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淚的戲子——讀方方小說《水在時間之下》

作者按:現在有很多年輕人不知道或不瞭解作家方方,那就讀一讀她的長篇小說《水在時間之下》吧。這是我寫的《水在時間之下》的書評——


1920年早春,一個呱呱落地、哭聲尖利、尚在母親襁褓之中的小女孩,還沒有來得及得到一丁點的父愛,便永遠失去了生父水成旺。父親的驟然離世使她的一生的命運由此徹底改變了軌跡——父親的大老婆劉金榮及其長子水文以她為煞星為由,逼迫小女孩的母親李翠將她溺死,或者送人,或者母子倆離開水家。貪圖富貴的李翠選擇了將她送人,一顆悲苦、仇恨的種子在小女孩的心中發芽生根。 女孩姓水,也不姓水。生父是早死的富商水成旺,所以她天生姓水,叫水滴,但生下來的那天便被奶媽菊媽抱著送給了貧苦的楊二堂、慧如夫妻倆,所以她姓楊,不姓水,她叫楊水娣。多年以後,她成了漢劇的名角,她的藝名叫水上燈,但是跟水家一點關係都沒有,“一盞明燈,隨水而來,飄在水上,光芒四射”,漢劇名角萬江亭這樣詮釋“水上燈”這個藝名。

水滴自生下來,她的四周便充滿了陰謀,“就像暗夜陰森的大街,每一條牆縫都有魔鬼出沒,水滴就在它們起起伏伏的呼吸中行走。這氣息,穿過水滴的皮膚,滲進他的血液和骨髓,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圍圈裡,知道她就是它們養育的,那些魔鬼的唾液就是他成長的營養,而她就是它們在人世間的化身。”

離開了水家,水滴的命運卻始終和水家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養父養母和水滴備受水家的欺凌。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卻出自水家,那個可惡的水家大少爺水文、二少爺水武是自己的哥哥。 各個人物的命運無情地交錯著,民國時期富與貧的人性在方方的筆下入地三尺,充滿了傲慢與偏見,充滿了痛苦、掙扎和仇恨。然而,在亂世,誰又敢說富與貧能決定最終的結局?

養父被同父異母的哥哥水武帶領家奴活活打死,為此她曾經賣身葬父,多虧了她天生的星相,才勉強將養父草草安葬;養母慧如在另一漢劇名角玫瑰紅的唆使下誤入歧途,失身丟命,淹沒在漢口那場百年一遇的大水中;她自小經常受水家人的毆打,立志長大要像玫瑰紅那樣成為名角,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輾轉戲班,走上了行走江湖生涯,開始了學戲、夢想成為明星之路;她被灌醉後遭到劉家財主強姦,頂著滿天的星星逃亡,又被抓回,多虧了好人——後來被她認作乾爹的漢劇名角餘嘯天,才脫離萬惡的虎口;隨著玫瑰紅的背信棄義和墮落,萬江亭死於憂憤;日本人入侵中國,她的乾爹餘嘯天在重病期間,在她的倡議下捨生取義,累死在了為抗日將士募捐的演出舞臺;漢口淪陷,她又開始了坎坷的逃亡之路,九死一生的境況下,她跟隨曾是國軍軍官的張晉生躲 在了租借苟且偷生,併成為了張晉生的小妾,開始了長裙摩擦、杯盞輕叩、蕩男浪女、鶯啼燕語的昏昏生活;她與水文的表弟革命黨人陳仁厚的一段淳樸的愛情終在戰亂、流離失所中夭折,求生的本能讓她拋棄了真愛;玫瑰紅的男人肖錦福死了,玫瑰紅死了,張晉生死了;菊媽死了,死前道出了她的身世:她不忍心將水滴送給拾荒的老太婆,而將她報給了自己的表妹慧如;水文也被日本人抓去,活活地折磨死,水家從此敗落——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惟一的男丁水武被命運和自己自小留下的心靈陰影逼瘋……書中所有的人物都在上演一出出人倫悲劇,即使表面上沒有被裹挾在悲劇的深層次中,但亦和這些悲劇息息相關,不知不覺地充當了悲劇中的配角。 在水上燈看來,這些悲劇都和自己有關,都是自己釀成的,水家給予她的“煞星”這個稱呼像一道永遠無法破解的魔咒,始終圍繞在她的周圍,伴隨著她的靈魂和肉體,被痛苦折磨的情形正像她經常做的那個噩夢:一群人拿著兇器,一直在追她索命,她一直在拼命地逃跑,卻始終無法逃脫,直至在睡夢中被嚇醒。否則,為什麼所有人的死都和她直接或間接地有關? 從小受盡欺辱,令水上燈仇恨水家,仇恨與養母偷情的人,仇恨那個奪去她處女之身的糟老頭子,仇恨自己的生身母親李翠,仇恨所有身邊的不仁不義之人……自己仇恨的人非死即殘或得到報應,但是,她卻沒有一絲欣喜。 “我活著是為了想看到他們比我活得更差,或者乾脆讓他們死去,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可是我的心痛得更加厲害。”

“我表面上紅火,可是我好厭倦人生,我夜夜噩夢纏身。我常常想如果死了,可能就會平靜。” 在迷惑、驚悸、痛苦、恐懼中,水上燈經歷了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間,命運無情地將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降臨在一箇舊世界的弱女子身上,未免太不公平,讀來令人不忍。 面目陰霾的天空下,水上燈在憂鬱中以為中國人演戲作為生活的惟一寄託。但是她從來不給日本人演戲,哪怕是臺下有一個倭國的子民——一個戲子的民族氣節令那些漢奸賣國賊相形見拙、無地自容。 日本人的無條件投降給久經苦難的中國人以新的希望,包括水上燈。過去的苦難,過去的流離,過去的坎坷,過去的悲痛,一夜之間似乎逃遁的無影無蹤,人們歡呼著勝利,看到了未來的光明。 水上燈收拾好心情,再次登臺演戲。舞臺何其璀璨,水滴依舊紅透漢口,不減當年。可是,她依舊夜晚噩夢連連,每天晚上,只要一閉上眼,身後都有一大幫人在追,她逃得好累好累。 這一天,她登臺表演了《木蘭從軍》和《昭君出塞》。在觀眾如雷的掌聲中,她又表演了壓軸戲《宇宙鋒》。

惱得我惡生生把珠冠打亂, 不由人一陣陣咬碎牙關。 我手有兵刃要決一死戰, 我要把狂徒們立斬馬前。 哭一聲玉皇爺不能得見, 玉皇爺呀! 你不該將弟子貶人間。

“謝謝大家。但我已身心疲憊,無心無力繼續登臺。所以從今日起,我將退出舞臺,永不唱戲……”隨著《宇宙鋒》的演出結束,水上燈抽身而退,遁入了尋常巷陌。有誰會將60年後在漢口一條狹窄的小街口賣茶葉蛋的老婆婆與當年的水上燈聯繫在一起?她們是同一個人!

水滴從舞臺退下來的那天起,水上燈這個人便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令人嘖嘖的是,她退出舞臺後收留了患有精神病的同父異母的哥哥水武。水婆婆將水武的喪事一辦完,就去跟街道的領導說:明天你派個人到我屋裡來一下。第二天,街道的人來到水婆婆的家一看,水婆婆穿得乾乾淨淨地死在了床上……

是什麼原因令水上燈突然決定告別使她紅得發紫的舞臺? 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為了報復那些傷害過她的人,為了成為眾人矚目的漢劇名角,水上燈從小便始終追逐著夢想,顛沛流離,備受欺辱,無盡的淚水、汗水相伴,終於功成名就。 然而,她獲得快樂幸福了嗎?她感受到做人的尊嚴了嗎?她享受到復仇之後的快意了嗎?都沒有! 李翠和水上燈兩個人後來都知道了她們是母女關係,可是,水上燈始終沒有認下狠心的生母,從來沒叫一聲媽。可見,那份埋在水滴心底的怨恨始終無法平息,也不會平息。 她是幽靈嗎?不是!她周圍的人是惡魔嗎?也不是!——是那個年代、離亂的世間註定了一幕幕悲劇的不斷上演。

水滴的前半生是戲子。舊世界的戲子無論多麼風光無限,無論多麼紙醉金迷,無論多麼光彩照人,都無一倖免地成為權貴基層的玩物,都是制度下的犧牲品。 水滴的心苦呀!她的一切都是舞臺帶來的,表面光鮮的背後,是一個戲子的不堪人生,是一個女人的淒冷飄零。 也許,退出舞臺,回到最平凡的人世間,任憑世界最無情的殺手——時間,才能撫慰那份難言的心苦,才能驅走每夜不期而至的噩夢,才能淡化過往的殘忍的記憶,才能平安地度過平凡的餘生。

是誰在編寫人生這場戲, 一生真真假假的謎題。 是不是每個人都要戴著面具, 演一場自己不願演的戲。 戲子呀戲子,沒有自己的名字, 一個沒沒無聞的我演著小小的角色。 戲子呀戲子,沒有自己的。 名字縱然演過千般角色都是別人的故事, 戲子呀戲子,忘了自己的名字。 戲子呀戲子,落淚的戲子。

是啊,舞臺上的故事無論多麼動人,都是別人的故事,裡面充滿的辛酸,充滿了詭譎。為什麼不回到原點,回到人性的本真,回到原來的那個自己呢? 也許,喧囂過後是無盡的沉寂,然而,這沉寂正好契合了時間的緩緩磨削,使一個人慢慢地歸於平靜,使心中那種苦澀慢慢銷蝕。哪怕這種狀態一直在歲月中催人變老,亦是真的,不是幻的,就好!

水上燈淹沒在了時間的深處,沒有給現在的人們留下多少痕跡。然而,正是因為有了無數個她這樣的藝人,正是因為這些藝人的流血流汗,才使今天的很多地方劇藝術不斷地傳承、留存下來,藝術會永遠感謝、記住他們。 水上燈在書中說:“我這滴水像是石頭做的,埋在時間下面,就是不幹。”可是,縱然再堅硬的石頭,在時間面前,也經不起歲月的不懈侵蝕,終究會有一天風化成灰。也許,她的這句話的深意是 “抗住人生的複雜,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樣的道理吧。

“都說平淡地過一生一點意思都沒有,可是,叫你複雜地過一生,你試試?”書中這樣寫道,算是我的結束語吧,我認為,淡薄那些不屬於我們個體靈魂與肉體的東西,平淡著過,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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