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山把春芽帶回永安村的時候，她才剛滿二十歲。
彼時的她是個漂亮豐滿的女人，細皮嫩肉，與田間地頭的婆娘不同，倒像個有錢人家的小姐。
而大山呢，有著莊稼人的高大結實，模樣還算周正，只是有些黑黢黢的，唯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平時沉默寡言，很少與人搭話。
更重要的是大山是永安村有名的窮光蛋，唯一的親人就是那個年老體弱且雙目失明的老孃。
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兩人之間純屬日久生情。
半年前，大山獨自一人去離家幾百公里的大城市裡做油漆工。
大山第一次見到春芽的那天是個有風的午後。
春芽扎著馬尾，用著一雙清澈的眸子瞧著他。
那時的春芽還是餐館的打工妹，她漂亮能幹，只是從來不曾說過一句話。
關於春芽的身世大山偶然在吃飯的間隙聽到別人提起過。
春芽從小便被親生父母賣給了餐館的店主夫婦。
七歲那年，因為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以後就變成了啞巴。
大山對春芽是一見鍾情，這件事春芽後來才知道。
大山從來都不奢望能與春芽有什麼交集，直到那一天。
那天，春芽不小心把湯汁濺到了客人身上，客人一直罵罵咧咧不依不饒的時候，平常老實巴交的大山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掄起一個瓶酒瓶便砸了過去。
事後，大山將自己大半年的工資都賠了進去。
大山不知道，其實他為她出頭的那一刻，她的心裡便有他了。
春芽與大山結婚的事情，店主夫婦開始的時候是極力反對的。
他們覺得自己女兒雖然是個啞巴，但是憑藉自身其他優勢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比大山條件好得多的人。
但是春芽鐵了心要同大山在一起，甚至為此離家出走了好幾次。
店主夫婦心知阻擋不了，只得放手成全。
02
大山與春芽結婚那天，破落的小院子裡擠滿了人，人人都想一睹城裡女人的風采。
拜堂之時，大山握著春芽冰涼的小手向著自己那早些年因痛失大兒子和丈夫而哭瞎了雙眼的老孃磕頭，老太太老淚縱橫，顫顫巍巍地將一對新人扶起。
入夜，大山醉醺醺地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推開了新房的房門。
新房內，春芽有些不自在地迎著男人們如狼似虎的目光，正要起身扶住醉酒的丈夫時，下一秒便被幾個男人推到了大山的懷裡。
說實話，春芽從心底裡害怕這些人。
從春芽踏進永安村的第一天起，她便覺得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
大山騎車帶她去鎮上置辦東西的時候，永安村的男人們總會緊緊地盯著自己，從頭到腳，盯得春芽心裡發慌。
很多次，春芽一個人去河邊浣洗衣服的時候，女人們總是躲得遠遠的，揹著她竊竊私語一番。
鬨笑聲、笑罵聲再度把春芽拉回現實，她秀眉微蹙，有些不知所措。
“親一個！！親一個！！大山你不親俺可要親了啊！”
鬨笑聲響起，春芽的臉漲的通紅，試圖推開人群未果之後只得作罷。
推搡間不知是誰偷偷摸了一把新娘子春芽的腰，春芽羞赧地掙開人群，退到炕頭邊，杏眼圓睜。
眾人面面相覷，本來醉醺醺的大山見狀登時清醒了不少。
大山略帶歉意地看向春芽，而後又向身後眾人道謝。眾人自知無趣，便化鳥獸散盡。
新房中，大山有些尷尬地搓著手，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
“鬧新人是俺永安村的習俗……你……別見怪。你放心，俺以後絕對不會讓人欺負你！這次是個例外。”
春芽看著始終低著頭的大山，柔軟的手撫上他有些粗糙的臉頰。
大山緩緩抬起頭，藉著清明的月光，眼前的春芽竟比畫報上的女人還要美上幾分。
“你真好看。”
婚後，大山待她比之前更好了。
春芽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忙碌於鍋碗田野之間，大山總是把一切料理的很好。
他總說，春芽跟著自己已經是在吃苦了，結婚後更不能讓她受一點委屈。
春芽歡喜看電影，他便騎著車帶她去鎮子上最大的電影院看電影，陪她哭陪她笑，把她摟在懷中，讓她感受到自己強有力的心跳聲。
03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大山揹著行囊和村裡的幾個男人去了離家幾十里路的礦場打工。
離開的那天，春芽去送他。天空中飄起絲絲小雨，霧濛濛的，平添了幾分傷感。
“春芽，好好照顧自己和咱娘。”
大山緊緊抱住春芽，聲音有些顫抖。
春芽緊緊貼在大山的胸口，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輕輕地點了點頭。
深藍色的有些掉了漆的大巴迎面駛來，穩穩地停在路邊。大山拎起包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目送著大巴車絕塵而去，春芽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捂住臉，蹲下身來，突然，一個東西從她的懷中掉落下來。
那是春芽熬了一宿為大山縫製的錢包，裡面還有兩人一同在縣城裡照的結婚照
春芽站起身來，沿著山野拼命奔跑，無論如何她也要把錢包交給大山。
春芽跑了好幾裡山路，腳上磨起了水泡，卻還是沒能追上那輛大巴車。
她捏著錢包立於山野之上，心也跟著飛遠了。
大山所在的礦場工作繁重，一年到頭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放假。
春芽常常倚著房門，出神地凝望著遠方。
在等待丈夫的期間，春芽經常會收到丈夫託人在鎮上捎來的小玩意兒，都是女孩子喜歡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山就要回來了。為此，春芽經常會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夢見丈夫回來了，夢見自己見到大山之後那個幸福的模樣。
04
噩耗傳來的時候，春芽正在家中為大山織過冬的毛衣。
傳話的是一個面生的小白臉，春芽看著他一張一翕的嘴巴，有些恍惚。
她如被雷擊般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大山所在的礦場發生了礦難，所有人都被困在礦井裡，無一生還。
這天，春芽與一群女人冒著雨排成長隊等待著礦場專車的到來。
隊伍裡的女人們神情各異，或悲傷啜泣，或隱忍不發，只有春芽一個人靜靜地注視著飄著山霧的遠方，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
大山死了，大山怎麼會死了，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
春芽不願意相信，她沒親眼見到之前是不可能會相信的。
隨著清脆的汽笛聲，春芽回過神來，一輛深藍色的大巴車迎面駛來。
同樣的一輛車，同樣的地方，同樣的雨，物是人非，那個抱著春芽的男人卻已經不在了。
春芽機械地跟隨著隊伍上了車，一路上神情恍惚。
刺眼的陽光透過車窗射將進來，她眯著眼，彷彿青天白日做了一個夢一般，且是一個可怕的噩夢。
05
這是春芽第一次來到丈夫做工的地方。
望不到頭的黑暗，大片大片的煤石礦渣建起了廢墟。
春芽的心頭一緊，眼前的一切彷彿在提醒她，這不是夢，而是確確實實的現實世界。
女人們的慟哭聲不絕於耳，唯有春芽沒有哭。
她不相信丈夫會葬身在這樣一個地方，她不相信大山會捨得拋下自己。
礦場老闆的秘書小跑著來到春芽等人身邊，向大家轉告礦場老闆的賠款細則。
春芽已經聽不見身邊的任何聲響，她顫顫巍巍想要走到廢墟前親自確認丈夫的生死，卻被同村的幾個女人拉住了。
“你這婆娘！咋恁傻？人都死了，你還在這幹啥呢？”
“人家李老闆是好人，換作別的老闆啊，咱啥都沒得嘍。”
春芽怔怔地站在原地，久久地不能回過神來。
入夜，女人們早已經在李老闆準備的旅館裡睡著了。黑暗中，春芽披上衣服悄悄地離開了賓館。
礦場廢墟前，春芽跪在地上，像一隻迷途的狗一般拼命地嗅著，希冀可以覓到一絲熟悉的氣息。
她拼命用手扒開廢墟上的雜物和煤渣，喉嚨裡發出奇怪的聲響，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
此刻的春芽迫切地想要大聲呼喊丈夫的名字，但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像一頭被困住的小獸一般無力地嘶吼著。
前所未有的絕望感遍佈全身，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筋疲力盡癱坐在廢墟上，任憑一雙手汙濁不堪，鮮血淋漓。
她仰起臉，望著黑夜裡的一輪圓月，淚如決堤。
突然，腳下隱約傳來敲擊聲，像是利器敲打石板的聲音。
春芽心中一驚，迅速趴倒在廢墟上，豎起耳朵，直覺告訴她，大山他們還活著。
果然，緊接著又是一陣富有節奏的敲擊聲，萬籟俱寂之下，敲擊聲尤為清晰有力。
春芽輕舒了一口氣，顧不得許多，連忙向不遠處的門衛室跑去。
06
礦場出事後，一切工作都停止了，除了門衛室看守的老大爺以外，所有人都放假回去了。
看守礦場的門衛大爺再被一聲持續有力的敲門聲吵醒之後，拉開窗戶，第一眼便看見了淚流滿面的春芽。
“這麼晚了，你幹啥呢？”
春芽滿臉通紅地比劃了很久，卻只是換來門衛大爺一張更加茫然的臉。
“你想說什麼？到底咋了？”
春芽指了指廢墟的方向，又拿起手在玻璃上敲了敲，大爺依舊疑惑不解。
春芽有些洩氣了，突然，她瞥見了門衛室的電話，便急忙扯起電話塞到門衛大爺的手裡。
門衛不解地看著她，“你想要俺打電話？可是，大半夜，你讓俺打給誰嘛？”
春芽又是一番比劃，見門衛仍然不理解自己的意思，靈機一動，用手指了指門衛室裡張貼著的宣傳畫，畫上與人握手的正是春風得意的礦場老闆李成功。
“這麼晚了老闆肯定睡覺了，這個電話俺不能打，不然老闆生氣俺就得回家了。”
門衛大爺態度堅決，剛要關上窗戶的時候，春芽死死地拉住了窗戶。
大爺一驚，不可思議地看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的春芽。
“你要幹啥？你這個女娃是咋回事嘛！你...”
不等大爺說完，春芽撿起一塊石頭便向窗戶砸去，大爺慌了，開門出來想要阻止，誰料春芽一閃身便鑽進了門衛室，隨即開始瘋狂砸起東西來。
大爺見阻止不了，只得慌忙撥通老闆電話。
07
聽聞有人鬧事的礦場老闆並沒有親自出馬，而是派遣了自己秘書處理此事。
被幾個女人扶住的春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地拉住小秘書的手，眼神急切，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秘書扶了扶眼鏡，環視四周，不動聲色地掙開了春芽的手，“大半夜的不睡覺幹啥呢？”
春芽推開人群，跑到廢墟上，雙手拼命地比劃著，想要人知道大山他們有可能還活著。誰知眾人面面相覷，見此情景，無一不認為失了丈夫的她已經瘋了。
“我看這個協議早一天籤晚一天籤都得籤，協議我也已經帶過來了，不如今天簽了吧。這裡我要和大家說清楚，協議一旦簽上，大家拿了補償款這事就算了結了，過兩天這個礦場就會被封起來了。”
李老闆得知有人鬧事之後，唯恐夜長夢多，再生出別的事端，讓事情更加棘手，便吩咐了小秘書把協議一併帶了過來。
“春芽，算了吧，人都已經死了，活人還要過日子……你別不識好歹。”
“俺男人昨天給俺託夢了，他叫俺領了補償款，好生過日子。”
“是啊，人已經沒了，你就認命吧，別瘋了。”
“不能因為你一家就影響俺們這麼多人吧？”
女人們圍在春芽身邊，語氣中帶著諸多不滿。春芽痛哭地捂著臉，一旁的秘書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毛，“協議是需要在此次礦難中所有遇難家屬共同簽字的。”
春芽猛然推開人群，向廢墟跑去。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大山還活著，別人不救，她救！
誰料不等她跑到廢墟前，便被幾個女人強行拉了回來。
混亂中，春芽的面前出現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協議書。
春芽緊咬著嘴唇，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張丈夫的生死狀。
“春芽！你自己瘋就成了，可別害了大家！”
冰冷的話語響起，春芽先是一怔，眸子裡閃過一絲驚懼。
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一個不識好歹的瘋婆娘而已。
不知是誰抓住了春芽的手，準確地來說是很多雙手抓住了她的手。
春芽瞪著眼看著協議書上赫然的鮮紅手印，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擊中一般，癱倒在地上。
那天，所有人離開之後，天空下起了大雨。
春芽站起身來，像一棵在風雨中飄搖的蘆葦一般，無助柔弱。
她踉踉蹌蹌走到廢墟前，瘋狂地用手挖著，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所有人都當她已經瘋了。
天色漸明，春芽終還是支撐不住倒在了廢墟上。
當阿飛趕來的時候，春芽已經不省人事了。
阿飛是大山從小玩到大的兄弟。
阿飛把她抱到了醫院，又給大山在礦山附近弄了個衣冠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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