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母親—一名普通的鄉鎮醫生

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病毒,把我們一下子從繁忙的工作中剝離出來,瞬間進入一個之前無法想象的終日居家不出門的生活狀態當中,開始幾天,貌似自己進入了一個看不見邊際的黑洞。慢慢的,從最開始的迷亂與浮躁當中沉靜下來,隨之是安安心心、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做一個守法的好公民,等待日出花開的那一天。

這幾天,和很多人一樣,看了很多關於醫學界的種種人和事,心中感覺百味雜陳,突然想寫寫同樣身為醫者的我的母親。

母親叫馮帝珍,生於1942年冬天,所以小名叫冬銀,很土的一個名字,具有濃烈的時代烙印。她是我外婆的第五個孩子,外婆共生育了10個孩子,在那個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的年代,最終成長起來的只有母親和么舅,母親也算是命大,不然我就沒有我和兩個哥哥了,呵呵--。當然這是母親來到人世間的主要任務之一,她還有其他重要的大事要做,後面我將會把我所知道的母親的故事一一道來。

母親生長於貴州省正安縣安場鎮街上,這個在地圖上要放大無數倍才能找到的小地名,卻是那個年代黔北最負盛名的小鎮,因為家家戶戶都具有很厲害的經濟頭腦,生意做得是紅紅火火,風生水起,故而當時經濟相當發達,遠遠領先於正安縣其他鄉鎮,甚至名氣比正安還大,故享有正安“小香港”之稱,那時候的安場人是很驕傲的,我出生於安場,我也曾引以為豪。在這樣一個環境中長大的母親,自然從小便有條件接受著較為正規的學習教育,母親讀到高中畢業,也算是那時候的知識分子了,自然也就具有了與眾不同的讀書人的氣質。而我那生長於楊興公社新華村白石田組的姑姑,比我的母親還要小好幾歲,卻連一天學堂也沒上過,為此,我都聽姑姑唸叨過好多次,說爺爺奶奶重男輕女,就一個女兒都不讓讀書。幸而姑姑命好,嫁給了離安場街上幾里路外家庭條件好又有教師工作的馮姑爹,並生育了表弟表妹一雙兒女,且都大學畢業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這也算是彌補了姑姑未能讀書的遺憾。

說母親之前,必須得先介紹一下我的父親,因為母親自從遇見父親,就一生無怨無悔追隨著父親,直至2007年那個夏天,母親因病去世。

父親是姑姑的大哥,出生地點自然與姑姑一樣。不過那個地方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小地名,叫金雞窩凼。不是說金雞窩裡飛出金鳳凰嘛,也許就是為了不負這個說法,我的父親從小就不安心呆在農村做一個地道的農民,一直想立志讀書改變命運,他也確實做到了,當然這些除了他的遠大志向,還要有機緣巧合,但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1951年,父親因為家庭成分不好無書可讀(據說本應是地主,後來我那精明的爺爺一副不要命的樣子拿著一把菜刀威脅了村長,才混到一箇中農),父親著急了,沒書讀怎麼改變命運?18歲的父親於是找到鄰村已經在遵義師範讀書的戴天寶老師(當時還是戴同學),與戴老師合謀相約同去遵義上學,這次的見面,奠定了父親去遵義求學的基礎,也真正改變了父親一生的命運,甚至可以說,改變了我們家族的命運。我之前一直以為是父親怕吃苦不想做農活而偷偷和戴老師潛逃的,後來向父親核實,才瞭解到爺爺當時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並且鼓勵他去!我可敬可愛的爺爺啊,你是多麼的高瞻遠矚!於是,遵義四中高中畢業的劉某人能獲得馮某人的芳心,也就順理成章了。

懷念我的母親—一名普通的鄉鎮醫生

母親1964年高中畢業後到了正安縣一個叫桑壩的地方教書,所幸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轉戰到大坎公社教書,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當時,父親已經是大坎學校的校長,父親年輕時一表人才,堂堂遵義四中高中畢業,又身居“要職”,在那個人口估計不足二百人的小鎮上,父親無異於是相當打眼的角色。母親作為父親的下屬,天天與父親相處,關鍵在於那個小地方可能很難找到比父親更吸引人的異性了,所以,1965年,我的母親成為了我父親的妻子。

同年,母親因教書突出,大坎衛生所又缺人,組織上便看中母親的能力,將她送到正安衛校學醫,僅僅學習六個月,母親便拿到了衛校的畢業證,學業上又上一層樓,成了一名中專生,這也是後來父母在開玩笑時母親打擊父親的殺傷性武器。這次學習歸來,沒有當過醫生的母親直接就成了大坎衛生所的負責人(那時候的制度多好,有能力就上),直到一匹馬車拉著她和父親以及我的兩個哥哥(那時候還沒有我)回到父親的家鄉——楊興。

下面進入正題,開始講述我母親作為醫者的一生。

懷念我的母親—一名普通的鄉鎮醫生

楊興對於母親而言,原本沒有什麼意義,因為父親的原因,楊興也成為母親的家鄉,並最終長眠於此。母親就職於楊興衛生所做一名普通的醫生,沒幾年院長退休後,母親就自然成為院長,直至退休。

那時候的鄉鎮醫生,沒有學科的界別,都是綜合性醫生,母親自然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全會。醫院沒有任何醫療設備,除了治療室用於輸液打針的基本醫療用具外,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親脖子上隨時掛著的聽診器。由於沒有先進的醫療設備,所以那時候沒有現在醫學上的“鑑別”二字,病人看病也不需要跑來跑去做那麼多的檢查。我對母親的診療程序歸結為三部曲:首先是聽診器胸前背後到處聽,然後伸出舌頭看看舌苔,最後把一下脈。詢問一下飲食情況後,她的處方就出來了。關於把脈,完全是中醫的理論,雖然母親是綜合性醫生,但也僅僅是最低級別的綜合性西醫醫生,他們醫院雖小,僅僅只有幾個人,但也有專門的中醫科室。我很驚異於母親的能力與水平,除了正安衛校幾個月的短期培訓,一身技藝完全靠自學啊!竟然也能集中西醫於一身,而且從當時的眼光來看,水平已經是非常高大上了(正如我小哥所言,在去武漢上大學之前,以為母親就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醫生,不是之一,是唯一,呵呵)。好學的母親就這樣憑著自己的不斷摸索,救治了很多人,也救活了一些人。

平心而論,拿現在的醫療水平來看,母親的醫術是非常一般的,只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她比別人更愛學習,也更多一份愛心、一份醫者之心而已,在母親眼裡,她的病人沒有富貴與貧窮,沒有親疏遠近。那個年代鄉下興趕場,除了急病外,農村人都會在趕場天來看病,也順便趕場,所以那一天是母親特別忙碌的日子。父親是本地人,看病的人中必然也有我家的親戚,沒有任何特殊照顧,一律排隊。母親就是這樣一個有原則的人,興許還得罪了不少親戚。

鄉鎮的醫院,一則病人本來不太多,二則多數人在趕場天都看過病了,所以平常就要輕鬆些,也就沒有嚴格的上下班時間,經常是母親還在家裡,看病的就來了,凡是到醫院找不到人就會很自覺的直接上我家,遇到我家在吃飯,不管飯菜夠不夠,母親都會邀請,絕不是虛情假意,反正家裡隨時備有面條。鄉下人即便吃過了,走上幾里路來到鎮上,肚子也還是可以再裝一點的,加上我家的伙食怎麼來說都比他家好,所以在母親的邀請下,都只是禮節性稍微推遲一下。這時候,除了母親,父親和我們基本上都是貼青著臉,但敢怒不敢言,除非這個人是我家的很親很親的親戚。至於原因,其實主要是衛生問題,畢竟是病人嘛!

我認為母親最高的醫術一是接生,二是外科縫合手術,其次才是內科。母親接生水平很高,即便難產也會經她手順利生產,但凡要生產的,都希望母親能親自出馬。那時候接生,不是將人送到醫院來,是醫生要去病人家,不管遠近,也不管白天黑夜,母親幾乎是有求必應,如果路程遠又遇上情況特殊,有時候得在別人家呆上一兩天才能回來。而我認為我的母親是有一定潔癖的,她洗被子一定是要用刷子的,她洗襪子一定是要翻來覆去洗的,她洗褲子一定要用肥皂單獨洗褲包的...,這樣的一個人,在農村住上一兩天,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記憶中,醫院當時好像只有母親會這個手藝,然後是每個村培訓一名接生員,那些接生員都是母親的學徒,也難怪了。母親年輕時收了幾十個乾兒子乾女兒,很大一部分是她接生的,別人感激她,硬生生要抱給她,其實更多也是想借這個名分和我家有更深層次的來往。當時我的父母,一個是學校的校長,一個是醫院的院長,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不得了的官啊!事實上,不說放在如今這個年代,就在當時,那也是連芝麻官都算不上的官!也正因為父母思想境界高,認識正確,並沒有狂妄自大的把自己擺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才能讓他們有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和我家保持更親近關係的想法和做法。這些,更多是基於他們對父母的認可,這樣的感情是質樸的。隨著母親年紀的增加,輩分也隨之上升,這樣的好事自然就輪到我們幾兄妹頭上來了,至今,我和哥哥的幾個乾兒子女兒都是拜母親所賜!所以,每年的春節我家是人來人往,好生熱鬧!

懷念我的母親—一名普通的鄉鎮醫生

作者(前排右)與父親母親合影。

母親的外科縫合手術我見過好幾次,她穿針引線的水平真不是蓋的,她縫合的傷口,留下的痕跡也是很小很小。

母親的內科技術,我沒有發現她有特別高的水平,好像那時候的疑難雜症也不多,大多數她也能搞定。母親快要退休的時候,組織上從外地派了一位醫生來,與母親同在一個診室,目的是實現順利過渡。於是那個時候,出現了有趣的一幕:母親這邊依然在排隊,那邊則冷冷清清。這是母親的水平比別人高嗎?一定不是!

母親一生沒有上過大學,沒有獲得過任何職稱,也沒有獲得過任何獎項。她只是一生都把醫生這個職業當做自己的工作來做,她認為這是她的職業,她應該做好。她不偉大,她沒有做任何了不起的事情,但她在楊興從醫的那幾十年,沒有人能與她相提並論!

只因她有一顆醫者應有的仁心!

因為這些,我回正安工作的這幾年,受到很多關懷與幫助,這是父母當年肯定沒有想到的。

他們對我的影響,是深遠的!(劉安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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