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偶爾會有一瞬,他的形象如同恍惚了年歲的飛簷,於霧靄迷茫中翹起一角,在眼前形成幻象。

青衣白衫,慢慢地在古舊的宣紙上渲染開來,一個手握書卷的青年雅士,飄逸卓然。

不同於當時許多滿人骨子裡的暴戾,他是喜愛漢學的,他愛極了漢家筆下的煙雨江南。

無端端的,浣衣女子的吳依軟語就輕易入了夢;沒來由的,昭示春逝的幾片飛花就輕易染了愁。

淥水亭外飛雨綿綿,他或許是手握一卷書,不知是兵法修略還是治世之道。

桌上定是沏好了一壺茶,溫熱的煙霧嫋嫋了他的視線,遠遠地穿過煙雨,抵達不知是否有雨的江南。

明珠看不透這個謎一樣的後代,他認為容若擁有了一切——功名利祿,他以為容若會滿足於浮華。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明珠總是罵他不爭氣,整天除了看書寫字就是和一群自命清高的文士吟詩作詞,賣弄風雅。

他二十二歲便科舉及第,自此日子本該是鮮衣怒馬,錦帽貂裘。畢竟人在少年,科舉的風光定然讓他心中寬慰——

確然,這麼多年挑燈夜讀沒有白費,確然,漢家名篇所言非虛。

如果盧氏未亡,也許我們看見的納蘭多多少少會有他父親明珠所願的影子吧。至少有一抹溫柔,紅袖添香,鶼蝶情深。

自盧氏歿,他習慣將自己浸泡在悲傷的淚水中,漸漸地宦途失意,他自此一蹶不振。

其實,他應當明白,康熙不重用他的原因,不提先祖金臺什的瓜葛,就單憑明珠的聲望地位,他也不會得到重用。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他不過是帝王馭臣之術的犧牲品,什麼“滿洲第一才子”,什麼“千古傷心人”,都只是別人加給他的名號。

他想做的和普通滿洲男子一樣,空有一身才學卻得不到施展,就算是第一才子又能怎樣?

他也想金戈鐵馬,想聽塞外的風,想看關河的雪。而這些與才華無關,與煙雨江南無關。

只是他依然是康熙的近侍,依然踏不出那個四合方圓。閒得無聊了,就看看庭前花落花開,聽聽飛簷落雨嘀嗒。

想象江南的白牆黑瓦,閉上眼,彷彿就能看見河間畫舫裡走出的美人,牡丹描金團扇的背後,不知藏著一張怎樣驚豔的容顏。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是啊,江南才是他該去的地方。只有那樣風花雪月的生活,才能漸漸消弭他的悲傷,讓他暫時遠離廟堂。

然而夢之所以為夢,就在於它可望而不可即。他習慣飲酒,醉了就能忘卻塵俗之困。

然而酒越飲越多,最後酒亦如水,他索性把酒當水喝。

揮筆一書“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凝眸靜觀自己的困頓,笑飲三大杯,獨嘆“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他最後一次飲酒,終於爛醉如泥。於明珠,他是“爛泥扶不上牆”。然而他終於可以得到解脫,從塵土中來,又歸於塵土。

他終於可以無拘無束,將心泊在江南渡口,在高樓上遠望落霞孤騖,在漁歸聲中賞秋水長天。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三百多年過去了,明府早已不再是明府,那個見證了他生命的淥水亭也早更名為恩波亭。

只是不知那古舊的飛簷,還是不是康熙年間的飛簷;那厚重的牆,還是不是容若扶過的牆。

要怎樣才能撫平他的傷?傳聞那株他手植的明開夜合再也沒有開過花,連花都盡情悲傷。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藥,卻不知三百年的時光夠不夠他忘卻那些前塵往事。

是啊,不過是前塵往事,無論當時是風生水起,抑或是平淡索然,千年百年後,功名利祿也是過眼雲煙,浮華人生只餘一抷黃土。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些曾經被我們忽視的記憶,往往在我們悲傷無助的時候成為我們求索的動力。

在最潦倒的時候,我們所回憶的事不過是那些當時索然的點滴,想想,若是如今能如那時般平淡,就算是流水,也可以靜靜地流淌千年。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容若早早地去了,還只是三十一歲的韶華。留下的《飲水》,那些或長或短的冷暖詞句,其中的悲苦,亦只能“自知”。

他為何悲傷?他自己也說“眼底風光留不住”。為何人生要尋尋覓覓,覓得了功名利祿又怎樣?又有什麼能夠始終不離不棄?

其實他一直都懂得:在別人眼裡悲春傷秋的他卻是真看透了這浮華人世,他說“夢好難留,詩殘莫續”,就是這樣的道理。

而人生又何以為繼?既然只是一場雲煙,又何必苦苦追求?

然而,困擾塵俗的只是物質,人們追求高牆大院,高官厚祿,對於情感卻淡薄如涼。

不知真正能夠永恆的是人世間最廉價也最昂貴的情感!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君可見東坡疾書“十年生死兩茫茫”?君可聞陸游長嘆“錯錯錯”、“莫莫莫”?

容若看得透,所以放得下。三十一歲飲了此生最後一口酒,滿足了永恆的思念。

古道西風獨自歸,他留下的不是慘淡的背影,不是悲慼的潦倒,唯有那幾百首詩詞,和那永恆的情感。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那些我們念念不忘的轟轟烈烈,不過是瞬間的優曇,值得回憶的往往只是那些當時的尋常。

隔著這過往的年歲,我無法看清白紙黑字中那個枯瘦的背影。

也罷,既然“不是人間富貴花”,不如歸去,去到有你知音的地方,踏遍萬水千山,不如長相廝守。

沉思往事立斜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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