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策芳澤】《尚書》:堯舜禹湯,昭如日月

按語:《十三經》是指儒家的十三部核心經典,內容極為寬博。自漢朝五經逐漸發展而來,最終形成於南宋。“經”本指織布過程中的縱線,引申為經常,代表著永恆的真理,在中國古代,“經”具有神聖的意義。《十三經》是傳世文獻的發端,主導和影響了中華傳統文化數千年之久,深入到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已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主體和核心,是中國人精神家園的源頭活水。


【典策芳澤】《尚書》:堯舜禹湯,昭如日月

我永遠也忘不了咸陽的那場大火。

夜色如磐,冷風如刀。我和無數同胞驚恐地擠在一起,猙獰的火舌一寸寸舔近,吞噬了我們的血肉。滿耳皆是竹銷帛裂的呻吟,鑽心徹骨,慘不忍聞。

烈焰飛騰中,忽聽近旁的《詩經》哽咽低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悲涼的歌聲和著煙塵隨風飄散,悄然斷絕。

我怔怔流下淚來,卻轉瞬即被烤乾。我的渾身都已燒著,感覺靈魂離自己越來越遠。我知道自己頃刻將化為灰燼,我只想再看這人間最後一眼。

火光映照夜空,淒厲如血。

二〇〇八,歲在戊子。當一批沉睡兩千年之久的戰國竹簡,在清華大學重見天日時,黑暗盡頭似乎仍迴響著《尚書》那彷彿來自前世的夢囈。中國文化史上,若說有哪部書命運最為多舛,想來非《尚書》莫屬。

【典策芳澤】《尚書》:堯舜禹湯,昭如日月

《尚書註疏》(二十卷)

《尚書》本名《書》,“尚”是後人的尊稱,昭示著其年歲的久遠和地位的崇高。《尚書》者,上古帝王之書也。

《尚書》所掌管的絕非尋常的朝廷公文,而是先秦歷代聖君賢相頒發的軍國政令,關乎彼時諸多軍國大事,如堯舜禪讓,鯀禹治水,商湯討桀,武王伐紂,盤庚遷殷,周公止謗等等。或以口宣,或以筆傳,或為當初實錄,或為日後追述。其文體不外典、謨、訓、誥、誓、命六種,典以垂範,謨以建言,訓以諫上,誥以諭下,誓以伐罪,命以賞功。

每一篇都不算太長,但卻極為難讀,詰屈聱牙的文字愈發彰顯了其凝鍊如鐵的氣質,簡截若刀斬,重拙若斧鑿,叩之鏗然作響。

相傳《尚書》原有三千餘篇,奈何歲月更迭,多有散佚,至孔子晚年始編定為百篇,吉光片羽賴斯得存。可惜孔子不會知道,更大的劫難還遠在後面。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掃滅六國,硝煙方散,北擊匈奴,凱歌復還。秦始皇嬴政志得意滿,在咸陽宮大排筵宴,文武百官紛紛致賀,稱觴頌聖之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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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咸陽宮一號遺址復原圖

其時在座者尚有博士七十人,以太子扶蘇的老師淳于越為首。淳于越本是齊國大儒,齊亡後乃入秦為博士,職掌天下圖籍。雖然受秦官,食秦祿,但他內心尊奉的仍是周禮,是諸侯分封,萬邦和洽,四海歸仁的復古主義。

淳于越正想借機向始皇進言,卻聽同為博士的周青臣率先把酒讚道:“陛下以秦地一隅平定海內,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今又以郡縣制替代諸侯制,從此百姓安樂,萬世太平。上古帝王亦不及陛下威德。”始皇龍顏大悅。

淳于越不禁愕然而怒,正色道:“殷周之所以國祚綿長,正在於分封子弟功臣以為輔翼。今陛下富有海內,卻不行分封,萬一再生六國餘亂,何以相救?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陛下切不可聽周青臣這等阿諛之詞!”始皇不置可否,傳令群臣廷下公議。

一場盛宴就此不歡而散,誰也未曾料到,席間微瀾竟會掀起軒然大波。

幾日之後,丞相李斯集群臣所議上書始皇說:世易時移,各有其治。淳于越等以古非今,不過是腐儒愚見。今天下已定,號令一尊,諸子卻仍私學相授,妄議朝政,惑亂黔首,實在非禁不可。臣請凡非秦國史記,非博士職掌,天下所藏《詩》《書》及百家之語,皆應燒燬。有敢偶談《詩》《書》者棄市,有敢以古非今者滅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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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東巡雕塑:秦皇左邊為丞相李斯,右邊為徐福

這便是為後世文人口誅筆伐的“焚書令”。李斯雖師出儒家巨擘荀子,卻與他的同門師弟韓非一樣,是不折不扣的法家信徒。

早在九年前,六國甫滅,天下初並,當時的丞相王綰等人皆倡議分封,惟獨身為廷尉的李斯力主推行郡縣,並向始皇直陳,分封乃是引發諸侯混戰的禍亂之源。始皇深以為然,遂採納其言,分天下為三十六郡。

如今淳于越舊話重提,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斯駁斥淳于越是腐儒愚見,泥古不化今,可謂一針見血,但為禁私議而焚《詩》《書》,就實屬矯枉過正而大錯特錯了。

對於李斯的這番上書,始皇的批覆只有簡簡單單一個字:“可。”只此一字,便判定了天下群書的命運,《尚書》首當其衝,自難倖免。只此一字,烈火焚燒,燃遍全國,乾坤動容,風雲變色,千載斯文,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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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火焚書(雕塑)

面對此情此景,淳于越痛斷肝腸。他已被革職還鄉,再也無力諫阻,但他又怎忍心視而不見,袖手旁觀?況且太子扶蘇也絕不能因他而受牽連。

離京途中,淳于越泣血上表,終於觸怒始皇,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刑場上,李斯與淳于越相見無言。昔日同僚故舊,也曾論道談學,或許還曾共緬過那久已逝去的稷下之風,此時卻一個是監刑官,一個是臨刑犯,情何以堪?

淳于越坦然赴死,誓與《詩》《書》玉石俱焚,追隨他心中的周禮而去,只留給李斯無盡的悵惘和遺憾。

李斯不解淳于越為何這般固執,但他明白,每一次變革,都必將付出流血的代價。他的前輩商鞅如此,他自己也一樣。

可是“焚書令”實在太過決絕,不啻於將自己的記憶親手抹滅。李斯前半生輔佐始皇創立帝業,建功無數,孰料後半生一錯於焚書坑儒,二錯於廢嫡立庶,最終敵不過趙高這個小人撥弄,落得具五刑而腰斬。司馬遷在《史記》中不無惋惜地嘆道:“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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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坑儒(油畫,張紅年 繪)

焚書是李斯一生的陰影。坑殺儒生或許只是君命難違,矯詔廢立或許也只是情勢所逼,唯有焚書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斷,理智得近乎冷酷,因而也尤其令人不可原諒。

這陰影淹沒了他生前的輝煌,也淹沒了他死後的淒涼。每當學館教授“五經”,經師們總會為《尚書》的真偽辯詰不休,而辯詰的無果又總會歸罪到他的頭上。李斯若地下有靈,只怕也想不到,當初一紙“焚書令”竟會如影隨形,糾纏他永生永世。

世事無常,幸與不幸往往只在剎那的抉擇。

“焚書令”一下,博士諸生人人自危。伏生沒有像淳于越那般強行諫阻,而是冒死攜《尚書》出逃,暗藏於舊宅壁中,而後流亡他鄉。

江山易主,秦亡漢興,當伏生終於得以迴歸故鄉,已是二十餘年之後。

漢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下詔解除“挾書律”。伏生欣喜若狂,掘壁尋書,可惜已折損大半,只存二十九篇。伏生珍而重之地捧起剩餘的殘編斷簡,禁不住潸然淚下。

自此伏生便守著這僅存的二十九篇《尚書》,教授於齊魯之間,冀望薪火相傳,文脈再續。

轉眼又是二十餘年之後,呂氏傾頹,文帝在位。一個風塵僕僕的青年,不遠千里從長安來到伏生的門前。他自稱姓晁名錯,忝任太常掌故,欽奉聖命前來拜師求學。伏生驚訝異常,他想不到當今朝廷竟會關注起他這個殘年老朽來。

此時的伏生已年逾九旬,行動不便,據說全靠其女羲娥轉述,才能將二十九篇《尚書》一一口授給晁錯。晁錯悉數錄出後,學成返京,文帝嘉勉有加,列《尚書》於學官。由於這二十九篇《尚書》是以當時通行的隸書寫就,故又稱為《今文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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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生授經圖》(明 杜堇)

《今文尚書》終西漢一代,久盛不衰,支分而脈廣。至宣帝時,立於博士者,已有歐陽氏(和伯)、大夏侯(夏侯勝)、小夏侯(夏侯建)三家,均出自伏生門下。

似乎天意不絕《尚書》,伏生於漢文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61年)始卒,年近百歲,時人以為聖。他臨終之時,得見《尚書》後繼有望,想必也可以無憾了。

秦火之難,伏生並非唯一鑿壁藏書的人,孔子的九世孫孔鮒也做了同樣的事情。此時還有另一部《尚書》正靜候在黑暗裡,默默等待命運的轉機。不曾想這個轉機居然來自一個紈絝子弟的荒唐念頭。

漢初,高祖劉邦為保江山永固,一面剷除異姓諸侯,一面分封同姓諸侯。至景帝劉啟即位,諸侯割據之勢已成。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任用晁錯削藩,七國叛亂一觸即發。前述李斯所言,可謂不謬矣!

為換取叛軍退兵,景帝無奈只能犧牲晁錯,將其腰斬於東市,竟步李斯之後塵。

晁錯之死並沒有換得叛軍的撤離,但卻堅定了景帝鎮壓的決心。是年三月,叛亂平息,七王皆死。景帝將他的兒子劉餘從淮南遷到曲阜,封為魯王,諡曰恭,史稱魯恭王。

魯恭王劉餘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為人口吃,不善文辭,一好蓄狗養馬,二好修宮造苑。他初到曲阜便萌生了一個荒唐念頭,竟起意拆除孔子故宅,以擴建自己的宮苑。

豈料剛拆至一堵牆壁,忽聞壁中傳來鐘磬琴瑟之聲,有五音六律之美。他心下大異,命人輕輕將壁磚揭開,只見裡面堆滿竹帛簡牘,取出一看,盡是蝌蚪篆文,顯系先秦舊物。他肅然起敬,不敢再拆,率眾退出孔宅,將所獲藏書悉數交還給孔子後裔孔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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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壁

這批藏書極為豐富,其中就有《尚書》若干篇,因系以先秦古文所寫,故又稱為《古文尚書》。孔安國經過整理,發現《古文尚書》較《今文尚書》多出十六篇,便將《古文尚書》獻諸朝廷,奈何古文難讀,終被束之高閣。

忽忽又過百年,《今文尚書》倍受尊崇,風光不減,《古文尚書》卻在寂寞中徒然消磨了歲月。只因朝廷秘而不宣,民間疑竇叢生,有好事者遂不免藉機做起造假的勾當來。

漢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下詔派遣陳農訪求天下遺書,並委任劉向、劉歆父子領校秘閣典藏。

東萊人張霸見勢可乘,便將伏生所傳二十九篇分為百篇,又採《左傳》及《書序》添作首尾,就此拆補成一部所謂的《古文尚書》,鄭重其事地獻給朝廷。

成帝細讀之下,每篇都很簡短,文意更是淺陋,便教用秘閣所藏孔壁《古文尚書》對看,果然證實純系偽書。張霸欺君枉上,罪當至死,但成帝心生憐意,只將張霸投入獄中,且任憑其書流傳。直到後來張霸的再傳弟子樊並謀反,才將這部張氏偽《古文尚書》毀廢。

或許正是張霸的偽書案,促使劉向、劉歆父子對孔壁《古文尚書》格外留意起來。劉向開始用《古文尚書》校勘《今文尚書》,發現了《今文尚書》若干脫簡及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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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歆

哀帝時,劉歆又力主立《古文尚書》為博士,卻遭到了《今文尚書》博士們的排斥。雙方由此爆發激烈的論戰,互不相讓,這就是所謂的今古文之爭。

今文派重微言大義,古文派重章句訓詁,兩派各執一端,本可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然而學術到底脫不開政治,雙方骨子裡爭的不過是誰居正統而已。

《古文尚書》一直要到東漢,才真正壓倒了《今文尚書》揚眉吐氣。

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敗亡,新朝瓦解,盜賊蜂起。扶風大儒杜林流離兵亂,無意中在西州得到一卷漆書《古文尚書》,他愛若珍寶,握不離身,常恐絕傳。

後遇東海衛宏、濟南徐巡從其受學,便出示此經,喟然嘆道:“今得兩位賢契,此經得傳,斯道不墜。古文雖不合時務,願爾等無悔所學。”衛宏、徐巡深感此言,益重此經,《古文尚書》遂漸行於世。

杜林博洽多聞,尤精古文,是公認的小學宗師。東漢一代的經學大家們慕其聲名,對此經亦頗為愛重,先有賈逵作訓,再有馬融作傳,後有鄭玄作注。迨至東漢末年,《古文尚書》已浸浸然超越《今文尚書》,佔據上風。學者們也以兼通為貴,不再專主一家。

今古文之爭幾乎與東漢相始終,東漢亡,而今古文《尚書》亦相繼俱亡。西晉永嘉之亂,斯文淪喪,就更無從尋覓今古文《尚書》的蹤跡了。早知如此,兩派又何苦相爭數百年之久呢?甚無謂也!

今古文《尚書》的雙雙失落,是魏晉文士心頭不滅的傷痕,每當挑燈夜讀,凝神遐思之際,都會隱隱作痛。

眾裡尋他千百度,踏破鐵鞋無覓處。晉室東遷,衣冠南渡,而《尚書》彷彿從世間消失了一般,依然杳無音信。

就在人們已幾乎不抱希望的時候,東晉元帝建武年間,一部據說由孔安國作傳的《古文尚書》,竟然奇蹟般地出現在皇宮大殿之中。這是豫章內史梅賾所獻,與之同時獻來的還有一篇《尚書孔氏傳》,據說亦出自孔安國之手。

這部《尚書》共五十八篇,從篇目上看,似乎正是兩漢今古文《尚書》的合編,因此當時朝野上下在大喜過望之餘,均是深信不疑。元帝司馬睿視同祥瑞,當即列入學官。

唐太宗貞觀五年(公元631年),詔命修撰《五經正義》,孔穎達作《尚書正義》時所據的底本,便正是梅賾所獻之孔傳本。

南宋紹熙年間,又將孔安國傳和孔穎達正義合刊為《尚書註疏》,收入《十三經注疏》之中,歷代相傳,廣佈天下,遂成定本。

但習以為常並非一定理所當然,孔傳《古文尚書》到底還是引起了世人的爭議。

自南宋吳棫、朱熹先後予以質疑後,遞經元代吳澄、明代梅鷟、清代閻若璩和惠棟等學者的嚴密考證,最終判定其中三十三篇系由伏生二十九篇《今文尚書》析出,其餘二十五篇則系偽《古文尚書》。二〇〇八年“清華簡”的出世,也似乎印證了這一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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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

時至今日,《尚書》依然真偽難辨,真中有偽,偽中存真,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或許《尚書》早已在秦火中盡毀,後來種種不過是夢幻泡影;又或許《尚書》正在等待涅槃重生,終有一日會王者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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