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愛情:用你的名字,替你好好活下去

我管我奶奶叫爺爺,不僅是我,大丫和弟弟也都是這麼叫。

小時候同學去我家,聽我叫爺爺都露出很怪異的表情,以為我這麼大人了還雌雄不辨。

這個疑問也在我心裡存著,等大一點了,我就忍不住問她,為什麼我的奶奶是叫爺爺啊?

奶奶眯著眼睛半天沒說話,爸爸在旁邊解釋,你爺爺過世得早,你從來沒見過他,所以管奶奶叫爺爺,表示代替他做一家之主。

那時候我不知道,其實這是奶奶紀念爺爺的一種方式:代替死者好好活下去。

奶奶那一輩人,婚姻幾乎完全沒有自由,談愛情是一件奢侈的事。

她三歲生父去世,接著母親改嫁,隨後母親又去世,繼父繼母將她送到富裕人家,做了童養媳。那一年她八歲,她的準丈夫,也就是我爺爺,才六歲。

我問奶奶,還記得孃家的人嗎?

奶奶笑著回憶說,其實繼父對她很好的,她小時候不吃肥肉,繼父會把肥的部分咬了,剩下瘦肉放到她碗裡。只是後來日子太艱難,身不由己。

她只提過這一件事,我卻記得特別深刻,腦子裡有一副畫面:小姑娘織著烏油油的辮子坐在桌前,看繼父把去了肥膩部分的瘦肉揀到她碗裡,這愛樸實又動人。


“爺爺”的愛情:用你的名字,替你好好活下去


奶奶叫曹玉珍,她沒上過一天學,只認識自己的名字,還有中國的中。爺爺是地主的兒子,家境富裕,請了先生教學,成天在她面前趾高氣昂。

下了學,他把剛學的東西在奶奶面前顯擺,然後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教奶奶寫字。奶奶最先學會的,是她的名字。

都不過是幾歲的孩子,在一起難免會鬥嘴吵架,生氣的時候,奶奶那條烏油油的辮子就會跑到爺爺手裡。

倒是叫我想起準備跟前夫決戰的李雪蓮(書名《我不是潘金蓮》),出發前先去把頭髮絞了,倒也不無道理呀。

童養媳的委屈和隱忍自然是有很多的,奶奶從來不曾提起過,但是現在看她每次生氣時候就會不停地幹活這個習慣,也能猜出一二。

長大成年的奶奶從爺爺的童年玩伴變成了妻子,然後生兒育女,經歷了那個時代背景下種種的風雨,許多的苦和痛都被時間撫平,活下來的人就能獲得轉機。

但這樣的轉機,爺爺並沒有。

他五十歲的時候,因為青光眼失明瞭,後來不慎掉進水庫淹死。這位不曾謀面的爺爺,把先天性高眼壓遺傳給了我,用這種方式叫我默默紀念和猜想他的過往。

童年失去雙親,青年失去兒女,中年又失去丈夫,奶奶的苦夢一直不曾離去,但是我看不出任何苦澀停留在她眼中。

我總覺得,命運給了她一個家,再塞給一個男人,對這個毫無選擇的女人來說,是談不上愛或者歡喜的。


“爺爺”的愛情:用你的名字,替你好好活下去


偶爾,我纏著奶奶,讓她講講過去。

在她的敘述中,我看到一個穿著白布褂子青黑綢褲的男子,眉目清秀,寫字極漂亮,我爸爸和叔叔他們的毛筆字也是寫得極好看的。

爺爺喜歡吃奶奶曬的南瓜糕,是切片蒸熟後,沾上芝麻香油橘皮曬乾做成的。南瓜糕甜,醫生囑咐少吃,可爺爺斷不了。奶奶就把配料中的冰糖去掉,每天控制爺爺的量。

她做了整壇的南瓜糕,放在衣櫃裡,然後躲角落看失了明的爺爺偷偷摸過去,抓一手往懷裡塞,還四處張望怕被人看到。

奶奶說起這個的時候滿嘴角的笑,這是她跟爺爺之間的一個遊戲,她從來不揭穿他,還樂此不疲。

那個陳年衣櫃裡,還有爺爺的一套白綢褂子,一雙千層底布鞋,一把摺扇。

奶奶每年都會拿出來曬一曬,我問,幹嘛不丟了,都老古董了又沒人穿。

她搖頭,這做工當年花了好幾吊銅錢的,貴著呢!

當年自動把家產獻出去,又失去丈夫的奶奶,帶著十多個兒女,吃盡苦頭,對錢是極度珍視和尊重的,所以她留著爺爺的衣物,脫口而出的也是關乎一個錢字。

這,大概不算愛吧?我極力去揣測她的心思,還是想不明白。

有人告訴奶奶,你那是舊時代包辦婚姻,是受害者,要給自己當家作主,跟過去告別,開啟新生活。

奶奶搖頭,什麼新生活舊生活,我就是國光的妻子,他死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那時的夫妻,沒有結婚證,但是上了族譜,就是一輩子的事。


“爺爺”的愛情:用你的名字,替你好好活下去


等我上中學的時候,我對自由的認識越來越深刻,奶奶過去的生活在我眼裡就變得不可思議起來。

我鄭重地問她,你喜歡爺爺嗎?

在我眼裡,伴著一個不喜歡的男人,從童年到中年,乃至他死了還是頂著這樣的名頭過日子,簡直是難以想象的。

奶奶不急著說話,搖著蒲扇,把一雙粉色的小腳擱在凳子上,那張她跟爺爺睡了很多年,從老房子搬到新房子的紅木雕大床上飄著白紗蚊帳,房間裡有檀香肥皂的味道。

她一輩子酷愛檀香肥皂的氣味,到七八十歲了,還會採春天的新柳燒成眉筆,每天早上極認真地描上眉毛;

一頭烏髮剪到齊耳,每天抹上茶油,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的絨毛會拿線滾了乾淨,再把劈開的筷子夾住劉海,絞出彎彎的形狀。

那老一派的愛美程序,叫我著迷。

後來我趴在她旁邊的藤椅上睡著了,也許奶奶告訴過我,她是不是喜歡爺爺,可是我沒聽到,或者記不住了。


“爺爺”的愛情:用你的名字,替你好好活下去


奶奶去世後,本來是要跟爺爺合葬的,但她已是族裡輩分極高的老人,子孫輩選了個跟爺爺墓地相鄰的地方,讓她安息。

爺爺的綢衣褲,跟著奶奶一起下葬,聽說,是她的意思。

她留了一隻耳環給我,我把它做成戒指掛在胸前。

生前,她曾做了一個夢,說夢到我結婚了,穿著大紅嫁衣,新郎站在旁邊,長得很斯文,端著茶向她敬禮。我想再問問,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她搖頭說不記得了。

命運奪走了她的親生父母和家庭,不容辯駁地塞給她一個男人,等到習慣彼此時又拿走他,苦難也奪去過她很多子女的生命,她把這一切隱忍下來,在最苦的日子裡也沒有忘記女子梳妝打扮的那套程序。

這是奶奶的生活智慧,我過了很久才想明白。也就不糾結,她和爺爺之間,是否有過愛情了。

今天是奶奶去世十週年,謹以此文紀念她。


“爺爺”的愛情:用你的名字,替你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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