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需要有温度的光
许多年之后，当我再一次来到赏湖岛，看着那一片被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照亮的城，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再一次看到了贞子。那时我时常和贞子坐在她家门前，看着门前的两棵樱桃树发呆。听贞子说，这两棵樱桃树，是当年她和强子一起种下的。只是时隔多年，门前的两棵树，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枝叶繁茂了。大约是一年前的样子，其中一棵就已经开始枯萎了，叶子泛黄，并不是秋天到来的缘故，而是那种病态的黄，枝干也开始干枯。而另一棵，最近这些日子也已经露出了病态来，虽然我不断的尝试去医治它，可是结果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好。
相对于那两棵树，我更担心的是贞子的状况，那时贞子的身体像是地震以后的高楼，即将崩塌。
“我快要死了。”贞子看了看我说道，“感谢你这么久以来的照顾，这份恩情恐怕我是不能报答的了。”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说，没事。
贞子没有再说什么，她思索了一会儿便起身坐在了客厅里。
这是贞子第一次对我讲述她的过往：
“那段日子，我的生活，好像失去太阳，没有温度，但却并不黑暗，我在这样的世界里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我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也感觉不到我情绪的任何变化。似乎今后的日子，也就是这样了。那天我在用刀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自己的手，我没有感觉到疼，我只是觉得，流动的血液的颜色有点好看，我看着它从伤口流出，积成一个血珠，直到最后它慢慢凝结，成了一个痂，我竟然有点舍不得，就这样把它擦去。”贞子撩了撩她的头发，然后笑了笑，她的笑容真的很好看的，虽然笑的有些疲惫。接着，她从旁边的桌子上取了一支烟，点燃，然后吐出一团白雾，她接着说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唯一能够给我带来温暖，或者说唯一能够让我感觉到我还活生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只有香烟和咖啡。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我的确感觉到，如果没有烟和咖啡，我可能就会死掉，不……”她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青白色的烟雾从她的鼻孔和嘴里一同被吐了出来，她接着说道：“不是可能会死掉，而是真的会死掉。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可供我呼吸的，越来越少，我每呼吸一口，它就少一点。我感觉到死亡在向我逼近，你能明白我说的吗？”
贞子看着我，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但却又没有那么重要的答案。我点了点头，似乎能明白一点。
贞子手上的烟，只剩下最后一点点，释放着无比炽热的温度，她没有继续看着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盯着那支即将燃尽的烟，然后她用手指将它掐灭，她似乎真的感觉不到疼，在她的手指与烟头那团火焰接触的时候，我明显闻到了火烧蛋白质的味道，然而贞子的眉头都不曾皱上一皱。那支被掐灭的烟，被她小心翼翼的收近了衣兜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贞子似乎也没有要解释得意思，她只是再次说道：“就当我以为我就要在这片空气稀薄的土地上死去的时候，那道光出现了。”
我用充满了疑惑的眼神看了看贞子，说道：“光？”
贞子点了点头：“是的，一束光，一束白色的光？它从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走来，刚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后来我才发现，那的确是一道几乎微弱到冰冷的光。”
贞子闭上了眼睛，似乎正在回忆当时那束光到来之时，她内心的那种波动，渐渐的她脸上的那种疲惫之色慢慢褪去，进而呈现的是一种近乎享受的表情，她继续说道：“随着它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慢慢感受到它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无比炙热的温暖。”贞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我，眼神之中有一种无以言表的炽热，她说：“最后那道光，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我和他牵手，接吻，甚至做爱。”
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指了指门前那两棵樱桃树，说道：“你看，那两棵树就是我们一起种下的，我想着，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在这两棵树下嘻戏、玩耍。”贞子突然大笑了起来，接着她又像是失去了水分的葡萄一样，憔悴、疲惫。
“可是最后，那束光还是被无情的收走了。”贞子说道。
我知道贞子口中的那束光，便是强子。
贞子第一次见到强子的时候，是在距离她家很远的一个荒废的医疗院。当时贞子准备了一大包猫粮，那个废旧的医疗院，有一只黑色的流浪猫在那里游荡，贞子总会在天气较好的下午，带上一些吃的，躲避在那只流浪猫的身边。躲避这个词，是贞子说的，她说：“当我蹲下身子，躲避在那只猫的身边，我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拿起了烟，贞子近来，睡眠越来越少，与之相反的，是她的咖啡喝的越来越浓，烟抽的越来越多。她整晚整晚的不睡觉，就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有月亮的时候，她就盯着月亮，下雨或者阴天，她就看着路灯。她说：“我的身体很疲惫，我也想好好睡一觉，但或许是烟和咖啡缘故，我的精神每时每刻都是兴奋的，它阻止着我的肉体进入那种休眠的状态。但是我不能没有烟和咖啡，不然我的灵魂就会干涸，枯竭，死掉。没有灵魂支撑肉体，也不过只是一具尸体而已。”贞子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再把话题转向了那只黑色的猫，贞子说：“我并不觉得它脏，我看着它的时候，就像是在看着我自己，当它用它的头蹭着我的脚踝，或者用它的舌头舔我手掌的时候，我都觉得欢喜的很。”
就在贞子看着黑猫正是入神的时候，一个身影站在了她的身前，她抬起头，是一个男孩儿。男孩儿朝她笑了笑，然后蹲下身子，摸了摸趴在贞子脚下的黑猫，黑猫并不反抗，反而很享受被男孩抚摸着它毛发的滋味，它甚至还会用头去蹭男孩的手。贞子有点诧异，她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孩。男孩儿的穿着很随意，短裤、短袖、一双平板鞋，白色的，贞子特意强调了他鞋子的颜色，纯白色的鞋子上没有一点污垢。贞子很自然的沿着一条马路望了过去，那条马路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在贞子目光所能触及到的地方，她看见那条马路和周边的树以及房子紧紧的粘合在了一起。贞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她再一次将目光转移到了男孩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贞子努力的想了想，忘记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见过这个男孩儿，他就是沿着那条马路走回去的，当时她见到的是男孩的背影。
“你在想什么？”贞子看着眼前的男孩儿，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应该是早上或者下午过来这里之前刚刚修整过的。贞子想，他的头发剪的可真不怎么好，像是邻居家老奶奶修剪过的一样。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贞子的思路，不知道什么时候，男孩儿已经站了起来，他将那只黑猫提在手上，对着贞子说道。
贞子先是一愣，随后将目光移向地面，摇了摇头，用微小的声音说道：“没，没什么？”
男孩儿将手中的黑猫举到与脸同高的地方，朝着它吹了两声口哨，猫摆动着两只前爪，两只后抓往上缩起。
“你经常来看小黑？”男孩儿说道。
贞子一脸疑惑的看着男孩儿，男孩儿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黑猫说道：“它就是小黑。你经常来这里看它。”
贞子摇了摇头，说道：“没，偶尔过来转转而已。”
男孩儿将黑猫放在地上，任由它在贞子和他的脚下乱转，然后他对着贞子指了指黑猫说道：“它可不像刚刚认识你的样子。”
贞子低下头，黑猫就趴在贞子脚下，用它的爪子挠着贞子的黑色小皮鞋。贞子习惯性想要将它抱起来，可是伸出手便想到刚刚这只猫被眼前这个男孩儿抱过，于是，连忙又将手收了回来。
男孩儿没有注意到贞子的动作，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突然说道：“我要走了，下次见。”像是告别一个老朋友似的，也不等贞子回答，便转身走了。
贞子呆了片刻，心想，怎么都不问问名字呢？
“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贞子。贞子感觉到脸上有点发烫，像是被人说透了心事一般，说道：“贞子，你呢？”
男孩儿点了点头，嘴里似乎轻轻的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说道：“强子。下次见。”
贞子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是的，她很确定，这个背影她曾经见过一次，只是忘记了具体是什么时候。
再次在那里见到强子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天下着雨，很小，就像是刚刚液化的雾气悬浮在空中一样。黑猫和往常一样趴在贞子脚下用头蹭着贞子的脚踝。“嘿，好久不见。”一道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之中飘进了贞子的耳朵里。贞子抬起头，强子就站在不远处。
“嗯，好久不见。”贞子说道。
强子来到贞子身边，看了看匍匐在贞子脚下的黑猫，说道：“最近有些事。”强子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过能再次见到你，挺好的。”
贞子脸微微一红，说道：“我也觉得挺好的。”
那天他们似乎聊了很多东西，太阳，月亮，星星，以及那只黑猫，就在贞子准备离开的时候，强子突然叫道：“贞子。”
贞子转过头，双眉之间的距离轻轻的拉近了一些，贞子道：“嗯？”
强子挠了挠后脑勺，然后略带紧张的说道：“我喜欢你。”
贞子拉近的眉头松展开来，说道：“怎么样的一种喜欢呢？”
强子想了想，用沉静而认真的声音说道：“你听过雪花坠落地面的声音吗？”
贞子点了点头，好像是听过的吧，当冬天的时候，她趴在窗边，看着雪花与窗台碰撞，似乎真的有一种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贞子没有说话，她等着强子继续说下去。
强子再一次说道：“当雪花坠落的时候，在它与地面相碰撞的那一刻，有一种声音，像是在无尽的黑夜之中摇拽的烛光，本是被风轻轻一吹就会熄灭的火，但却因为有了聆听的人和望向它的目光，那烛火就在即将化为烟的那一刻又燃烧了起来，那雪花坠落地面的声音，在寂静无声之中经久不衰。我喜欢你，就像喜欢那雪花坠落地面时的声音一样。”
贞子从门口回到了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沉思了一会儿，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我默默的等待着接下来的故事。
“你想象一下”。贞子开始陈述，“当你一个人走在被夜色彻底笼罩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是黑色的，你听不到半点声音，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甚至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你就像是被那无尽的黑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一样。这里你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连死掉时向你扫过的眼神都没有，就你一个人，你只能听见心脏在被周围的空气挤压时的崩裂声和血脉破裂时的疼痛感。你拼命的向前跑，一直跑，可是你依旧无法摆脱那黑暗的力量，你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但就在你以为你要被这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一盏昏暗的路灯，突然出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它发着微弱的光，然后你感觉到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充裕，心脏被挤压的疼痛感逐渐消失，血脉中血液流动的速度渐渐恢复正常，你便重获新生了。”
我点了点头，似乎我是明白的吧。
贞子笑了笑接着说道：“后来我们便在一起了，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在一起的。”贞子将目光投向了门前那棵枯死的樱桃树，看了许久许久，然后说道：“当他从背后抱着我的时候，他用他的嘴唇亲吻我的脖子，用手抚摸着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我并不觉得羞愧，我只是觉得温暖。”
贞子闭上了眼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似乎突然很累，倒在椅子上睡了，这是这么久以来，贞子第一次这么平静而快速的入睡，她的呼吸很平稳，睡得很安静，就连我将她抱起放在床上的时候，她也没能醒来。我看着贞子，或许这一刻，那束只属于贞子的光，正在梦中与她紧紧相拥吧。
贞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没有再去问她关于她和强子后来的故事，贞子也没有再提起过。
后来，贞子走了，我也离开了赏湖岛，踏向了另一座城。去寻找那一束属于我的光。
生活，需要有温度的光。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需要我去将她照亮，毕竟这个世界需要有温度的光，把所有的黑暗和恐惧，都驱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相信，每一个努力去生活的人，都将是那一束在黑暗里穿梭的光。
閱讀更多 南喬舊友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