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海子(1964.3.24-1989.3.26),原名查海生,安徽懷寧人,詩人。

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3年畢業後被分配至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年僅25歲。在不到7年的時間裡,海子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逝後作品結集出版有《土地》《海子的詩》《海子詩全編》等。

在他離世三十一年後的今天,海子的詩乃至海子本身,已經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符號、精神命題。如詩人、評論家姜濤所說,“近年來,在課堂教學和平時接觸中,我能感覺到海子依然是不少年輕文學個體的精神支撐”。然而,海子的詩歌為何能激起不同世代讀者的內在共鳴,對這一問題的闡釋中,仍有不少習慣性的誤讀,如“將海子的抒情歸諸‘詩與遠方’”。

本刊2019年12期曾推薦姜濤《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一文,通過重溫海子、回顧新詩歷程,探討海子詩歌中的力度與侷限,以及其中折射的時代症候。作者從“情感教育”的角度出發,重讀《日記》等名作,提醒我們,海子詩中“空空”的世界其實並非真的”空無一人“。今日分享這篇文章——或許對一位詩人的最好紀念,就是這樣不斷的重新解讀。


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海子《日記》重讀


文 | 姜濤


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少年時期的海子

二○○八年夏天,受一家藝術機構委託,我和另外三位朋友到青海考察採風,曾在德令哈、循化、玉樹等地短暫逗留。記得是在循化縣,我們訪問了當地一所著名的藏文中學,和校中師生有過一次座談。其中,有位藏族老師喜歡寫詩,且談鋒犀利,視野開闊。不知怎的,他提起海子《日記》一詩的著名結尾:“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日記》寫於一九八八年七月,那年夏天,海子第二次去西藏漫遊,途經青海德令哈之時,寫下了這首刻骨銘心的詩。對於海子的說法,這位本地詩人似乎不大認同,他說大家不要以為我們在這裡只寫民族、地方的事情,恰恰相反,我們很關心人類,寫的都是普遍的、人類共同的主題。他的發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後來在自己的一首小詩中,還對這個場景有所記錄、演繹。

德令哈是海西州的首府,也是青海西部的政治文化中心,十年前我們去的時候,看到這個高原上的小城街道整飭、設施完備,還有一座相當現代化的新火車站。三十年前,它的樣子不得而知,至少在海子的詩中,德令哈“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藉助“今夜”“空空”“這是唯一的,最後的”等詞句的復沓,包括“德令哈”“德令哈”這三個字的迴盪,海子強化了一種空漠無助的感受。最後在“人類”與“姐姐”之間,視野突然放大與收縮,似乎又一下子清空了這個世界的實在性(“德令哈”在蒙語裡,也正是“金色的世界”的意思),警策動人,讓人過目不忘,後來成為海子流傳最廣的詩句之一。按照《海子評傳》作者燎原的解讀,詩中的“姐姐”與海子當時交往的一位女性有關,海子對於母性呵護的強烈渴慕、依戀,也可部分解釋“姐姐”的形象為何在他詩中一再出現。我在課堂上講到這首詩時,有時會半開玩笑地提問:大家注意,“今夜”海子在德令哈,他不關心人類,想到的只有姐姐。為什麼沒想到爸爸、媽媽、哥哥、弟弟,更沒想到舅舅、阿姨和其他人,這可能是一個問題。


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德令哈景色


玩笑歸玩笑,在空空的戈壁上,在無窮遠的“人類”和心中默唸的“姐姐”之間,的確不存在另外的人、另外的中介,荒涼的戈壁讓一切脫離關聯,只是回到其自身——“我把石頭還給石頭”“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這種在“空空”世界上孤身一人的感受,構成了海子的抒情短詩中相當核心、也最為動人的部分,其中的精神形式頗可玩味。再比如寫於一九八七年的短詩《秋》:

秋天深了,王在寫詩

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

該得到的尚未得到

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寥寥幾行,同樣境界闊大。“王”亦即詩人,處於“這個世界”的中心,但“這個世界”同樣空無一人,只有“鷹在言語”。絢爛的秋色層層加深,實際只是語言滲出的幻象,寫詩的“王”也像個囚徒,孤立無援,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寫作中。

到二○一九年三月,海子離世已經整整三十年。在這三十年間,當代中國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想必當年的海子和他的讀者都不曾預料。我曾想當然地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海子致命的抒情、加速度的生命燃燒,可能也會被逐漸淡忘,在習慣了於諸次元中破壁穿行的新一代讀者那裡,不一定能得到認同,即便“麥地”“幸福”“遠方”“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等表達,可以在流佈中被改寫、挪用,妥帖收納於消費時代“詩與遠方”的流俗想象中。事實證明,這種看法太過輕率了。尤其近年來,在課堂教學和平時接觸中,我能感覺到海子依然是不少年輕文學個體的精神支撐,那種孤絕壯烈的寫作和生活理念,依然強勁介入了某一類感受結構、心理狀況的生成。這其中包括一些以極端方式告別人世的學者、詩人,比如二○一四年去世的打工詩人許立志、二○一六年去世的青年學者江緒林。在生前的一篇文章中,江緒林還特別引述過“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這一句,藉此討論美好生活是否可以無涉正義的議題。這篇文章的標題——《其實我不熱衷政治,只是今夜還是很悲傷》,顯然模仿了海子的句法:“政治”與“悲傷”、“正義”與“美好生活”的區分,在一定程度上也複製了“人類”與“姐姐”之間的空闊對峙。


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海子詩《幸福(或我的女兒叫波蘭)》手稿


如果將海子的閱讀、接受,看作當代中國一個特定的精神現象,那麼為什麼他的抒情短詩,能激起不同世代讀者的內在共鳴,這個現象恐怕不能完全在文學內部說明,不能用最後的浪漫抒情、真純的鄉土記憶一類簡單覆蓋。將海子的抒情歸諸“詩與遠方”,在我看來,更是一種胡亂的搪塞。忘記了是在哪個場合,詩人西渡曾提到,海子到北大讀法律系時只有十五歲,這個鄉村少年第一次離家,在大都市複雜陌生的環境中,想必會遭遇到不少心理或情感的挫折,他詩中孤身一人在“空空”世界上的創傷感,與此不無關聯。在當代中國高度的社會流動中,這麼多人離家在外,脫離原有的環境,或打工,或求學,或尋求別樣的人生,類似的創傷感、挫折感,在社會內部其實相當普遍。因而,在某種意義上,海子的寫作觸碰到了當代中國這一集體性的隱痛。這個解釋並不顯得特別“深刻”,但將接受問題轉置於變動的社會結構、情感結構中去理解,我個人感覺,這是一個極有價值的視角。最近這些年,社會競爭的加劇,上升流動的阻塞,人際關係的異變,凡此種種,疊加衝撞,所導致新一代人的精神及心理困境,是常常被議論的話題。在某一類敏感的文學個體那裡,內在的創傷感受會因文學閱讀而塑形,並在私淑的文學偶像身上得到認知上的確認,甚或被進一步放大,也是可以理解的。當然,外部社會狀況的影響,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更為關鍵的,或許還是某種內在的精神形式與社會感知之間的諧振、加強。

談及“五四”時代的新詩與新詩人,朱自清曾有這樣的描述:“這是發現個人發現自我的時代。自我力求擴大,一面向著大自然,一面向著全人類;國家是太狹隘了,對於一個是他自己的人。於是乎新詩訴諸人道主義,訴諸泛神論,訴諸愛與死,訴諸頹廢的和敏銳的感覺。”這段文字寫在抗戰時期,回溯新詩的起點,目的是要討論國家觀念在戰時的凸顯,但無意間,朱自清給出了一幅現代詩人的標準小像:此一時刻,投向無窮遠、無窮大的自然和人類;彼一時刻,又可能回縮於深度的內面,訴諸“頹廢的和敏銳的感覺”。“無窮大、無窮遠”與“無窮小、無窮近”的對照,相互拉扯,又可彼此翻轉,讓真純自我從傳統、地域、血緣的牽絆中超拔而出,朝向無窮可能性展開。對於尚未進入社會結構而又需要自我確信的青年來說,這樣的“個人的發現”模式,最能凝聚澎湃的身心,甚或可以作為一種特定的現代“詩教”來看待。一九八六年,在青海哈爾蓋,海子的朋友西川也在遠遊中寫下名作《在哈爾蓋仰望星空》:在浩瀚的星空之下,詩人像個領取聖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又屏住呼吸”,垂直性的崇高體驗,也離不開“無窮大”與“無窮小”之間的張力。二○○八年在青海循化縣,當藏文中學的老師指出,在西部的高原上寫詩,他關心的恰恰是人類,是整體性的問題,表面看,他是在與海子爭辯,而橫亙在普遍與特殊、“大”與“小”之間的感受結構,又似乎沒有根本的不同。


在“人類”與“姐姐”、“無窮大、無窮遠”與“無窮小、無窮近”之間,現代“詩教”包含了一個可以內在翻轉的精神形式,這一點在海子這裡同樣有熱烈的表現,與孤絕創傷之感相伴隨的,無疑還有掙脫世俗生活,朝向遠方漫遊、求索,投身壯麗詩歌事業的精神維度: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這首《祖國(或以夢為馬)》一氣呵成,詩行縱橫如“天馬踢踏”,延續革命年代政治抒情詩的詩體形式的同時,“遠方”與“物質”、“烈士”和“小丑”的二元對照,也延續了其高度象徵化的精神形式。“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也願將牢底坐穿”,獻身於“祖國的語言”的詩歌行動,由是被比擬為烈士犧牲、受難的儀式,雖然在海子這裡,“祖國”“烈士”的意識形態內涵已在無形中替換。換言之,革命的年代雖已經過去,但革命的超越性激情、對主體能動性的信任,以及烏托邦的未來想象,作為精神形式不僅遺留了下來,而且內在形塑了八十年代的文學理想。海子看似孤注一擲的寫作,就發生在這一斷裂與延續的當代精神史構造中。“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他同一時期寫下《秋天的祖國》中的“秋雷隱隱,聖火燎烈”,充滿蒸騰之幻象,詩的副標題乾脆就是:“致毛澤東,他說‘一萬年太久’。”曾出入九十年代初高校文學“場域”的朋友,大約都會有眾人合誦“以夢為馬”的記憶。在當年的校園詩會上,《祖國(或以夢為馬)》像過去“春晚”上一曲《難忘今宵》,每每是最後一個要集體朗誦的篇目。

傳統“詩教”講求“溫柔敦厚”,現代“詩教”強調“內面”自由,而二十世紀的革命“詩教”、集體主義“詩教”,則提倡“愛憎分明”,用“大我”來克服“小我”,在奔跑的歷史中校正那些“小資產階級的手勢”。不過,在宏大的歷史結構中安排、整頓個我,這似乎仍是現代“詩教”的一種延伸,因為無論訴諸“頹廢或敏銳的感覺”,還是萬眾一心、朝向歷史的宏大遠景,“無窮大、無窮遠”與“無窮小、無窮近”之間的抽離、轉換,是共同的精神形式。奠基於這樣的精神形式,現代“詩教”關注主體的內在性、超越性,能讓真純自我掙脫世俗的羈絆,讓生命的熱忱根植於另外的尺度、另外的遠景。對於敏感而困苦的文學心靈而言,這樣的“詩教”無疑具有極強的情感動員、整合能力,在當下普遍的精神委頓中,其正面價值怎麼張揚都並不過分。但換個角度看,如何將被發現的、被動員的“個人”,更為具體恰切地安頓在社會倫理的關聯中,怎樣在“人類”與“姐姐”之外,也關心叔叔、阿姨、舅舅,包括鄰人,可能是其中沒有更多展開的部分。當然,這不是說,要將“遠方”拉回家長裡短、柴米油鹽的俗物之陣,用“世故”來反對“真純”,而是說更為豐厚的心智及想象力的培植,大概還要落實在生活世界的錯綜次第、層次之中。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在困苦脆弱的時刻,海子的坦誠,類似一種決斷。這一決斷包含了某種詩性的正義,它不容分說,更無須妥協。這裡,可以比較的,倒是魯迅生命最後階段寫下的《“這也是生活……”》: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裡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牆壁,壁端的稜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慾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病中的魯迅夜間醒來,要掙扎著“看來看去的看一下”,日常熟識的事物從暗中逐一顯露,呈現出某種真切卻又陌生的樣態。在“夜的進行”中,對“這也是生活……”的感知,由此擴張至了“無窮多、無窮遠”。在困苦脆弱之際,魯迅與海子在感知上剛好形成反差:一個是“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另一個是“今夜,我不關心人類”;一個是向更大的世界敞開,一個是自我的創收性回縮。這樣的差異很容易識別,但其實更為關鍵的,是某種漸次開展的人間感受力的有無:在魯迅的筆下,室內的一切,牆壁、稜線、書堆、畫集……一件件在夜光的推移中被勾勒,“我”與世界的關係,由是也如層巒的山嶽在皺褶中展開。這意味著,從“我”到“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並非是一次想象力的跳轉,一次宏闊的主觀移情,這種關聯恰恰生成於一系列感知推移、展開的延長線上。

“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魯迅後面寫到,這大概也是病中之我,能於生活世界的錯綜層次中,獲得一份內在篤定(同樣是決斷),發現生命“更切實了”的原因。有意味的是,江緒林也寫過《生命的厚度》一文,討論他閱讀高華、梁漱溟的心得。在文章中,他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雖然經歷和見證了更多的苦難、動盪和險惡,可是梁漱溟的論述卻流露出更多的從容、豁達和樂觀;而高華對啟蒙價值的認同雖然誠摯,卻顯得那麼脆弱而令人擔憂。為什麼會這樣?他的初步結論是,這取決於個體思想是否具有生命的厚度,是否基於豐厚的生命與思想資源,而當代成長起來的學人,在處境上更類似高華,由於難以獲得豐厚資源的內在滋養,即便有所認信也是很單薄的,“這是一個困難而脆弱的處境”。如何具體應對這樣的處境,江緒林沒有進一步的答案,但在有限的文字中,我們也能讀出作為一個困苦脆弱的思考者,他生前幾年有過的摸索。


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江緒林臨別前留下的遺書


在變動甚至失序的社會狀況中,讓“困難而脆弱”的心智有所依託,讓我們的知識生活、我們的寫作具有一種“生命的厚度”,這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閱讀與傳播,如果不單是問題之“症候”表現,而試圖在問題的回應中有所助益,那麼重新構想一種現代“詩教”的路徑、方法,或許也是可以考慮的。比如,無論在公眾閱讀還是中小學語文課堂上,對於現代詩的接受,往往集中於“抒情”特徵的把握,所謂“有感情地朗誦”,也似乎是一種聊勝於無的“詩教”手段。由於朗誦文化的發達與普及,在各類晚會及電視屏幕上,更是能時常看到以聲調之抑揚頓挫、身體之搖擺晃動,來展現“抒情”韻律的場面。但詩中的情感如何處置,不同層次、類型的情感該如何恰切表達,“朗誦”是否對於現代詩全部有效,這些問題都需要更細緻的對待。由於將“抒情”籠統地理解為情感之奔迸、流瀉,“有感情地朗誦”也難免等同於一種高度誇張、戲劇化的表演。事實上,當代中國人在情感方面有極其活躍的感知,也有很高的表達訴求,但朗誦文化、抒情文化表面的發達與情感實際的偏枯、失真,可能是互為表裡的。

相對而言,在專業的詩歌教學與批評中,對感傷與濫情的拒斥,則是一種基本的“共識”。以現代“非個人化”詩學及“新批評”理念為出發點,深入具體的文本肌理的“細讀”,無疑是受到普遍推崇的方式。對若干現代詩“金科玉律”的重申,如“詩就是詩”“寫作是一場與語言的搏鬥”“詩歌可以構造更高級的現實”之類,又每每是此類“細讀”的終點。近年來,嘗試打破“細讀”的封閉,讓詩歌闡釋、閱讀發生在更大的問題情境中,已是不少學院批評者、研究者的共識。這種由內而外的努力,其實也可朝向“情感教育”的維度展開。不要忘記,二十世紀的“新批評”理論,本身就不單純是一種文本理論,而具有相當濃郁的人文意涵和心理學背景,在其興起之初,恰恰針對了二十世紀西方社會的文明危機。強調“最大量意識狀態”的包容性,將詩歌寫作、閱讀理解為一系列矛盾張力的多層次組織、安排,指向了價值紊亂之中現代人的身心偏執、失序。依照這種觀念,現代詩的“情感教育”,便不只是讓讀者更“多情”而已,其核心的功能,也在於培育一種“好”的、更具整合性的情感模式、心智模式,而非過度感傷、粗暴的乃至“死了都要愛”的抒情。


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海子詩《野鴿子》手稿


從“情感教育”的角度出發,再來“細讀”《日記》等詩,我們不難發現,海子詩中“空空”的世界並非真的空無一人,抑或“空空”之感之所以如此悽愴,恰恰因為對某種親密關係、某種共同體感受的渴望,強烈地伴隨在其中。這表現為荒涼戈壁上對“姐姐”的輕聲呼喚,表現為對鄉村、家園的依戀,也表現為孤獨一人坐在麥地裡卻夢想眾兄弟緊緊擁抱的世界大同想象(《五月的麥地》)。可以說,疏離與捲入、寒冷與溫情、孤絕的獻身與塵世之愛,諸種矛盾的情緒盤曲、迴旋,交織成海子詩中隱在的情感張力。在課堂教學中,我覺得可以和《日記》並舉,進行參照閱讀的,應該是那首流傳最廣,可能誤解也最多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說對這首詩的誤解很多,是因為在常見的解讀中,無論為了凸顯“正能量”,渲染詩人對幸福生活、美好生活的想象,還是直面“負能量”,將其理解為一首“棄世”之作,都有可能簡化其中矛盾又統一的情感張力。實際上,藉助語體的挪用以及一系列語氣、口吻的調動,海子構造了一個相當曲折的情感模式。“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這起筆的第一句就牽動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首先是當下的自我決斷——“我要幸福”,但“從明天起”的限定,又將這個決斷推向不斷的延宕之中,“幸福”近在咫尺又似乎無法企及。在後面的展開中,“我”渴望交流、渴望與親人通信、為陌生人祝福,祝福他們在塵世上獲得幸福。但這個“塵世”在本質上與“我”無關,因為“我只願”也“只能”背轉身去,將陌生人留在塵世中,獨自面對大海之上桃花盛開的幻象。與此相關的是,詩人一直在呢喃自語,沉浸於幸福的想象,但當寫到“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時,他好像突然一下子從寫作中抬起了頭,看到了他的讀者,看到了這些“陌生人”(也就是正在讀這首詩的我們),並嘗試與我們交談。由是,我們作為“陌生人”,也一下子被捲入了詩中,面對面領受詩人的祝福,又直接看到他決絕的轉身。

孩子的天真與成人的實感,幸福的嚮往與幸福的不可觸及,塵世的留戀與“棄世”的決斷,面向大海的獨白與面向讀者的對話,所有這一切,隨著詩行的起伏,被納入到一種有機的情感結構中,讀者作為詩人的對話者也會被無形帶入,可從不同的角度感受幸福的含義,體味人生的矛盾與決斷。如果在“困難而脆弱”的心情中,體知到這些豐富的層次,分析其生成與限度,思考內在翻轉和改善的可能,應該說,對於海子的讀者而言,一種“情感教育”的面向、一種社會性療愈的可能,也就隱含在這樣的“細讀”中。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12期
選自《讀書》2019年第9期




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海子(1964.3.24-1989.3.26)


每年三月

我們在春天讀海子


▌日記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活在珍貴的人間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一層層白雲覆蓋著

我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徹底乾淨的黑土塊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泥土高濺,撲打面頰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

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女孩子


她走來

斷斷續續走來

潔淨的腳

沾滿清涼的露水

她有些憂鬱

望望用泥草築起的房屋

望望父親

她用雙手分開黑髮

一支野桃花斜插著默默無語

另一支送給了誰

卻從來沒人問起

春天是風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覺到時

她已去了另一個地方

那裡雨後的籬笆象一條藍色的

小溪


▌月光


今夜美麗的月光 你看多好!

照著月光

飲水和鹽的馬

和聲音


今夜美麗的月光 你看多美麗

羊群中 生命和死亡寧靜的聲音

我在傾聽!


這是一支大地和水的歌謠, 月光!

不要說 你是燈中之燈, 月光!

不要說心中有一個地方

那是我一直不敢夢見的地方


不要問 桃子對桃花的珍藏

不要問 打麥大地 處女 桂花和村莊

今夜美麗的月光 你看多好!


不要說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

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著月光 月光普照

今夜美麗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海子小夜曲


以前的夜裡我們靜靜地坐著

我們雙膝如木

我們支起了耳朵

我們聽得見草原上的水和詩歌

這是我們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詩歌


如今只剩下我一個

只有我一個雙膝如木

只有我一個支起了耳朵

只有我一個聽得見平原上的水

詩歌中的水

在這個下雨的夜晚

如今只剩下我一個

為你寫著詩歌

這是我們共同的平原和水

這是我們共同的夜晚和詩歌


是誰這麼說過 海子

要走了 要到處看看

我們曾在這兒坐過


▌春天,十個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重讀海子:今夜,我們又該如何關心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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