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望月懷遠》的賞讀與溯源

雖說日月同輝,但中國人似乎對月亮更為偏愛一些。在我們浩如煙海的典籍中,記載著無數跟月亮有關的詩詞作品。這其中,最負盛名的莫過於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李白的《靜夜思》和宋代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張孝祥的《念奴嬌·洞庭青草》等等。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的賞讀與溯源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這是張若虛以洶湧澎湃的大潮為襯,用一輪明月縱橫時空,其意境廣闊,氣勢雄健。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詩仙李白則用床前這一片月光,讓故鄉長駐人們心頭。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清冷的月光經過蘇軾的筆觸,平添幾許暖意。


這些詩詞毋須質疑都是傳世經典,然而,讀過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之後,我才發現其似乎更耐讀、也更富意境和美感。


從整體語境賞讀《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開篇就是如此雄渾闊大,彷彿用這一句話就涵蓋了宇宙人生,所有的情懷思念都被大海上那輪湧浪而出的明月浸潤包容。此時此刻,即便遠隔天涯,卻也是明月永在,真情永恆。


《望月懷遠》這首詩不僅首聯絕美,其整首詩也堪稱不朽: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 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 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 還寢夢佳期。


一輪明月從海面升起,天涯之遠的遊子,此時此刻和我一樣共浴月色。情思難禁,徹夜無眠,索性把燈燭吹滅,讓月光灑滿整個空間。不知不覺間,寒氣和著夜露把身上披著的衣裳都打溼了。多想掬一把月光,連著這無盡思念一起送給你,然而卻遠錦書難寄,還是歇下吧。也許,在這美好的月光裡做個美夢,你我就能相見了……


這首詩,大氣中極盡纏綿,婉約中又不失豪放,溫柔敦厚,哀而不傷。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的賞讀與溯源


在《錢夢龍與導讀藝術》一書中,錢先生曾說,我們學習語文特別是詩詞的一個主要問題是喜歡肢解作品,逐字逐句,認為這樣才能深入和深刻,整體閱讀的意識不強。王建平先生在《語言交際中的藝術》進一步指出:


“語境是人們在語言交際中,理解和運用語言所依賴的各種表現為言辭的上下文,或不表現為言辭的主觀因素。”


這其中的“上下文”,人們一般稱之為內部語境, 而“不表現為言辭的主觀因素”則是指外部語境。一般來說,外部語境既指社會性質、文化傳統、風俗習慣等因素,也指作者的思想、職業、處境、心情等因素。欣賞古代詩詞,我們就需要很好地把握作品的語境。


無論是把握外部語境還是內部語境,我們首先要建立指向全文、指向主題的情感系統,而不是詞彙。因為沒有主題和情感牽線的詞彙就如同缺少紅線而散落一地的珍珠。


在《望月懷遠》這首詩中,“海上生明月”為我之所見,由己及彼,想到遠在天涯的她(他) 。以己之“怨遙夜”、“起相思”推及對方,用行動描寫來抒發思念之情,緊扣詩題“望月懷遠”。後四句承第四句而來,以一方具體的行動展示“竟夕起相思”的情態,從而突出詩眼“怨”。末句“還寐夢佳期”展望夢中相會,又以雙方境遇告終。起於相思,歸於尋夢,造境博大雄沉。


望月懷遠詩的源頭與發展


任何一個傳統主題的追根溯源,我們都應該從思想內容著手。個人認為,最早的望月懷遠詩應是秦嘉的四言《贈婦詩》:


“曖曖白日, 引曜西傾。啾啾雞雀, 群飛赴楹。皎皎明月, 煌煌列星。嚴霜悽愴, 飛雪覆庭。寂寂獨居, 寥寥空室。飄飄幃帳, 熒熒華燭。爾不是居, 幃帳何施?爾不是照, 華燭何為?”


秦嘉是東漢桓帝時隴西人,赴京城任職,妻徐淑因病居家,不得隨行。於是寫下五言《贈婦詩三首》以表達內心情感。我們引用的這首《贈婦詩》,意象繁多,星月對舉。雖然其明月意象份量不多,但還是可以視為望月懷遠詩的開端。


到了東漢末年,伴隨著五言詩的成熟,望月懷遠詩也漸趨成型。並湧現許多名篇名句,對後世的月夜懷遠詩產生了深遠影響。

比如寫遊子思歸的:


《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 照我羅床帷。憂愁不能寐, 攬衣起徘徊……”


又如寫兩地相思的:


《李陵贈蘇武詩》:“晨風鳴北林, 熠耀東南飛。願言所相思, 日暮不垂幃。明月照高樓, 想見餘光輝……”


此後,魏晉南北朝時期望月懷遠詩的創作也時有佳思妙想,為日後唐代望月懷遠詩的繁盛打下了基礎。


如:


曹丕《雜詩》:“……俯視清水波, 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 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 綿綿思故鄉……”


曹植《七哀》:“明月照高樓, 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 悲嘆有餘哀……願為西南風, 長逝入君懷……”


這些作品當中,最值得重視的是南朝謝莊《月賦》,其中“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這句對後世望月懷遠詩的創作影響最為明顯,為後世託月寄情的思維定勢和表現方法作出突破性的貢獻,並且生髮了‘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 和‘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等許多名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的賞讀與溯源


唐代望月懷遠詩的內容與思想


唐代望月懷遠詩的數量非常之多,其內容主要包括思親、思鄉和思友三方面。


望月思親詩從大體來看又可分為思婦念遠和遊子思親兩種情況,前者的數量又遠遠多於後者。實際上,我們認為思婦念遠詩就是男性詩人的代言詩,如沈如筠《閨怨》:


“雁盡書難寄, 愁多夢不成。願隨孤月影, 流照伏波營。”


望月思鄉詩中名氣最大的自然是李白的《靜夜思》。而思鄉又往往和思親交織在一起,如白居易的:


《自河南經亂, 關內阻飢, 兄弟離散, 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 聊書所懷, 寄上浮樑大兄、於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共看明月應垂淚, 一夜鄉心五處同。”


為什麼望月懷遠詩在唐代能夠大行其道呢?

個人以為,除了文學本身的繼承性原因之外,還因為望月懷遠詩的內容是包含在當時思想體系所提倡的“倫常”範圍之內。如《孟子·滕文公上》所述:


“聖人有憂之, 使契為司徒, 教以人倫:父子有親, 君臣有義, 夫婦有別, 長幼有序, 朋友有信。”


作為先秦至漢代的儒家詩論總結,《詩大序》也特別強調詩歌的社會作用:


“先王以是經夫婦, 成孝敬, 厚人倫, 美教化, 移風俗”。


這些使得歷代文人在創作時,就將抒寫人之常情與維護倫理道德自然地結合到一起。所以,初盛唐時期,幾乎看不到戀情詩。正如《孟子·滕文公下》所宣稱的: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鑽穴隙相窺, 逾牆相從, 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另一方面來看,初盛唐詩壇標舉漢魏風骨,對六朝時期的淫靡文風痛加批判。如李白《感興六首》中就說過:“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而且,


“中國文學批評歷來重視文學作品的倫理道德內容, 文論中源遠流長的‘貞’、‘淫’之辯就是重倫理批評的一種反映。”


這些原因使得文人很少創作戀情詩,而符合儒家倫常的望月懷遠詩自然而然就受人追捧。


月亮作為一種頗具意象的載體,它喚起了人們的空間意識和歷史意識,對過去未來的人生喟嘆觸動人心。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的賞讀與溯源


雖然“月”只是自然界中一個純客觀的物象,但自從它進入人的審美視野之後,便不斷派生、衍播出介蘊不盡的象徵喻指。由於作者在創作時的處境、情懷不盡相同,從而使他們作品中“月”這一意象包含了不同思想內涵。自唐往後,望月思鄉、望月懷人、望月感懷成了永恆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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