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你首先得认识到,自己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一员。你是不是一个朋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作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而生活在这个社会当中。

如果你明白这一点,你就知道你该做什么;

如果你不明白,哪怕你的音乐做得再好,那么它也仅仅只是一件穿在身上的光鲜皮衣而已,只会耀人眼目,不能触及心灵! ”


认识老吴那年,我24岁。


在上海参加迷笛音乐节,别人介绍,毛毛,这是老吴。我说,吴什么,老吴非常谨慎地说,吴用。我说,啥,那不是水浒传嘛,梁山泊机密军师。老吴嘿嘿笑,对就是那个,我是个没用的人,你还知道水浒传呢。我说,知道啊,智取生辰纲。老吴抿着嘴咂一颗槟榔,念叨,小小年纪。我说,朋克教父。老吴脸顿时红了,小声说,别瞎说。我一顿哈哈大笑,我说都是他们说的,我跟着瞎起哄呢。老吴说,他们说的很多都不对,你要多想想,不能全信。


我说,你这么害羞,萌萌哒。他说,萌萌啥?我哪里萌。说着给我一个芒果,说,他们给我的,吃起来太麻烦,你吃吧。我啃着芒果含混地说,嗯,你吃确实不像话,朋克哪有啃这玩意儿的。老吴瞪我一眼,说,我先上台了,一会儿结束了没事一起喝酒。我说,好的,萌萌。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老吴是五一劳动节出生的,武汉人,玩了30年朋克乐队。我出生那年,他已经在公开演出了,说他是“朋克教父”也并不为过,虽然听着有点像骂人。老吴平时不苟言笑,三七分的老干部头,一顶永远不摘的鸭舌帽,单眼皮,右眼下有块铁青色的半月形胎记,显得表情阴沉。幸好嘴唇较厚,习惯性地抿着,笑起来也使劲抿着。沉默时刻居多。


老吴人缘极好,爱帮助别人,见到所有人都会认真打招呼,认真听每个人说话,谦虚礼貌,小眼睛睁得神采奕奕。圈子里都管他叫“老大”。


我很少听朋克音乐,所以很少听他们乐队的歌,嫌太吵。接触时间久了,私下里总觉得,老吴一副敦厚老实的样子,这个老大当得实在缺乏侠气。简直像早期没啥武功的郭靖,除了上台演出嚣张那一小会儿,其余大部分时间都笨拙害羞。每每毫无顾忌地开他玩笑,他永远低头嘿嘿一笑,脖子有点红,背有点驼,老干部头经常很油,哪有半点朋克的浑劲儿。


所以我喜欢叫他“萌萌”。每次到武汉,飞机还在滑行中,就能接到萌萌的信息,问住在哪里,想吃什么,吩咐在哪个巷子喝咖啡、在哪家酒吧喝威士忌、酒店附近哪里有贝果,哪里有槟榔。

老吴的酒吧开在鲁磨路上。从机场去那里,会路过一座桥,一尊很像黄鹤楼的塔,塔尖白云天涯,塔下烂漫开满一树一庭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像个老大,深谙世事地老练妥帖,不像萌萌。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但武汉确实是个朋克之城,此处“朋克”无关音乐。我去武汉出差,叫了辆出租车,车子停在马路对面,我说师傅你调个头,我过不了马路有个栅栏,司机师傅说,你兹接翻过来就行。那个栅栏到我胸口那么高!


上车之后查地图导航,预计行驶45分钟,我说完了,到机场有点来不及,师傅点了根烟说,20分钟搞定。我说,不可能。师傅回头瞟我一眼,说,你不要说话。风呼呼地从车窗外灌进来,车速直接往100飙,一路斜侧超车,我还是没忍住说话,我说师傅啊,你简直是世界级车手,中国F1的希望。


出生在武汉的老吴,生活习惯却接近外国老头。钟情单一麦芽威士忌和美式咖啡,酒量大饭量小。一般中午起床,先喝一杯美咖,夜幕降临时开始喝单一麦,啤酒喝精酿,烟不抽,喝睡为止。


老吴对女人的品味也接近老外。他前妻是美国人,我们在武汉吃饭见过一次,满头卷发堆起来,再高高地盘上去,眼妆有点浓,涂着复古大红唇。


老吴疯狂给我夹菜,说,吃这个,这季节的河虾很好吃,我以前在武汉开过排挡,油焖大虾做得最拿手!手工榨的菜籽油,别的油不行,放灯笼椒,其他辣椒都不如她好,八角、桂皮、香叶、小茴香,香醋陈醋都可以,蒸鱼豉油,生抽,不要放酱油,不然虾子就烧黑了,放宽油,先炸小龙虾,这样虾子红亮好看,炒匀,油温要高,哇!虾子刚变红就出锅,哇!我做的比这个好,这个花椒肯定是花椒粉,得放大红袍花椒,麻辣味够冲够重才够味。


我已经喝上头了。面前放着一瓶武汉产的白酒,“白云边”。老吴说得眉飞色舞,身子向前倾着,狡黠的小眼睛闪着胜利的光芒,由于得意而熠熠生辉。我使劲睁着眼睛,看着老吴前妻白云一样堆叠盘起来的头发,胡乱想着,老吴讲大红袍花椒的时候,她想的是底特律的白云边吗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去年年初,曼谷附近的小城有个音乐节,老吴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玩,他们乐队经纪人家里有事,缺个随行的工作人员,可以包机票酒店,一起吃喝,其余预算有限。我说没问题,我也没啥事,就当是玩一趟。

老吴在电话里嘿嘿一笑,说,走啊,咱们去吃泰国的大虾。


我们坐船从香港的码头出发,上岸之后又坐大巴。一路大家乐乐呵呵,老吴他们乐队的人都长得奇形怪状,纹着花臂。有的看上去像个老实的上班族,有的凶神恶煞像杀手,全体非常有礼貌。


我们和一群90后的年轻人坐一辆大巴,看上去是个创业公司的春节团建,大家有远近亲疏,能看出谁是上司,谁是下属,十分微妙。一路上他们很活泼,像一切主意正有个性的90后,听着随行中国导游熟练地讲风土笑话,在导游得意洋洋抖包袱时,不太配合地故意沉默,当导游陷入“没把游客逗笑”的尴尬时,他们再哄堂大笑,嘲笑导游套路连篇。


我们坐在大巴最后一排,加起来年龄超过300岁,年轻人们对纹得花拳绣腿、靠着琴箱子和镲片的后排大哥们十分好奇。会时不时地回头瞟两眼,我们就友好地笑笑,他们又赶紧转过头去,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老吴说,你看,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礼貌。


一路上老吴显得很兴奋,说起热爱的电影和导演,说起他在写的音乐,听的歌。我才发现老吴虽然品味像老外,但对艺术的喜好上,还是个老派的东方人,甚至还有点儿文艺。他喜欢钟楚红,《英雄本色》,伍迪艾伦,娄烨,阿涅斯瓦尔达,读过南怀瑾,甚至还练过颜体的《颜勤礼碑》,有很强烈的港片和英雄主义情结。


我想起某天傍晚,老吴给我发了个消息说,给你写了一封信,你看一下,嘿嘿。我打开电子邮箱,点开。


“毛毛你好,我想演唱古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歌《城市》,在网上查了两个版本的希腊语翻译,都觉得不太好,这是我今天改动的,你看看给点意见吧,要注意押韵和演唱时值啊,谢谢,嘿嘿。”落款是“裸体朋克”。


信的格式规范,开头空了两格,落款右侧顶格,像个小学作文书的范文。还裸体朋克。

我噗嗤一笑,我爸问,笑啥呢,我说,看一封信。我爸说,啊?我说,嗯,碰上一个中老年知识分子。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大巴行驶在东南亚夹道蓊郁的公路上,暑热渐重,车上的年轻人开始昏睡。中国导游目视一车睡客,捏着一只黑色领夹扩音器,呜哩哇啦说个没完。仿佛有人规定,他必须说完所有照本宣科的话,才可以休息。声音聒噪刺耳,不断有人被吵醒,揉揉眼睛,迷糊着再次入睡。


世界无法安静,无人提出异议。


我也渐渐瞌睡起来,导游的声音回荡在脑海最上空,像小时候家里播放电视购物广告的午夜频道,越来越远。


老吴他们乐队的调音师叫皮球,是个从上车开始一直低头打游戏的人。我刚睡着,忽然很清晰地听到皮球吼了一嗓子,能不能别说话了!我睁开眼,皮球依然在打王者荣耀,我揉揉眼睛看导游,满脸怒气。导游把普通话调整成浓重的京腔,说,我乐意!我说我的,你丫睡你的呗。皮球又吼了一嗓子,别人不得休息吗!你打扰到别人了。还是继续低头打王者荣耀。导游问全车的人,我打扰到你们了吗?车上鸦雀无声。


我胸口一阵闷。看了眼老吴,老吴不说话,紧紧地抿着嘴,面无表情地盯着导游看。


这样的鸦雀无声,是一种非常非常熟悉的沉默,从我出生那年起,我就很熟悉。我在中国近现代的文学作品中读到过,在老人们的故事里听说过,在工作和生活中经历过。我恨这种沉默,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不合时宜却最事不关己的沉默。


我不想这样。于是我正色说,是的,我在休息,你打扰到我了。导游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马上恢复了正常,说,哟,呵呵,行。


然而我依然很压抑,睡不着了。又看了眼老吴,他还是那个表情,紧紧地抿着嘴,目光深邃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


车子又走了两个多小时,抵达过海关入境处。导游跳下大巴车,下车前跟司机说,等我一下,去去就来。他径直走向一个泰国警察,低声交谈了许久,泰国警察沉默着点头,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大巴车。

导游朝大巴招招手,司机发动了车子,开到指定停车地点,车上的年轻人鱼贯而出。我们走在队伍的最末尾,我和乐队其他几个人跳下车,老吴留在车上,一件一件麻利地把车上的乐器递给我们。我把护照本翻到签证那一页。


年轻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通过安检。那位泰国警察,忽然双手交叉,朝我比了个NO的手势。我诧异地看看他,回头看看乐队的人。他很坚决,再次双手交叉。我用英文问,为什么。泰国警察的英文很烂,简短地说了几个单词,不行,你们,不可以。我确定指的是我和乐队的几个人。我再次问,为什么,他坚决地摇摇头。调音师很激动,说,凭啥啊。我说,你别急,我问清楚。我跟警察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获得泰国当地活动主办方官方邀请的演员,要去你们的国家演出,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看一下邀请函。警察不说话。


我们几乎懵了。但下意识地,开始商量办法,有的成员在发微信,我搜了使馆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又要了主办方电话,忙线。我发了电子邮件给主办方,但心知希望渺茫。


泰国警察个子不高,比我还矮,嘴唇由于天热有些爆皮。我朝前面那群年轻人努了努嘴,看着警察爆皮的嘴,问,他们为什么可以,警察还是不说话,但坚决地横亘在我面前。


那群年轻人已经过完安检了,好奇地朝我们张望着,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中国导游带着他们集合,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们急得上蹿下跳。


这时候,老吴赤裸着上半身,一个箭步从车上冲下来,像孙悟空一样跳到泰国警察面前,喘着粗气。有一根青筋,透过他侧脸铁青色的胎记,一跳一跳。他死死地盯着泰国警察的眼睛,小眼睛里满是怒火,嘴唇紧紧地抿着。泰国警察几乎被吓坏了,表情惊恐,本能地、极其敏捷地拔出腰间别着的一把Glock-17半自动手枪,在老吴冲到面前的一瞬间,把Glock-17顶上了老吴的前额。


我想冲上前抱住老吴,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不敢动弹。老吴和泰国警察,互相喘着粗气,就这样对峙了很久,最后,警察缓缓地把枪放回了腰间的枪套。


最后的结局,丝毫没有犯罪记录的我们,却没能成功入境。我们拉着箱子,在高速公路尘土飞杨的辅路走了很远,我的脚都磨破了,终于在疲惫不堪到顶点时,找到一个简陋的汽车旅馆,住下来。老吴给大家买了第二天最早的航班回武汉、回北京,给泰国当地主办方写了一封详细的邮件。


夜晚,老吴给我发消息,问我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我们在一家路边的小商店,买了几瓶啤酒,坐在小商店门口,闷声喝着。老吴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咕噜咕噜地咽下去,缓缓地跟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爱国,所以经常特别难过。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仰头,干掉了手里的半瓶啤酒。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东南亚的夏季黏腻潮湿,闷热难耐。我忽然非常想念北京,想念起北京冬天房檐下的柿饼和灯笼,红红火火地,亮过一个秋天,一个冬天。我想把时空豁开个口子,一步迈回到北京去。


黑暗中,我看不清老吴的脸,只看到夜风中他手里的烟头,一明一灭。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回程的航班起飞前,我坐在候机楼,打开老吴他们乐队的主页,第一次认真地听他们的作品。《十年反抗》《中国人来了》《东方往事》……每一首都让我想起赤裸着上半身、像悟空一样跳到泰国警察面前,用头顶着枪口的老吴。乐队的主页,有这样一段老吴写的话:

“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你首先得认识到,自己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一员。你是不是一个朋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作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而生活在这个社会当中。

如果你明白这一点,你就知道你该做什么;

如果你不明白,哪怕你的音乐做得再好,那么它也仅仅只是一件穿在身上的光鲜皮衣而已,只会耀人眼目,不能触及心灵! ”


我想起小时候老师讲范仲淹《岳阳楼记》,“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是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接下来的很多年,我又见了老吴无数次。最近一次跟老吴联系,是他找我帮忙翻译郑智化的《水手》英文版,我问他,萌萌,你唱人家歌,版权咋整。老吴低头沉思,说,我想好了,我去台湾找他一趟。我说,啊?不用吧,写个信,你不是爱写信嘛。老吴瞪我一眼,嘟囔着,我得去跟他说一下,这个得亲自去。


听说老吴又结婚了,娶了位英国姑娘。朋友圈看到照片,老吴站得笔直,表情十分严肃,新娘温柔好看,穿着传统白色婚纱,两个人站在户外草坪的彩虹门下,像小时候别人婚礼蛋糕上的一对儿玩具娃娃。新娘裙子卷着边,层层叠叠的,像白云边。


他依然是那个害羞敏感的音乐家、有远见的诗人和全职的酒鬼,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活着,笑和沉默的时候,紧紧地抿着嘴。


有时候我想,朋克到底是什么呢,“像朋克一样去生活”又是什么。


于是总会想起24岁的夏天,我坐在长沙某酒店桌子后。还有五分钟出发去现场,老吴拘谨地坐在我对面距离很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


下午五点的日头,烫着老吴厚实的背,白色汗衫裹了一身,像个赤裸的人。他脸通红,端着一罐啤酒。

我说,萌萌,你脸红啥。

老吴抹了一把汗说,对对,我喝酒了嘛,嘿嘿。


太阳从他背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一个金箔银纸剪下来的人儿,一个摇着船橹过河的人,一个慢吞吞思考着的人。


阳光刺眼,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想,朋克是赤裸的夕阳。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藏巧于拙,各抒己见。

欢迎关注“拙见”专栏,听各种各样有趣的声音~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裸体朋克。写给武汉朋克老吴;写给朋克之城武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