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出來耍的名人，除了王羲之，還有我虢國夫人”
據說天寶年間，集賢殿宮廷畫家張萱畫完了一幅絕世麗人的圖，圖中從左向右緩緩行出九人八騎，珠光耀翠中，向未知的前方行去。
這位擅長以最精細的手法描摹貴婦的畫家，像拍照片一樣，細心地刻畫圖中每樣物事的細微差別。
他畫了八匹公馬。仔細地畫出其中四匹有踢胸（球狀紅纓），兩匹是三花（馬鬃梳成三垛的王室用馬）。
他把八匹馬其中的一副馬鞍畫得精美無比，上面有隱喻虢的虎紋和正在交頸的五彩鴛鴦。而其它的馬鞍都草草帶過。
他畫了九個人。其中三個人成為後來猜謎者判斷虢國夫人的重點對象（實在無法從外貌上來判斷誰更美啊！我現在先入為主地感覺第一個更美一些……）
當然，他也仔細畫了圖中每個人的打扮和衣衫。
這讓我們知道，大唐的時裝秀是可以在馬上舉行的（其實這也和我們今天到機場去看時尚衣品是一個道理）。
上圖：墮馬髻，雙環垂髻，烏紗帽
下圖：豆青色鸞鳳團花衫，胭脂色描金團花裙，白色花巾
張萱最可恨的地方，是畫完以後什麼也不寫。名字也沒有。
這圖好比一張盛唐的照片，九人八馬，都是誰？誰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你猜，你再猜，你猜猜猜。
所以這幅畫到現在還在被人們亂猜。
它通行的名字是《虢國夫人遊春圖》。
那是因為卷首右上方，有金章宗（完顏璟）題的“天水摹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意為張萱原創宋徽宗摹畫）。
他這個題名哪裡來的呢？
大概來自宋徽宗《宣和畫譜 人物一》的記載：張萱有“虢國夫人夜遊圖一，虢國夫人遊春圖一，虢國夫人踏春圖一”。
宣和年間的仕郎胡仔也在他的《苕溪漁隱叢話後集 東坡一》記錄了另一張掛在晏殊家的《虢國出行圖》：“ 晏元獻家張一畫《虢國出行圖》，其上亦有三花馬。蓋三花馬剪鬃為三辮耳。”
這些畫都在哪裡呢？張萱沒有畫傳下來。一張也沒有。
文獻裡記載著他曾畫過《明皇鬥雞射鳥圖》、《明皇納涼圖》、《明皇擊梧桐圖》、《太真教鸚鵡圖》、《虢國夫人夜遊圖》、《虢國夫人踏青圖》、《午後行從圖》、《貴公子夜遊圖》、《宮中七夕乞巧圖》、《安樂仕女圖》等——均已失傳。
金章宗就根據這些和手裡的畫判斷了，這是張萱畫的虢國夫人遊春的圖。
大概和顧閎中畫韓熙載一樣，張萱仔細地把他的所見所聞儘量真實地畫下來。
那大概是天寶年間。
天寶年間是大唐的盛時，也是虢國夫人的盛時。
天寶十二載（公元753年），42歲的杜甫曾寫下他有名的《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
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杜甫《麗人行》
“是的，《麗人行》寫的是我。
我，虢國夫人，當朝天子寵妃的三姊。
虢，是三郎賜我的封號。
遠古周朝有虢國，虢人尚武，虢君好戰，這個強橫的“虢”字，我再喜歡不過。
馬廄房牽出兩匹三花馬——誰能想到我也能有騎三花馬的一天？
我的小女兒跨上了一匹三花馬，她和她的姨母一樣穿窄袖上衣，著描金團花的大裙，花巾斜披，裙下微露繡鞋，輕點在金鐙上——真像個姑娘家了，可惜她還小，不能像姨母們一樣烏髻倭墮。
——不過，我還是換一身蝦青色窄袖側領男衫吧。夠素淨，才夠靚。
我從來不怕素顏出門，哪怕是面見三郎。
自從三郎把曲江池整得煙水明媚，重三那天曲江池可是熱鬧極了。
彼時，遊春的虢國夫人不會知道，她春風得意馬蹄疾的人生，最終的去處，不是曲江，而是馬嵬驛。
命運，早已在暗中給每個人的人生標好了起點和終點。
她傳奇的人生，起點是天寶三載（公元744年），終點是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
天寶三載，那時候李林甫為相已久，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剛剛兼任范陽節度史，虢國夫人的堂妹楊玉環還是壽王妃，而虢國夫人的堂兄楊國忠，還叫楊釗，是個油膩又沒有前途的中年人。
上天用武惠妃的死把這些人攏到了一起。
武惠妃是玄宗心愛的妃子，壽王李瑁的母親，壽王妃楊玉環的婆婆。
婆婆薨逝，楊玉環意外進宮，當了玄宗身邊的女官，號為太真。
過了一年，太真被封為玄宗貴妃。
又過了兩年，楊玉環的大姐封韓國夫人，三姐封虢國夫人，八姐封秦國夫人。
而楊國忠呢，還在叫著楊釗。在李林甫眼裡，只是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給事中。李林甫那時候忙得很，忙著陷害左相李適之、大將王忠嗣，北海太守李邕和淄川太守裴敦復也死在他手裡。為了杜絕蓋嘉運、王忠嗣入朝為相，李林甫向玄宗上書，力薦安祿山等胡人戍守邊關重地。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胡人安祿山和楊家兄妹們的命運，暗暗地交織在了一起。當然，他們彼此並不知情。
安祿山親熱地喊楊玉環作“娘”的時候，楊家兄妹們，並不知道會死在他手裡。他們想都沒想過——是啊，別說死了，就連這潑天的富貴，怎麼可能說沒就沒？
天寶九載，五月，安祿山被封為東平郡王，十月，楊釗被賜名為楊國忠。
天寶十一載，李林甫病死，玄宗環顧四周，李林甫掌權的十九年，群臣已死的死，謫的謫——那就用楊國忠為相吧。
安祿山的宰相夢碎成一地渣渣，恨死了楊國忠。而楊國忠因為無法控制安祿山，多次告安祿山有謀反之心。
安祿山是真的想反。
然而李三郎、楊家兄妹看不到。
李三郎看到的是此時自安遠門向西，唐朝版圖約萬二千里。
楊氏兄妹看到的是烈火烹油般的無邊富貴。
自從升為右相後，楊國忠便與虢國夫人比鄰而居，無所顧忌地日夜往來。三位夫人從車駕臨幸華清宮，車馬僕從，充溢數坊，一路經常遺下錦繡珠玉無數。五家相約出門時，更是浩浩蕩蕩，僕從的服色粲若雲錦。甚至連公主駙馬也不敢與他們爭道。有一回廣寧公主的車馬和他們同時經過西市門，公主被擠得墮馬，駙馬還捱了好幾鞭子。
而“又美又紅”的虢國夫人，尤其恃寵豪蕩。
大概虢國夫人所缺，只餘一頂皇冠了。
皇上心愛的御馬，任憑虢國夫人騎去。尋常人不能進入的禁宮，任憑虢國夫人橫著走。
張萱和杜甫，正是在虢國夫人最炙手可熱的時候，記下了她的富貴傳奇，然而這熱氣騰騰的富貴轉眼將化為冰涼。
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十一月，安祿山反，攻陷河北諸郡，史上有名的“安史之亂”爆發。
第二年，安祿山長驅直入，攻入潼關，迫近長安，玄宗倉促之間，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選馬九百匹，帶著楊貴妃、楊國忠、太子李亨以及諸皇親國戚，逃離都城長安。隊伍走到馬嵬驛的時候，士兵譁變，要求斬殺楊家兄妹。唐玄宗萬般無奈，只得縊死楊貴妃，韓國夫人和楊國忠也被憤怒的兵士斬殺。
楊國忠死後，虢國夫人帶著楊國忠的妻子裴柔、兒子裴徽和女兒逃往陳倉。陳倉縣令薛景仙緊追不捨。虢國夫人逃入竹林，逃無可逃，親自動手殺了兒子和女兒，又在裴柔請求下將她刺死，隨後自刎。但她沒有死成，被縣吏捉到關在獄中。虢國夫人臨死前問了最後一句話，問縣吏是皇帝派來的還是叛賊派來的，縣吏答曰“互有”……虢國夫人徹底絕望，血凝於喉而死。
那是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的初夏。
虢國夫人、韓國夫人、楊貴妃、楊國忠死後，韓國夫人的女兒崔氏被楚王李豫冷落，死於757年；虢國夫人的兒媳延光公主改嫁太僕卿蕭升，公主和裴徽所生的兒子裴液後來娶晉陽公主為妻，791年還在世。
再後來就沒有弘農楊氏的消息了。
至於皇室，公元756年李亨繼位為肅宗，公元762年李亨的兒子李豫繼位為代宗，同年太上皇玄宗和肅宗都駕崩。
大唐的皇嗣還延續了一百多年，然而李三郎的盛唐後來再也沒有回來過。
天寶的傳奇，虢國夫人的傳奇，就這樣落幕。
然而，那一場畫裡的遊春，卻在以後的一千多年裡被反反覆覆地提起……
傳 唐 張萱 虢國夫人遊春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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