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的 瞎 牛


文|王育潮


父 親 的 瞎 牛


老屋扒掉之前,母親說等一下,去把牛屋的東西收拾一下。我知道母親說的是我家牛梭頭,正懸掛在牛屋的土牆上。

那隻牛梭頭已經閒置十幾年了,是父親當時配給我家“瞎牛”的。

瞎牛是“單眼瞎”,是父親從集市換回來的。當年,父親為了給爺爺治病,一狠心把家裡養的黃牛拉到集市準備賣掉,到了集市父親又捨不得賣了,牛是農民的命根呀。猶豫之餘就從牛市上用找差價方式換得這隻瞎牛。

“你看,這牛種絕對上佳,如今這副模樣,又不是全瞎了,不影響幹活,人家換給咱又給找回那麼多錢,值得!”父親耐心地同母親解釋。

“咱得請獸醫好生敷藥,我再悉心照料著,沒準兒眼睛還能好呢!”見母親絲毫不搭言語,一旁的父親只得一個勁兒地樂觀打氣。

我卻歡快的圍著它轉著。瞎牛雖然左眼殘了,另一隻眼睛卻比銅鈴還大,那眼底黑中生亮,想得她的內心也必然和父親一樣善良,一樣柔軟而堅定。它“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重中帶穩,是“自來鼻上無繩索,天地為欄夜不收”這骨子裡的倔強品性使然?

“喂,夥計,爭氣點,這可是特意給你買的新傢伙。”為了能讓瞎牛幹活,父親又特意做了一副牛梭頭。

可是父親的舉動馬上在村裡成了笑話,因為瞎牛從沒學過幹活,牛梭頭套到脖子時,就不停甩頭,用勁拉時候卻很難走成一條直線。

瞎牛卻並不服輸,雖然鞭子無情的打在身上,也並不煩躁,躬身立足,伸著脖子努力向前,小心嘗試著找到拉犁動耙的支撐點,用力點,破土犁動,耙土耘泥。

父 親 的 瞎 牛


春耕開始了,那時候沒有農耕機械設備,犁地需要兩戶人家組合成兩頭牛一起拉犁。村裡人卻並不願意自己的牛和瞎牛搭伴,它用力不穩,又沒有經驗,不出活,跟它搭伴的牛還吃虧多下力。

那日,二叔急匆匆地從鎮上趕來,捎得好消息似的,興奮地同父親彙報“牛歸原主”的進展情況。

“啥?賣瞎牛?”

“是啊,哥,從你買這瞎牛回來,它幹活不行,你說咱這莊稼人,就靠的這個,時間長了那還得了?”

“是啊,哥,幹賠錢的貨兒!趁現在瞎牛這眼睛還能瞅......不如賣......”三叔也忙幫襯著二叔辯解。

“那也不賣!說啥不賣!”沒容得二叔說完,父親便認真地耍起了倔勁兒,自顧自地坐在門凳上一副無比享受似地咂著旱菸。

“今個兒說你不聽,沒得好!”二叔一氣之下,把門摔得個“叮咣”,隨後便揚長而去。

“賣了吧......親哥哥嘞!哎......”三叔沉重地嘆了口氣,他懂父親這次是當真不會賣掉瞎牛,也只能換了語氣,尊重他便是。

瞎牛要做媽媽了。

村裡人看著瞎牛一天一天大起來的肚子,也替父親高興,生個小牛犢,也不枉養它一場呀。

“生了!生了!這邊腳出來了.......”

夜裡,正是十一點,天氣透寒,銅黃色的牛棚燈下,她精疲力竭,強撐著眼皮,看著眾人,似乎在問候,也像是在尋找。

母親披著那架破舊的綠軍衣,先是點起室內外所有的燈,後又跑進屋裡,忙從箱底掏出了我兒時常蓋的花棉被,頭也不回地往出跑。

等我捂著鼻子奔來的時候,牛棚屋裡已經是一朵新生命的綻放。明晃晃的燈光似有挑逗歲月的嫌疑,竟使得一旁的手電也顯得如此微弱,她不遺餘力地舔舐著空氣,發出陣陣喪子式的哀嚎。

父 親 的 瞎 牛


“唉,好一倔強的種嘞!”村裡獸醫慢悠悠地擼起袖子,一雙手徑直伸進母親剛端來的熱水盆裡洗濯。

“那還用說,眼睛瞎一半,脾氣比誰兒都犟!”父親大呼一口氣,一邊給看熱鬧的村人們遞煙點菸,一邊沉思似地磨嘴嘆氣,濃密的眉角怕是被牛衣彌散的腥臭壓進了牆上的稠土縫裡,好一副犯了罪的模樣,似是早已忘卻了方才的緊張與吃力。

“父親?小牛呢?”我滿臉疑惑。

“死胎了。”見父親半天不吭聲,二叔無可奈何地揚了一句。

“怎......怎麼會這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竟在剎那間敲碎了。我積攢已久的期盼,我一面像判了死刑似的絕望心疼的同時,也不禁黯自神傷。

幾天時間了,瞎牛都不吃不喝,只是莫名地朝著村西口的遠方張望,一會兒有氣無力地站起,一會兒被逼得坐下。來來回回幾十次,發出的不絕於耳的呼喚與哀鳴,悲慟得直教人撕心裂肺。

陪著瞎牛一同寢食難安的人還有父親,這一路走來,瞎牛得多不容易,哪能再經得起這樣的摔打和折磨?為了早日撫平瞎牛的人生創傷,已邁入知天命之年的父親竟不惜費盡心血,為她尋得這一等一的富足柔軟且舒適乾淨的陽光地界。

後來,我上學離開了家鄉,但是從父親母親的來信中知道,瞎牛已經學得一手好活。讀到父親母親來信的時候,彷彿看到了他們和瞎牛站在一起站在我跟前,一臉的驕傲自豪。

父 親 的 瞎 牛


歲月快速流逝,瞎牛也逐漸老去。它眼睛的傷竟然復發了,冬天結出的眼窟淌出了房簷瀉出似的冰溜,發出陣陣不忍直聞的惡臭,父親卻對其偏愛有加,似乎是在有意彌補,又或是與瞎牛之間形成了某種不知名的默契。印象中,生來從不肯被輕易馴服的老瞎牛在這世上,也只聽得父親一人的訓話。

幾十年的光陰過去了瞎牛,早已離我們遠去。我似乎終於理解了瞎牛喪子之時的悲壯和對耕作的執著。和世間其他的母親不一樣,她更希望自己的子嗣能擁有一雙明亮的雙眸,並能代替她看盡自己所看不到的另一半的天空。

父親也永遠走了,多少個深夜的夢裡,我又看見了那頭瞎牛,在南陽故里的映襯下愈顯蒼黃,父親伸出那滿是皺紋的老手,寵溺地摸著她,似是知己,又為故人。老瞎牛也緊貼著父親,悠哉悠哉地在田間地頭裡埋頭吃草,一隻小犢牛在瞎牛身邊撒歡,那是它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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