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任道斌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

陳洪綬死因新探

□ 中國美術學院 任道斌


(一)

清順治八年(1651),客居杭州的大畫家陳洪綬突然如痴若狂,十一天中在東躲西藏、居無定所的狀況下,匆匆為友人周亮工作大小42幅畫。【1】次年春,又忽然離開東南都會杭州,回到第二故鄉紹興,與舊時交遊流連不忍相舍,不久悲憤逝世。【2】關於他的死因,向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是以朱彝尊為代表,說他“以疾卒”,即得病而死;【3】二是以丁耀亢為代表,說他“多才不自謀”“有黃祖之禍”,即如東漢末恃才當眾羞辱曹操的禰衡,被押赴江夏,死於太守黃祖刀下。【4】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晉爵圖卷

明,絹本設色,縱24.2釐米,橫235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限於清初民族矛盾的複雜形勢,文網森嚴,人人自危,丁耀亢雖然暗示陳洪綬被粗蠢武人所害,但詳情不明。而且,丁氏的文字一直到近代才被人們所注意,因此一般的記載或後人的評傳,多以陳氏病死說為準。

近人黃湧泉、裘沙兩先生對丁燿亢之說作了深入硏究,剖析清初複雜的政治形勢後認為,陳洪綬晩年確實是遭到不測之禍,被迫而死。

黃先生在《中國畫家叢書·陳洪綬》中指出,陳洪綬晚年在杭州應友人馬白生的轉求,為小說《生綃剪》封面題了三個字,而此書內容觸犯了當地權貴盧子由,盧誤認為此書系陳氏所作,頻頻興師問罪。陳洪綬被逼得走投無路,最後寫了《辯揭》訴說《生綃剪》非他所作,也無濟於事。“順治九年初,或許是《生綃剪》餘波未息,杭州難以容身”,陳洪綬突然離杭而歸,“就在這一年,他以五十五歲的年齡,結束了那義憤填膺的一生”。【5】

裘沙先生則認為,陳洪綬觸怒了清朝某位顯赫的權貴,是在大禍臨頭的緊急關頭,匆匆為周亮工作畫,然後“急歸故里”的,目的在於向親友計謀應變之策。“陳洪綬是自殺,而不是被殺,而且很可能是步其師劉宗周的後塵絕粒而亡。”“而當時被陳洪綬所觸怒的權貴,地位雖然顯赫,恐怕也懾於陳洪綬的文名,若追究下去,怕引起社會的擾動而於己不利,也就不了了之,竟容忍陳洪綬這個狂士就此解脫了。”【6】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黃流巨津圖頁

明,絹本設色,縱30釐米,橫25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我贊同黃、裘兩位先生關於陳氏死於非命的觀點,而且更傾向於裘先生的看法,認為陳洪綬是被迫自殺的。其原因有二:

一是陳洪綬酷愛西湖,視之如家,償還友人畫債後,順治九年突然匆匆離杭而歸,與親友流連不忍去,說明他不想死,非大禍臨頭是不會死的。

二是他並不怕死。他的兩位老師劉宗周、黃道周,皆在明清鼎革之變中,一絕食死,一被捕殺死;還有他的姻親王毓蓍,投水自殺;友人祁彪佳、祝淵,亦投水自盡。【7】陳洪綬對他們的民族氣節與視死如歸的豪情,十分敬佩,曾寫下《挽正義先生》等詩加以稱頌,【8】並改名“悔遲”以自責;他還寫下“國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勝哀”的詩句。故而陳洪綬對死並不懼怕,而是有心理準備的。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黃流巨津圖頁(局部)

明,絹本設色,縱30釐米,橫25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黃流巨津圖頁(局部)

明,絹本設色,縱30釐米,橫25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不想死,卻又不怕死,唯有大禍臨頭,迫不得已,陳洪綬才會匆匆為友人畫完畫,回鄉向親友道別,然後走上自殺的絕路。


(二)

那麼,被陳洪綬觸怒的那位不可一世的權貴究竟是誰呢?裘沙先生提出了這一問題。顯然,他對黃湧泉先生所說的盧子由是不敢苛同的,黃先生自己亦對此說無把握,用了“或許”一詞。我想,盧子由不過是杭城的劣紳而已,《生綃剪》也確非陳氏所作,以陳氏秉性,決不會為此文禍而屈於盧子由,並導致自殺。 那麼,這位權勢顯赫的人物又究竟是誰呢?清初浙東學派史學家邵廷采(1684-1711)在《思復堂文集》中回答了這一問題,他在該書卷三《明遺民所知傳》上寫道: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荷花鴛鴦圖軸

明,絹本設色,縱183釐米 ,橫98.3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雜畫圖冊

明,絹本設色,每開縱30.2釐米,各橫25.1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諸暨陳洪綬,字章侯。工於畫,畫獨有奇氣。崇禎年間與北平崔青蚓齊名,號“南陳北崔。……午餘,飲酒放豪;醉輒罵當事人。第聞劉蕺山先生(按:即劉宗周)語音,則縮頸咋舌卻步。…… (劉)先生既沒,朝夕仰禮遺像,題壁雲:“浪得虛名,山鬼竊笑。國亡不死,不忠不孝。”晚歲在田雄坐,嘗使酒大罵,雄錯愕而已。喜著僧服,稱老蓮,天下因稱陳老蓮雲。【9】

由此可見,原來陳洪綬晚年觸怒了田雄,在田雄所設的酒席上當眾大罵田雄,使之措手不及,狼狽不堪。


(三)

田雄是何許人也?且讓我們看一下他的真面目。

據《清世祖實錄》《明清史科》甲編與丁編,及清人計六奇《明季南略》、鄭達《野史無文》、史惇《慟餘雜記》、徐鼒《小腆記年附考》、陳坦《康熙宣化縣誌》等書記載,及今人李格先生的研究,【10】田雄是宣府左衛(今河北宣化)人,他身魁力壯,年輕時投軍,明末官至總兵。南明弘光時,任“江北四鎮”之一黃得功標下中軍。

田雄雖然吃的是明朝皇糧,卻幹起了叛明的勾當。順治二年(1645),清軍追捕弘光帝至蕪湖,黃得功揮師禦敵,此時田雄見大勢已去,拒不從命。黃得功犧牲後,田雄立即抓住弘光帝,強行揹他上肩準備降清。弘光帝慟哭哀求,田雄竟大聲斥責說:“我之功名在此,不能放你也!”雖然弘光帝情急之中狠咬田雄的脖子,田雄仍忍痛不鬆手,劫持弘光帝作為見面禮獻給了清軍,以此博得清廷的信任,被封為浙江總兵,鎮守杭州。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雜畫圖冊

明,絹本設色,每開縱30.2釐米,各橫25.1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雜畫圖冊

明,絹本設色,每開縱30.2釐米,各橫25.1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此後,賣主求榮的田雄誓言要“肝腦塗地”報效清廷。【11】他血腥鎮壓浙東張名振、方國安的抗清義師,並得到清廷賞賜的朝服、玉帶、鞍馬。順治三年(1646)被封為浙江提督。

順治六年(1649),全國掀起抗清高潮,廣東李成棟、江西金聲恆等降清將領紛紛反正,李成棟還派使者赴浙聯絡田雄反正。但無恥的田雄卻將來使縛獻清廷,為此,他再次獲得清廷的嘉獎。次年二月被加封為右都督。

順治八年(1651)五月,田雄被授為一等子爵。他受寵若驚,變本加厲鎮壓反清武裝。六月,田雄率部瘋狂圍剿餘姚大嵐山義師,擒義師首領王翊,並在鎮海親手用箭射殺王翊;九月,率清軍渡海攻克舟山,魯王朱以海被迫逃離浙江,大將張肯堂自焚殉明。

田雄的所作所為,深得清廷讚賞。清將張存仁誇他:“清朝開國,我等何足道?若田老爺有斬將擒王之功,真功臣也!”【12】可以說,他的叛明降清,心毒手狠,並不亞於千古罪人吳三桂、洪承疇之流。也可以想象,此時的田雄,雙手沾滿反清義士的鮮血,在新江又是如何地大施淫威,稱霸一方。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 升庵簪花圖軸

明,絹本設色,縱143.5釐米,橫61.5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升庵簪花圖軸(局部)

明,絹本設色,縱143.5釐米,橫61.5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炙手可熱、權勢顯赫的田雄,居功自傲,附庸風雅,請陳洪綬赴酒宴,不料被富有民族正義感的陳洪綬藉著酒性當眾大罵一頓,錯愕不已。此事對陳洪綬而言,痛斥叛明之徒,滿腔義憤,一吐為快,暫時解了心頭之恨;對田雄而言,卻是自討沒趣,大失臉面,自然懷恨在心。事後,陳洪綬知道惹了大禍,為免遭田雄報復,他在居無定所的情況下為摯友周亮工作畫,心情十分複雜,行為乖張異常,以致周亮工驚詫不已。順治九年初他便匆匆離開杭州,返回故里,與親友作別,然後自殺而死。他終於能像劉宗周那樣,死而無憾了。

田雄這個死心塌地為清廷賣命的赳赳武夫,後來繼續為清廷效盡犬馬之勞,一直鎮守浙江,得晉為三等侯,順治帝稱讚他“功績懋著”。康熙二年(1664)田雄患惡疾死,清廷贈他太傅,諡“毅勇”,以從子象坤襲爵位;乾隆十五年(1750)又定為世襲侯爵,號“順義”。【13】這在叛明的武夫中並不多見。


(四)

翻閱史書,我們雖然找不到田雄迫害陳氏的直接材料,但邵廷采的記述,卻間接地道明瞭陳氏晚年異常的行為及死亡的原因,是得罪了田雄。參以丁耀亢隱晦的詩句,周亮工、孟遠等人的記載,這點則是不容置疑了。丁耀亢說陳洪綬“時有黃祖之禍”,亦非空穴來風。

陳洪綬是個有民族氣節的人,順治三年當田雄率清軍下浙東時,不幸被俘,在兇暴的敵人面前,表現出對立的情緒,後來逃出虎口,一度削髮為僧。【14】他早已恨透了叛明的田雄,醉後藉機大罵,這是他性格的必然。事後,他自知死禍難免,於是乘田雄尚未下毒手之際,以自殺來表達抗爭。“士可殺而不可辱”,這古老的傳統,師友的榜樣,在他的氣質中堅固地凝聚著(插圖1)。他的自殺,並非示弱,而是在暴力下最強烈的抗議。作為清朝寵臣的浙江都督田雄,雖有生殺予奪之權,但他哪怕再用十倍的暴力,都不會征服大義凜然的陳洪綬。這正是陳洪綬民族氣節之所在,也是他視死如歸的原因。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陳洪綬死因新探

陳洪綬升庵簪花圖軸(局部)

明,絹本設色,縱143.5釐米,橫61.5釐米(圖片來源於故宮博物院)


毫無疑問,陳洪綬在民族矛盾尖銳的時刻,不願與清廷合作,大罵權勢顯赫、血債累累的叛明武夫田雄,表現了民族的浩然正氣;他自殺而死,堪稱抗清英雄。儘管當時因時事的繁雜,史書記錄語焉不詳,但陳洪緩的大無畏行為,卻得到了時人的敬重。清初另一位浙東學派史學家全祖望(1705-1755),將陳洪綬與自殺殉明的劉宗周、王敏蓍相提並論,載入《子劉子祠堂配享碑》中。【15】康熙年間的文士胡其毅、程象覆在為陳洪綬遺文作序跋時,都強調了陳洪綬的民族氣節,認為足以“奉為矜式”。【16】

“變體宣洩豪放情,鼎革吐露奇倔氣。”【17】今天,當我們紀念這位美術大師時,不僅要對他傑出的藝術貢獻作出歷史的肯定,而且還應當對他的民族正義感大加頌揚。“畫如其人”,對耿耿丹心、錚錚鐵骨的陳洪綬來說,斯言不虛!


註釋:

[1](清)周亮工:《賴古堂書畫跋·題陳章侯寄林鐵巖》載:“章侯與予交二十年。十五年前只在都門為予作《歸去圖》一幅。再索之,後敝穎禿弗應也。庚寅北上,與此君晤於湖上,其堅不落筆如昔。明年,予復入閩,再晤於定香橋,君欣然曰: ‘此予為作畫時矣。急命絹素,或拈黃菜葉佐紹興深黑釀;或令蕭數青依檻歌,然不數聲輒令止;或以一手爬頭垢;或以雙指搔腳爪;或瞪目不語;或手持不聿,口戲頑童,率無半刻定靜。自定香橋移予寓,自予寓移湖幹,移道觀,移舫,移昭慶,迨祖予津亭,獨攜筆墨凡十又一日,計為予作大小橫直幅四十有二。其急急為予落筆之意,客疑之,子亦疑之。豈意予入閩後,君遂作古人哉!”見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叢書》第一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4-205頁。

[2](清)孟遠:《陳洪綬傳》,見陳洪綬《寶綸堂集》卷首,文中載:“歲壬辰,忽歸故里,日與昔時交遊流連不忍去。一日趺坐床簀,瞑目欲逝,子婦環哭。急戒無哭,恐動吾掛礙心。哺喃唸佛號而卒。”

[3](清)朱彝尊:《曝書亭集》卷64,《崔子忠陳洪綬合傳》。

[4](清)丁耀亢:《丁野鶴集》《陸舫詩草》卷4,《壬辰(計一百六十四篇)》《哀浙士陳章侯(時有黃祖之禍)》。該詩全文如下:“到處看君圖畫遊,每從蘭社問陳侯。西湖未隱林逋鶴,北海難同郭泰舟。鼓就三撾仍作賦,名高百尺莫登樓。驚看溺影山雞舞,始信才多不自謀。”參見近人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83-684頁。

[5]黃湧泉:《中國畫家叢書·陳洪綬》,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24頁。

[6 ] [15]裘沙:《陳洪綬死於“黃祖之禍”初探》,見《新美術》1996年第2期,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出版,第28頁。

[7]參(清)計六奇:《明季南略》卷5、卷6。中華書局1984年版。

[8](明)陳洪綬:《陳洪綬集》卷5,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86頁。

[9](清)邵廷采:《思復堂文集》卷3,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18頁。

[10] [13]參李格:《田雄》,見清史編委會:《清代人物傳稿》上編第2卷,中華書局1986年出版,第173-178頁。

[11]《明清史料》甲編,第2本,第173頁,《鎮守浙江總兵官田雄奏本》。

[12](清)史惇:《慟餘雜記》《張存仁》。

[15](清)毛奇齡:《陳老蓮別傳》載:“王師下浙東,大將軍固山從圍城中搜得蓮,大喜。急令畫,不畫。刃迫之,不畫;以酒與婦人誘之,畫。久之,請匯所為畫署名,且有粉本渲染。已大飲。夜抱畫寢,及伺之,遁矣。”見《陳洪綬集》,第590頁。

[16]參《陳洪綬集》。[17]任道斌:《題陳洪綬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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