多钱干啥?再说,当年又不是你的错,你这干啥?回来就好!回来多看看,黄沙村变化大着呢,远安县变化大着呢。”据说,毛永录当年被发配到西沙窝猪场养了几年猪后,1978年回到杭州萧山后又干老本行,后来又开了肉类加工厂,生意美的很。又据说,毛永录临走时,给黄沙村放下十万,说是给村民建个篮球场合戏台子,又给黄沙小学放下五万。有的村民说,我们是沾了高聋子的光了。

2017年3月5日18时35分,高聋子在远安县政府为农民盖的楼房中溘然长逝,终年78岁。据说,三姑娘的外甥给三姨夫遗体换衣服时,看到高聋子的满是补丁的秋裤时,直朝她三姨妈大吼。又据说,三姑娘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231汇款单,汇款数额大小不一,捐款总数额达肆拾八万陆仟柒佰元。其中十年前那场大地震,就捐了整整陆万元。还据说,几天后的送葬队伍足有一千多人,送行的人大部分是他的学生。学生们举得花圈数也数不过来,送葬的人一直送到西山墓地。送行的人大部分是他的学生。金校长,不已退休的原远安县政协副主席金恒钰也来了。村里的老人说:“得水无儿无女,死了,那么多人给送葬,活的值了。”村里的老人还说:“龙子龙孙都亲自给得水送葬,得水真有福气”。不知是谁说道:“唉!世上再无高聋子!”

这时,天空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可没有一个人去躲雨,人们都在望着渐渐远去的送葬队伍,雨却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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