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現主義克爾希納】:1914年柏林的波茨坦廣場

Ernst Ludwig Kirchner

恩斯特·路德維希·克爾希納(1880-1938) 的《波茨坦廣場》


【表現主義克爾希納】:1914年柏林的波茨坦廣場

波茨坦廣場 1914

克爾希納是表現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這是他的代表作。

圖中最顯眼的是兩個女人,一個身穿藍色衣服,正朝著觀眾走來。一個穿著黑色衣服,戴著黑色面紗,正朝左邊走去,兩個人差點撞到一起。

後面零星散佈著幾個男人,一水兒的黑色西裝,面容模糊,身形歪斜,像是工業流水線上下來的玩偶。

這幅畫尺寸巨大,2米*1.5米,裡面的女人是真人版大小,乍一看很有衝擊力。站在畫前看,會覺得藍衣女人下一秒就會從畫裡衝出來,撞到你的身上。

畫面呈現時空的傾斜感。灰色的路角斜插入綠色人行道,畫面上方紅色的建築也是歪斜的,上面的指針指向12點,天空是黯淡的——正是午夜時分。

畫描繪的是0時被解構的波茨坦廣場。

廣場位於柏林,時間是1914年,克爾希納坐在面對廣場的咖啡座裡完成了這幅畫。

【最中心的廣場】

這個廣場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廣場,而是柏林最著名的、最中心的、最繁華、最熱鬧的廣場。五條大道彙集在這裡,有軌小電車帶來川流不息的人群(1910年的一份旅遊書上曾介紹說,每天有5000節有軌電車經過這裡),再加上馬拉的小型公交車、黃包車、拉貨車,以及最早的汽車,使得這裡成為了柏林最重要的交通樞紐。

在德國,沒有一個城市像柏林一般能容納如此多的人。1871年普魯士國王威廉登基建立德意志帝國後,普魯士的首都柏林就升級成為了帝國的首都。

第二次工業革命,德國迅速崛起,成為工業強國。柏林憑藉發達的機械類和電氣化工廠,成為了德意志境內首個工業大都市。

1871年,這裡已經有了80萬居民,到了1914年,達到了200萬。

一幫追求現代化尋找工作機會的人湧入柏林,開始定居在這裡,包括因為農業機械化導致失去收入的農民,想要做買賣的商人,追求比德累斯頓、慕尼黑和漢堡更自由開放空間的記者和藝術家們,比如克爾希納,從1911年起,他就居住在這裡。

畫上鐘錶的指針指向了12點,顯示了午夜的來臨。不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這都是很特別的時刻,陰氣極重百鬼夜行,也預示了重大變故的即將發生。


【表現主義克爾希納】:1914年柏林的波茨坦廣場

0時

事實上,克爾希納作畫的1914年,確實是一個很不平常的年份。眾所周知,這一年,世界一戰爆發了。

然而,畫家對於政治戰爭等並不感興趣。他力圖描繪的是平常人的生活,日復一日的routine.

在那個時代,火車站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是現在的機場都沒辦法媲美的。即使某些重要的外交事宜,像迎接某個重要外賓:鋪上紅毯,樂團列隊,軍隊夾道,兒童獻花等等儀式,也都是在火車站舉行的。

圖中上方左邊紅色部分是波茨坦火車站,是柏林最老的火車站,1872年由一座意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宮殿改建而成,克爾希納去掉了它的側翼,只保留了屋頂部分。

左上方帶有雕像的建築,完成於1912年,在畫家畫畫的前兩年。建築裡有一個電影院,一個戲劇院,很多辦公室,還有被稱為“世界上最大的咖啡館”的Cafe Piccadilly, 有2000多個座位!

右邊的建築是一家百貨公司。

這個廣場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時間的產物。作為交通樞紐,無數的人群帶來了無盡的活力。白天,賣花女在街上穿梭,遊客在酒店的陽臺上喝茶看街景,公園裡的咖啡座坐滿了人,這裡是當時最流行的約會場所,也是克爾希納經常坐下畫畫的地方。周邊延伸有各式餐館、商店、啤酒吧,以及無數的妓女。

這裡成為了集會娛樂的最佳場所,尤其是在夜晚。

“啊威利啊威利,六點見你在比卡迪利(Piccadilly) ”這是曾經一度流行甚廣的一首短歌。然而這首歌沒能傳唱多久。因為到了1914年,狂熱的愛國激情席捲全國,咖啡館不得不更名為“祖國咖啡”(Cafe Vaterland)

克爾希納從1914年春天畫到了秋天,所以也不得而知,他是否是從比卡迪利咖啡畫到了祖國咖啡時期。

畫中能顯示畫家位置的建築沒有存在太長時間。隨著二戰之後的轟炸及引發的火災,畫中的圓頂只剩下了鐵架子。

到了50年代,咖啡館和火車站都被夷為平地。

廣場中間樹立起一面牆,之前最繁華最具活力的地方成為了最荒涼的地方。

牆的一面,民主國家的警察時刻在巡邏著;牆的另一面,是西方的公民在木頭腳手架上攀爬。

波茨坦廣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柏林牆。

【最理想的兩性關係】

畫中兩個被濃墨重彩描繪的女人,是當時的高級J女,交際花 (法語courtisane),到現在或被稱為“外圍女”“小姐”諸如此類(cocotte小母雞輕佻女人的意思)。

克爾希納畫了很多柏林街頭的女性角色,但是cocotte是唯一一個被他蓋章的術語。他從來不提有關男性的詞語,嗯,那些所謂的恩客們。在表述這些女性時,他也不思考她們的職業,只著力於描繪這種短暫的“露水情緣”。

“cocotte ——暫時的女人”他在速寫本中曾這樣寫道。

曾經有一對著名的姐妹花,Eva 艾娃和Gerda 吉爾達,離開父母家後靠著跳舞及為畫家做模特為生。有一種說法是畫中的兩個女人是她們姐妹倆,但畫家的筆法模糊,不足以證實。

自由的愛,沒有束縛,是典型的男權幻想。嫖JI是最理想的兩性關係,這種想法在男性中很普及,克爾希納也不例外。

神經學家及作家Alfred Doblin阿爾弗雷德·德布林曾經盛讚這種女人:是道德荒漠裡的社會主義先驅。

他認為婚姻裡的肉體關係像是“在固定的餐館裡,在固定的飯點,想要找餓的感覺。”

後來德布林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柏林,亞歷山大廣場》,刻畫了一個男人與幾名娼J的混亂生活,轟動一時,成為了德語文學的經典。

克爾希納和阿爾弗雷德年紀相仿,私交很好。恩斯特還為德布林畫過幾次肖像畫,以及為他的戲劇畫過插圖。兩個好基友臭味相投,對於兩性關係都有著相同的看法。

德布林直言不諱:這些cocotte的X器官是專業的工具。

畫中克爾希納顯然把cocotte的形象給理想化神秘化了:她們穿著端莊,不露大腿不露胸,也沒有職業性的微笑,表情冷酷嚴肅,走起來派頭足得像是女王!甚至讓人想起了教會的女祭司們。

這種裝扮也是有現實意義的。

根據1911年柏林警察下達的法令:在公共場合姿態不雅,引誘他人x交易是被禁止的。甚至站在或者坐在房門口內暗示交易的行為也是不允許的。

是故她們只好包裝自己,把自己打扮得比淑女還淑女,比良家婦女還良家。

據說戰爭開始後,有些J女們甚至將自己偽裝成丈夫戰死沙場的寡婦,身穿黑衣,面帶黑紗。因為她們清楚,一點點憐憫將給她們帶來更多的歡場生意。

【最羸弱的逃兵】

1915年,克爾希納被徵召入伍。但他無法適應軍旅生活,幾星期後就休假了。“精神緊張得路都沒法走了”他曾說。

但是他還在持續畫畫。


【表現主義克爾希納】:1914年柏林的波茨坦廣場

自畫像 1915

畫中,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套75炮兵團的制服,軍帽蓋住了額頭,兩頰深陷,瘦得皮包骨,唇間還叼著一根菸。(後來他被爆出尼古丁中毒及濫用藥物。)

畫中他是殘廢的,斷了一隻手臂,幾乎成了個廢人。

背後的裸女呢?他說:就像是我之前畫的cocotte

他的臉貼在裸女的胳膊上,像是尋找某種慰藉和依靠。

這是一個絕望的失敗主義者的自畫像,換現在流行的說法“擼瑟”loser。

那個時代,作為一個男人,唯一崇高的人生目標是為國家衝鋒陷陣。

克爾希納卻做了逃兵,在軍國主義風行的年代,這種行徑意味著某種恥辱

1880年5月6日,克爾希納出生於巴伐利亞的阿沙芬堡。戰爭開始時,他34歲。年輕時他父親強迫他去學建築,他卻總是偷偷溜去美術學院上課。1905年,在德累斯頓,他同一幫志同道合的藝術家創辦了橋社Brucke。

這個組織意在反傳統反常規,打破已有規則,追求創作自由,更多地展現個人生活。

1911年,同許多詩人畫家一起,克爾希納來到柏林定居。

在服完兵役,身體出現狀況之後,他在朋友的幫助下在瑞士東部的Davos達沃斯找到了一個小房子,一直住到去世。

後期克爾希納總是陷入精神恐慌和懷疑一切的狀態中,之前對自由的嚮往轉變為某種狂妄的偏執症。

戰爭結束後,1929年,全球性的經濟危機爆發,1933年,希特勒上位。

其實這時期克爾希納向大眾賣出了很多作品。納粹曾經將他的600幅作品充公,其中32幅在1937年慕尼黑舉辦的“頹廢藝術展”中展出,但遭到了觀眾的嘲笑。

第二年,1938年,恩斯特自殺。

他是飲彈自盡的。他的伴侶寫道:“德國對他的誹謗,以及11月份在巴塞爾展的失敗,周圍人對他的欺辱,終於使得他在6月15日,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感謝上帝,他的槍口正對心臟,當場死去。”


【遲來的認可】

克爾希納生活的年代,歐洲藝術進入百花齊放的時代。之後的藝術家,開始關注身邊平常事物。理念在不斷進化——畫中的人和物開始變形、被分解,變成簡單的幾何圖形,在同一個平面上顯示不同的立面,被不合常規的顏色所修飾,甚至失去了透視感和立體感,直至消失在畫面上。

克爾希納是這些藝術家中的一員,只是太遲了。

他一直堅持說他想畫他感受到的世界,外部世界的現實真相只是一種提示:“造型和顏色應出自藝術家的想象中”。

畫中所使用的顏色很少是事物本身的顏色:人行道的邊界是藍色的,火車站是火紅的,人行道是草綠色和黃色的結合。

這種放棄事物本身的特質賦予其主觀感受的方式,不僅體現在當時的繪畫中,還體現在文學作品中,比如:“黑色的沉默”、“流光溢彩的微風”,諸如此類。

如果假設畫中綠色的馬路是有象徵意義的,代表了都市中自然的缺失,這種看法顯然是對恩斯特美學理念的誤解。

他著意刻畫的,是在柏林等大都市生活的感受。

回到畫本身,乍一看過去,會發現畫面充斥著兩種典型的幾何圖形——圓的,尖的。比如兩個女人腳下的圓,旁邊尖尖的路角。女人的臉部頭部都算是圓潤,側面那個還戴了個圓頂的面紗帽,形象很豐滿。但是男人的形象就只剩下了尖細,像是紙片人。


【表現主義克爾希納】:1914年柏林的波茨坦廣場

紙片男人

從幾何圖形感官上來說,尖銳的東西代表一種進攻性。圓潤的則象徵著和諧。這是畫面體現的衝突感和矛盾感。顯然畫家本人在這幅畫中表達出自己對畫面兩種人物的認知。

在那個都市化進場加速,男權至上,軍權主義橫行,戰爭一觸即發的時代,女人,包括那些見不得光的女人,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

畫面的男男女女們之間,即使捱得很近,也保持某種疏離感。他們似乎在不停地行進中,風一般的,手臂緊貼著身體,看著地面或者目不斜視,彼此沒有交流,且不可觸摸。他們生活在彼此身邊,卻似旁若無人。

畫面中衝我們走來的藍衣女人,烈焰紅唇,臉上那一挑眉的表情,帶來一瞬間愉悅的訊息,但又轉瞬即逝。

早在19世紀,法國藝術家及作家就開始進入了以工業化及都市化生活為主要題材的道路,然而他們的的東鄰——德國,卻一直到了20世紀,才開始走出麻木閉塞的狀態。

克爾希納和他的好基友德布林,一個畫出了這幅《波茨坦廣場》,一個創作出了小說《亞歷山大廣場》,獻給了柏林這座城市,用自己的方式,在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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