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塵可期!

妾喚華寒玉,是夂朝的老人了,有時候微子問妾到底經歷了多少風雨,當他一問妾就會抬起妾那雙已經不再清明的眼睛,裂開皺巴的嘴角,笑罵道:“小兔崽子,不知道戳老嫗的痛處會被劈啊,甭管你娘經歷了多少風雨,知道你娘經歷的事兒比你吃的粟還多就行!”


妾確實已經經歷了很多風雨,多得早早的白髮人送了黑髮人,多得看著兒輩們相繼死了啊妾這個老嫗還沒死,在這個夂朝裡啊,妾和宮裡的那位老太后活得一樣久,活得早沒了以前的模樣。


還記得在妾年輕的時候,妾的夫子就亡了,妾呢,是王上提名的華菊夫人,有一個小女必須要撫養,那個時候還沒有現在的安穩,到處啊充滿戰亂,妾抱著對這片土地的愛和亡夫的愛將渾身心思都花在了小女身上,對她——妾過於苛責。


從她懂事時,妾便要她記下所有的政要和經書,妾教她琴棋書畫,魯攻墨守,妾要教她很多,後來妾和小女在雪地裡撿到一個總角,我那眉眼偏寡淡的小女央求說把他留下來,妾答應了。


——因妾並不想將小女當閨中女養,所以妾並不打算把她嫁出去,這個總角是妾法定主意留給小女做夫子的。


後來,妾帶著他們一起遊說各國,這腳啊,也走了很多地方,妾瞧著他倆一點一點的拔高,瞧著公孫——咿呀,瞧妾這記性,竟忘了跟諸位說,那撿來的孩子喚公孫,噯,也虧得那孩子在雪地裡沒被風吹壞腦子,還記得自己喚什麼——


小孩可冷靜了,慢條斯理:“我氏公孫,喚我公孫即可,夫人。”


那模樣,招人疼愛極了,哎哎哎——又說遠了,說到哪兒了呢?哦,公孫!對,公孫!公孫那孩子換妾夫人,但妾卻對不起他們兩個,小時候沒有給他們兩個疼愛,長大後啊,又為護著妾、護著夂人的境內——


屍骨無存。


公孫啊,妾看得出那孩子活不過不惑,還是硬下心腸逼他們去了那吃人不吐骨頭的中天。等他們帶著境內五座城池榮歸故里時,妾才驚覺妾的小女啊,已經長成扶柳姿了!


他們回來的那天,妾為妾的小女冠了二十歲的字,失了十五歲的及笄,妾叫妾的小女:青士。


妾的青士啊,中天的狼沒有把她的骨頭啃掉,反而把她骨子裡的血性逼出來了,她越來越美了。


她跪在妾面前,眉眼耀目,神采飛揚:“夫人,錦籜回來了。”


對,妾的小女叫錦籜,哈哈哈……那是妾的亡夫給她取的名……琅玕你看到了嗎?我們的小女長大了啊……妾……妾……妾都這些年都幹什麼事啊,妾不允許錦籜叫妾娘,逼著她去中天,任她自生自滅五年……妾的小女、妾的錦籜……


妾微笑看著這兩個孩子,大聲說了幾句好,轉身回了房,閉門的瞬間臉上流滿了眼淚,瞧瞧我乾的是什麼事,也幸好他們回來了,不然我怎麼對得起當年那個喚我孃的孩子!


青士回來之後,戰況並沒有轉好,反而中天之戰愈演愈烈,太暤老賊發了瘋的進攻境內,進一處地屠一座城,夂民過得提心吊膽,妾的將軍府每天都能聽到軍鼓的鼓聲,青士和公孫去了沙場,妾跟隨他們在後方請來大夫,盡力籌集軍資。


金山之役、清安之役、扶余之役……接連取勝,大勝在望,卻在尼燁交戰時,中天在我攵國男兒駐營的地方,提前埋下一百多具已腐爛的屍體,疫病爆發!


軍中軍士在快要看到桑梓時,倒下了。有幾個副將恨得紅了眼,不留意就被中天的狼割了腦袋,之前收復的幾塊夂土又被插上了狼的旗子!


公孫,那個說著凍破了雙手,眉眼低順的叫著妾夫人的孩子,在我們遇見的那個雪天,在現在的雪天倒下了。


那天,青士喝了很多酒,她邊哭啊邊唱歌,走路顛顛倒倒,衣衫凌亂,發冠也掉了,就這麼的來到了妾的房間,她縮著雙腳,死死地環住妾,頭埋在妾的胸前上,聲音哽咽:


“娘,我疼。”


妾啊,眼睜睜的看著妾那惹人心疼的小女的珍珠淚一顆一顆不要命的流!


後來妾誆著她睡著了,才發現她還沒有穿鞋子,腳裡捅了十幾塊碎玉片兒。


第二日小女醒了就繼續討論軍情,她吊著腳,杵著木棍,神情疲憊的和鬱離商議。疫病爆發,彷彿是一個不祥的開端,接著天公不作美,土地接連大旱,幾條重要河道決堤,所有的災難都集中到了這一年!


軍士們熬著少年青蔥到白頭,熬著“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熬著這最久的十年的多數戰敗。


第十一年開初的時候,中天的人打到了最後一座防線,夂國的王都——諶陰。這一年,青士做了三個決定——


一、水淹都城諶陰,活溺敵首太暤。


二、火燒圍城霓碓山,圍困大將夏后氏。


三、空城計,埋伏中天殘軍。


當天青士對妾笑:“娘,以後我不叫你夫人了,我以後都叫你娘。我不能跟你走了,我是夂國主將,我走不了。太暤也不會相信,除非我留在空城裡,不然夂國的兄弟們,一個都討不了媳婦兒!等會兒百姓撤離的時候你跟著華牡夫人走吧,這樣我才能安心等著公孫。”


妾啊,只能慢慢伏跪在地上,止不住顫抖,五指慢慢緊縮,恨不得摳出一塊肉,顫抖著嗓子高聲道:“華氏寒玉攜亡夫西陵琅玕謝西陵錦籜將軍。”


青士沒有來扶妾,只是哽咽:“華菊夫人客氣了。”


華菊夫人客氣了。


這是妾的小女最後跟我說的話,如果這世間真有神力就好了,妾不用看著妾的小女犧牲自己去換同夥活下去,可是——


妾有什麼辦法!


妾不是神,也沒資格阻止她!


因妾身後揹著的是整個夂國人民!


因妾已經老了!


因妾是夂國人,因妾不是妾的小女!


水淹諶陰時,整個軍隊士氣無比低迷,這是將士們永久的恥辱,這是用他們的主將和王城換來的活命機會。


妾抱著小女的骨灰靜靜眺望諶陰的方向,久久說不出話。


火燒霓碓山時,夏后氏逃了,但在圍滅中天殘部時候被斬,那一戰,夂國同胞殺紅了眼,士氣無比振奮,連柔弱的婦女都拿起了武器衝向戰場。


他們為了什麼?


——為了攵國姍姍來遲的安穩。


——為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那一戰勝利後,所有人都哭了,沒有一個人笑。


妾站上高臺,懷中抱著青士的骨灰盒,朗聲說:“兩座城池,一位主將,換來這場快十多年的戰爭的勝利,換來春閨夢中人,換來夂國的未來,我們不虧!”


他們哭得更大聲了,妾也哭了,這彷彿不是一場勝利的喜宴,而是未安息的軍魂的別離。


妾啊,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個場景。


將士們的哭聲震得皇天都在悲鳴,震得大土都在悲吼,震得塞上秋風都在悲嚎!


真是憶起當年事,一把濁淚渾。


妾擦了擦眼淚,又見那幾歲的小女還衝我笑呢,甜甜的喚妾:


“阿孃。”


凡塵可期!

凡塵可期!

凡塵可期!

凡塵可期!

凡塵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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