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過去,海子真的遠離了嗎?

↑點擊上方,關注三聯生活週刊!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三十一年過去,海子真的遠離了嗎?


今天,是海子(1964.3.24-1989.3.26)逝世31週年紀念日。

1999年,在我們高中畢業班喜好文學的同學中間,經常會有一些不知從哪冒出的書悄悄傳遞。其中就有一本餘傑的《火與冰》。在那些意氣縱橫的文字中,我還記得有一篇《向死而生》的文章,談到幾位詩人的意外死亡:徐志摩的墜機、海子的臥軌。那時的年輕人,單單為“向死而生”這樣的說法便感到激動,況且,我還同時讀到一段如泉水般純淨的詩歌:“泉水白白流淌/花朵為誰開放/永遠是這樣美麗負傷的麥子/吐著芳香,站在山崗上”。

然而,那些閱讀和記憶只是時間的碎片。那時的我,只是著迷於文字本身,著迷於那些句子背後我熟悉的事物中透露出的那種難以表達的情緒。對詩人海子,包括他那決裂的死亡方式,我並沒有深究的想法。

四五年之後,當我在一所理工科大學即將畢業時,在大家擺出的舊書攤上,又一次遇到海子,正是那本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海子的詩》。彷彿遇到一位朋友,我把那本書買回去後迫不及待地打開閱讀。第一首詩,正是海子的那首名作《亞洲銅》。

“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裡,父親死在這裡,我也將死在這裡/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讀到第一段,我便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首詩。儘管我並不知道“亞洲銅”到底是什麼意思,但那灼熱厚重的黃土氣息已經包裹了我。再讀到“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那兩隻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時,我忽然感到一種戰慄的喜悅,那種感覺,就像多年以後我讀到張愛玲的句子:“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三十一年過去,海子真的遠離了嗎?


《海子的詩》

那時的我,並不理解現代詩,如果要說有,大概也只停留在“分行的散文”。但或許就因為那種單純的喜悅,我開始一個人寫詩。那已經是忙碌著考研找工作的時間,我在外面出租的房屋裡,竟然在寫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有時候,我會拉著關係最鐵的哥們,請他們聽我朗誦,我還記得,其中的一句這樣寫道:“儘管天氣不冷不熱/可我知道,你需要表達”。

那還是一個以QQ結交好友的時代。我把自己的QQ簽名改為“亞洲銅”,並時常引那些辨認出名字來源的人,為隱秘的朋友。然而,誰在年輕的時候沒有寫過詩呢?沒有莫名的情緒,沒有寫詩的衝動呢?海子,詩歌,青澀的愛情,隨著初嘗社會的艱辛,逐漸展開的生活,就像一場極為短暫的熱病,很快消散地無影無蹤。

我端坐在電腦前編程,出差為客戶調試,工作之餘和幾個朋友喝喝酒、吹吹牛,生活似乎在朝著安穩既定的軌道不斷前行。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從哪讀到一段文字,我忽然深刻地意識到,如果此生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活著又有什麼意義?而那時我的鐘情依然是文字,單是讀到便充滿喜悅的那種感覺。幾乎沒有太多思索,我便決然辭掉工作,去北京考研,報考海子的母校。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三十一年過去,海子真的遠離了嗎?


《死亡詩社》劇照

回頭來看,那是一段充盈而富饒的時光。其時,我們幾個年輕人蝸居在北大南門外的廉價出租屋裡,一起自習聽課,一起看毛片,一起喝酒,當然,重要的是,我們還一起寫下幼稚的詩歌。我至今還記得在滂沱的大雨聲中,我們聚在一個小餐館裡,朗誦自己的詩歌:“每當這時,我的手上升起嫋嫋的煙……”

我們還成立了自己的詩社:“夢馬詩社”,名字正來源於海子的那首名作《祖國(或以夢為馬)》。“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這些句子對於那時的我們,彷彿本身就是貼近的召喚。至今猶記,考取研究生後,導師和我們第一次聚餐,他舉起酒杯,忽然唸了一句“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也願將牢底坐穿”,我的那種激動和喜悅。

我後來才知道,很多長我們一輩的文學青年,都曾經有過一段迷戀、模仿海子的時期。對他們來說,那就是一份隱秘的詩歌友誼。海子,這位永遠年輕的鄉村教師,以直接、粗糙而極富質感的天才語感,擦拭出現代漢語的光澤,也擦亮了年輕人對世界與存在的直接關聯。

只是漸漸地,海子成為需要被克服的對象,這不僅是成長的需要,也來自一份清醒的認識:海子所處時代的精神氛圍、海子的詩歌表達方式,已經不再可能。

海子處在什麼樣的詩歌氛圍中呢?詩人姜濤在《衝擊詩歌的“極限”——海子與80年代詩歌》一文中,描述了那個充滿激情的實驗衝動與草莽氣息的80年代詩壇,“都自覺不自覺地分享了一種共同的抱負,即要打破以往詩歌史提供的有關‘詩’的認識,在一個更開闊、更復雜的空間裡,探索詩歌的道路”,也即“對可能性的追求”。

海子與時代的疏離,體現在他對“現代主義”所持的基本否定態度,在詩學資源上,他回溯到更遠的浪漫主義,用姜濤的話來說,“海子復活了一種深刻的浪漫主義傳統,即將詩歌的想像力等同於人類最高級的創造力。”在詩歌語言上,背離於80年代口語化的語言試驗,他比詩友西川等人走得更遠,詩中充滿具有原型意味的元素形象。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三十一年過去,海子真的遠離了嗎?

海子手稿

儘管如此,海子依然緊密連接於那個時代“要刷新詩的定義、範圍”的詩歌抱負。海子雖然以一系列抒情短詩為人熟知,但其抱負卻在於對長詩的衝擊:“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或一位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史詩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結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

海子長詩的內在悲劇性,已為許多人所分析,換言之,那樣的寫作方式,在海子那裡本身已不可維持。即使是他那些帶著原始、元素意味的鄉村抒情詩,也逐漸變得不再可能。鄉土在變化,那個荒涼、野蠻、美好的世界正逐漸變得分裂、複雜、凋敝。海子自己對此也有意識,在1989年那個最後的春節從家鄉返回後,海子便對朋友說,家鄉的一切都變了,很多熟悉的東西都沒有了。或許一切,就像海子的詩歌一樣,“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在我讀書的那幾年,乃至到現在,每年春暖花開的日子,年輕的讀者們還是會一起紀念海子,會一遍遍讀起他的那些詩歌。但我相信,很多喜歡過海子的人,像我一樣,一度不願意談及海子。這其中,既有對某種熱鬧跟風的拒斥,也有來自內心深處的感知:與當年的青春寫作記憶一樣,海子似乎也被封存了起來。

然而,海子真的遠離了嗎?海子真的需要被擱置了嗎?在疲憊的時候,我也會隨手翻起書架上的海子詩集。再次讀到他的句子:

“你無力償還/一顆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頭頂寂寞燃燒”,我會不期然想起奧登的詩句:“我們如何指望群星為我們燃燒/帶著那我們不能回報的激情?”海子從未以詩歌要求更多,他想到的只是對那些滋養過自己想象的一切美好事物的無力償還,我們對海子,又怎麼能要求更多?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三十一年過去,海子真的遠離了嗎?


圖 | 攝圖網

在1989年那個即將離開的春天,海子在詩中不止一次地提及“願有情人終成眷屬”。就像在他那首名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一樣,海子渴望“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想,“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的,正是詩歌本身帶來的幸福。

那份幸福,我願意把它理解為第一次讀到海子詩句時的喜悅。那份隱秘的感動,不斷刷新著我們逐漸昏聵、慣性的感受。“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海子似乎在生前就寫好了自己的墓誌銘。只是,隔著三十年的光陰,那太陽不再扭曲,不再暴烈,成為我們始終無以為報的激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