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不死,笑終不可止


老僧不死,笑終不可止


清人朱梅叔《埋憂集》記:乾隆年間成都有笑和尚,見人不言,一味憨笑。鄰人張裁縫知其非常人,俟其出,必從之遊。笑和尚於是將其薦于徐瘋子為徒。師徒二人云遊數年,返見笑和尚——

和尚迎笑曰:“汝二人來乎!好,好。”抱張頸狂笑,聲如鸞鳳,使人心魄俱搖。瘋子從旁罵曰:“憨和尚,汝笑至今猶以為未足耶?”和尚膜拜曰:“吾知罪矣。然老僧不死,笑終不可止也。”竭力忍笑上床趺坐而逝。

笑和尚像是有道之人,其笑聲像是有意,卻莫測高深;笑聲中似有況味,卻非一般人所能領略。僅就笑而論,“聲如鸞鳳,使人心魄俱搖”,的確比笑口常開的彌勒佛還笑得誇張。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笑得出來已屬不易,笑口常開就更難得,何況笑著過了一生,似乎還沒笑夠,臨終還說“老僧不死,笑終不可止也”。“塵世難逢開口笑”(杜牧),笑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不多,笑著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更少。特別是離開這個世界,通常被認為是悲哀的事,哭還來不及呢,有幾人能笑得出來?還別說,這樣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並非鳳毛麟角。


老僧不死,笑終不可止


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錢唐道士洪丹谷與一妓有緣,娶以為室。其妻病危,對丈夫說:“妾死在旦夕,卿須自執薪。還肯作一轉語乎?夫妾,歌兒也,卿能集曲調於妾未死時,使預聞之,雖死無憾矣。”洪道士於是作文道:“二十年前我共伊,只因彼此太痴迷,忽然四大相離後,你是何人我是誰?……”文辭滑稽,其妻聽罷,一笑而卒。洪妻出身教坊,平生唱曲無數,以曲娛人且自娛,所以臨終希望丈夫作一篇歌詞為她送行。其夫文雖不典,所作卻頗合其時旨趣,以致她一笑而卒;洪妻雖沒有什麼道行,卻能於聽罷丈夫的搞笑文詞後一笑而卒,僅憑這一點就讓人歎服。

一笑而卒,笑聲中也許有幾許無奈,多少帶點苦笑的意味。但即便如此,仍屬難能可貴,因為他面對死亡似乎並不恐懼,而能一笑置之。倘更進一步,若能談笑著離開這個世界,那就更加了不起,因為他在死亡面前沒有放棄人的自主性,保持了人的自由。明代謝肇淛《五雜組》記其鄉(福建長樂)人王鑛——

年逾八十,自知死期,戒訓子孫無作佛事,仍賦長詩一篇,既而曰:“明日未能便去。後日望日也,吾當以十六日去。”至期,沐浴衣冠,談笑而逝。

這位王鑛平生默默無聞,臨終卻從容鎮定,不僅自知死期,而且“沐浴衣冠,談笑而逝”,死得何其瀟灑!他離開人世的那天,是死亡為他設置的大限,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彷彿他想死在哪一天就可以死在哪一天;又好像不僅是死亡要奪走他的生命,而且是他主動順應死亡、配合死神,以促成死亡的實現,可說是真正稱得上來去自由。

洪道士夫婦大約是俗人,但在死亡面前有雅人所不及的表現;王鑛確實是常人,但在生死關頭的氣度,連某些大儒也相形見絀。謝肇淛將其與會通儒釋道三教、創始三一教的福建大儒林兆恩加以比較。林兆恩不僅學養深厚,而且熱心社會公益事業,賑民救災,協助地方抗倭,做過不少好事;但“自謂海內一人,面臨死乃病狂喪心,便溺俱下”,也有讓人難以稱道之處。謝肇淛於是評論道:“死生之際,一生學問大關頭也,然有名為巨儒,而處死反不及常人者。”(《五雜組》)“處死”在這裡是動賓結構,猶言對待死亡。對於讀書人,尤其是人文學者而言,如何對待死亡不僅是一門學問,而且是“一生學問大關頭”。參不透生死,雖然並不意味書就白讀了,但總覺得人生缺少點根本性的東西。


老僧不死,笑終不可止


洪道士之妻大約是文學愛好者,聽著丈夫特意為送別而作的歌詞去世,也算死於自己的興趣愛好。在自己平生喜愛的消遣中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元好問《續夷堅志》記襄城人衛文仲,“平居好歌東坡《赤壁詞》。臨終,沐浴易衣,召家人告以後事。即命閉戶,危坐床上,誦《赤壁詞》,又歌末後二句,歌罷,怡然而逝。”蘇東坡有《念奴嬌·赤壁懷古》,又有前後《赤壁賦》。衛文仲所誦倘屬前者,末二句當是“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臨終有此感慨十分自然,自不必說;倘屬後者,當是《前赤壁賦》最後兩句:“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此前則是“餚核既盡,杯盤狼籍”,人生的宴席既散,也該長眠不醒了。在美文的誦讀聲中釋放出人生的最後一點情感,人世漸去漸遠,直到無知無覺,正所謂“怡然而逝”。


老僧不死,笑終不可止


但笑著離開這個世界,也不盡是怡然,也有人用笑聲表示對死亡的蔑視。清順治十八年,皇帝駕崩,遺詔至蘇州,巡撫以下官員集中在蘇州府治(衙門)。諸生藉機控告吳縣知縣任維初貪贓不法,被巡撫朱國治拘捕五人。第二天,諸生群哭於文廟,又被以大不敬(震驚先帝之靈)的罪名下獄治罪者十三人,其中就有金聖嘆(人瑞)。其時海寇犯江南,“衣冠”即有功名的人一旦受牽連,即以反叛罪論處。郡縣生員大約也在籍吃皇糧,即有所謂儒冠,所以與“衣冠”沾邊。官府(乃至朝廷)於是大興冤獄,同案諸生十八人俱被附會以叛逆罪坐斬,家產籍沒入官。清代王應奎《柳南隨筆》記:

聞聖嘆將死,大嘆詫曰:“斷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聖嘆以不意得之,大奇!”於是一笑受刑。

由此可以窺見那個時代黑暗之一斑,且不必說。同案十八人死得比竇娥還冤,而金聖嘆竟能一笑受刑,從他的笑聲中可以看(聽)到對死亡的蔑視,《老子》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同時也可以看到對貪贓枉法,而又草菅人命的當權者的蔑視,以及對魚肉人民的“王法”和黑暗世道的蔑視。

(作者簡介:焦加,原某報高級編輯、高級評論員。從事編輯工作34年,任評論員26年。所編欄目獲首屆中央主要新聞單位名專欄獎、首屆中國新聞名專欄獎,個人獲第二屆韜奮新聞獎提名獎。所撰評論在全國性評獎中獲獎數十次。編輯出版該報雜文系列近20種,寫作出版雜文集《親自讀書》等4種,其中《親自讀書》一文入選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志公主編初中第六冊《語文》課本。近年致力於系列文史隨筆寫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風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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