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雍盛世之音”与“濩落离乱之悲”,论乾嘉到咸丰后的清诗剧变

前言

清代虽然在普罗大众的形象尤其恶劣,诚然,嘉定三屠对于汉文人的迫害,还是文狱、《四库》编撰时对于古籍的损毁都是无可否认的,但从另一方面,清代于学术艺术上的成就,是足当得“一代中兴”之称的,经学如是,词学如是,诗学亦如是。

作为帝制的收官,古典文学史的总结束,虽是“异族”入居,但其对于汉文化的熏染尤其镂骨,同时自康熙帝之后耀兵塞外,既定西藏,平台湾,得二百余年之太平,咸丰之后才兵革各起。以诗学而言,恰是在兵革前后,形成了两段截然不同的清代诗学风貌,即“雍雍盛世之音”与“濩落离乱之悲”。



“雍雍盛世之音”:“百家争鸣”的乾嘉诗坛

清代诗学有个重要的发展阶段便是乾隆、嘉庆时期。这个时期的诗学理论逐渐形成了清代的独特面目,以宗唐、宗宋、性灵为标举,并衍生了非常丰富的诗学艺术风貌。“宗唐”者,以沈德潜为标招。沈的观念是帝制的意志反映,乾隆称其与沈德潜相交是“朕与德潜,可谓以诗始,以诗终矣”(《太子太师礼部尚书沈文》),甚至在沈去世时,乾隆还御书匾额“九秩诗仙”,并御制悼诗:“平生德弗愧潜修,晚遇原承恩顾稠。寿纵未能臻百岁,诗当不朽照千秋”-----如此态度,于诗学之外的曲款显然可以想见。沈认为“诗至有唐,菁华极盛,体制大备

”,又称是“而宗元流于卑靡”(《唐诗别裁》),并在此基础上,强调了“音律”与“名教”的意义(“诗以声为用”与“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清史稿》所谓之“论次唐以后列朝诗为别裁集,以规矩示人,承学者效之,自战宗派”便说的是沈德潜以宗唐为标的“格调派”。


“雍雍盛世之音”与“濩落离乱之悲”,论乾嘉到咸丰后的清诗剧变


这种“格调派”对于诗学发展是有非常大的局限性的,作为帝制的诗学代表,天然会以“儒本位”的思想去限制诗学的审美风尚,沈德潜如《同京口余文圻登蒜山憩清宁道院时春尽日》、《送刘东郊之闽中》等诗作,雕砌颂德,乏善可陈。但所幸的是,彼时仍有袁枚之“性灵说”与厉鹗之“宗宋说”分飙竟起。袁枚的性灵说虽是继承于宋人严沧浪,却多了几分兼容并集,提出了“诗有工拙而无今古”、“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等非常进步、自由的诗学观念;而厉鹗作为浙西词派的后中坚人物,即便是其诗学主张,显然也是绕不开姜夔与南宋永嘉风气的。沈德潜、袁枚、厉鹗为三家理论的分野,但要论及创作,却要推厉鹗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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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诗所重的格调在皮不在骨,其诗多为歌功颂德为主,如其《钱武肃王铁券歌》诗节选云;昔闻山林里锦绣,今见坏道眠麒麟。表忠旧观亦颓废,断碣剥蚀丛荆榛。隆隆霸业竟何在,惟有铭功镂版传千春。子孙奕世念祖德,无忝忠孝承清门。

为钱武肃王铁券歌本就无甚意义,满篇全是云前人为“霸业”之功后人当记,祖宗忠孝之德当承,无非是上承所命,令后人感德深恩云云。沈德潜诗大部分题材多出于此,偶然涉及民生社会也都强为教化,当然,这并不能归罪于沈德潜,而是其人其位,所处环境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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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虽才气纵横,多有谐谑过甚,不免偏性近狭,《随园诗话》称王安石诗如“小儿瘙痒”便可见一般。厉鹗允推为乾嘉年间之大手,词起浙西之衰,诗振学人之旨。《清代学者象传》中称其:“为诗精深峭洁,截断众流,于新城(王士祯)、秀水(朱彝尊)外自树一帜”,厉鹗诗学陈与义而变出,古质坳峭,其《二月十九日同耕民间步东郊晚眺沙河》诗云:雨多常禁足,及此出郊看。风力暄犹劲,天容霁始宽。波神青栎庙,田祖白茅坛。讵学怀砖俗,班春话好官。三子之外,乾嘉时期尚有黄景仁、张问陶、舒位等,尤其黄景仁近现代大行于世,但其诗却难学,黄诗贵在才气、情真,但总少工稳,非学人诗,乃才人诗。据上,乾嘉时期,诗风大雅,虽颇受文狱弹压,但学者治学之风尤盛,诗人宗派竞其,百家争鸣而难胜全举,诗学风气自有一派雍雍盛世之音。


“雍雍盛世之音”与“濩落离乱之悲”,论乾嘉到咸丰后的清诗剧变


“濩落离乱之悲”:咸丰兵起后的诗风大变

待至咸丰兵事起,被儒学侵染的诗风得到解放,吟咏体裁不在限于颂德、闲情等太平什物,诗人们纷纷转向了对社会家国、个人感遇的深刻命题当中,其诗风之变盛要为极则,尤其是晚近事情更是名家辈出,陈衍《近代诗钞》咸丰以后录370家;《近代诗选》入道咸诗人509家;孙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录道光以后2000余家。徐世昌《诗汇》近代诗人应计两千余家....其体之富,足可想见其诗坛盛况。然则,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灿烂的诗学背后,却是家国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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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遵宪与““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

甲午战争以后,“诗人黄遵宪(字公度,广东嘉应人)崛起岭南,举一时可慨、可悲、可歌、可泣之事,悉形歌咏,遂为晚清诗坛,放一异彩”。黄遵宪诗法多受曾国藩影响,作诗从杜甫、韩愈出而抵开江西风气,其取材内容便逐渐逼近民生、兵事,愤感种种。如兵事者如《喜闻恪靖伯左公至官军收复嘉应贼尽灭》云:

诸侯齐筑受降城,狂喜如雷堕地鸣。终累吾民非敌国,又从据乱转升平。

黄天当立空题壁,赤子虽饥莫弄兵。天下终无白头贼,中原群盗漫纵横。

近人评黄诗多是谈他的诗是“独僻异境”,如《饮冰室诗话》中评曰:“要之公度(黄遵宪字公度)之诗,独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纪诗界中,群推为大家,公论不容诬也。

”当然,梁启超这种超高的评价,仍是有掺杂了“开源”的水分。按此诗论,其实章法颇为散漫,大无非是以性情作诗,颔联曰地,论民、论国,论气象,颈联又说天,力道再进一层,结局以“天下终无”而收笔,这种做法架子太大,很容易便流于叫嚣,只不过黄遵宪气魄尚在,堪堪能稳住。


“雍雍盛世之音”与“濩落离乱之悲”,论乾嘉到咸丰后的清诗剧变


  • 同光体诸家

清代同光诸老在近代来看风评不是太好,很大程度是以陈衍、钱钟书一系的诗论影响。钱钟书在《石语》中引援了陈石遗评近代同光代表陈三立诗云:“早作尚有沉忧孤愤一段意思,而千篇一律,亦自可厌。近作稍平易,盖老去才退,并艰深亦不能为矣。为散原体者,有一捷径,所谓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鸟不言紫燕黄莺,而曰乌鸦鸱枭;言兽切忌虎豹熊罴,并马牛亦说不得,只好请教犬豕耳。”


“雍雍盛世之音”与“濩落离乱之悲”,论乾嘉到咸丰后的清诗剧变

《石遗室诗话》


什么意思呢?便是说陈三立作诗号走“避俗”的捷径,学同光体末流确实有这种毛病,现代旧体诗坛中就有流传过这么一句玩笑,说“学唐学宋久不成,同光三月成大佬”,但单独拎出来同光左近的诗人,其本身确实因时代之关系,有“沉忧孤愤一段意思”,虽取法宋人而笔近险怪,但真情所在,自能不足血肉,绝非如林庚白《今诗选自序》中所谈到的以清末老辈为目虾,而自为其水母的劣学者能并论的。

如陈三立有《次韵黄知县苦雨二首》其一云;

掀海横流谁比伦,拍击又见涨痕新。南京灾已数千里,寂寞吟堪三两人。

坐付蛟鼍移窟宅,祇余鸱鹊叫城闉。陆沉共有神州痛,休问柴桑漉酒巾。

这首诗在陈三立诗中算是比较收敛的,即便如此,“蛟鼍”、“鸱鹊”等意象仍是偏而近险,但是呢,就这种意象至于陈三立所在的环境中却又异常和谐。《次韵黄知县苦雨》写东南水灾,“掀海横流

”已经写足了水灾猛势,但又加之以“涨痕新”,便点出持续时间之长,如此铺垫,自然脱出“数千里”的延绵不绝,灾难之大之久,自然大地荒凉,与“三两人”的悲吟便极具对比冲击,到这,嵌入“蛟鼍”、“鸱鹊”再云神州之痛却并不涩僻之感,无非是扣住了《礼记·中庸》所说的:“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因此,同光诗人的这种词辞上的特色,是必须在当时时代中才能相得益彰,换做今日少年,生无烦忧,却要写一句“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岂不是小孩装大人,只能糊弄小孩么?


“雍雍盛世之音”与“濩落离乱之悲”,论乾嘉到咸丰后的清诗剧变


结言

总而言之,从“雍雍盛世之音”到“濩落离乱之悲”,是整个清诗坛最为激烈的变化。不但是完成了乾嘉驳杂综尚到同光统一宗宋的理论统一,更进一步扩大了清诗的社会功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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