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亦如戲，很多時候，在人生這座舞臺上，我們往往分不清楚，這一刻是昨日的重現，還是歷史的輪迴？《遊園驚夢》中的藍田玉也是如此，入戲之後，一夢十幾年，才最終驚醒。
《遊園驚夢》是臺灣作家白先勇創作的中篇中篇小說，首次發表於1966年，後收錄於小說集《臺北人》中。
白先勇把藍田玉的半生經歷濃縮在一齣戲裡，用精緻完美的崑曲藝術、別具特色的意識流創作手法、今與昔強烈對比下的故國之思，編織了一個完美的夢境，讓人沉醉其中，一讀再讀。
1. 戲曲藝術與小說完美融合，在戲曲的旋律和意蘊中展示主角的心理活動和命運起伏
白先勇對於崑曲非常推崇，認為它是“一種最精緻完美的藝術形式”，《遊園驚夢》更是崑曲的第一代表作。白先勇以《遊園驚夢》為小說名，將主角的內心活動和一生命運與戲曲的唱詞的旋律、意蘊緊緊相連，讓讀者品味到了雙重的美。
對藍田玉來說，她的一生就是三場《遊園驚夢》。她因《遊園驚夢》而興，逐漸走向巔峰；又因《遊園驚夢》而轉入低谷；直至最後一場戲，就此曲終人散，徹底離開了“榮華富貴窠”。
第一場是得月臺上的雛鳳初啼，不僅贏得了臺下的滿堂採，更是讓錢鵬志日思夜想，決定娶她回去做填房夫人。一個清唱的戲子，一夜之間成了“明公正道”的將軍夫人，堪稱是一步登天。
那一段時間，是藍田玉一生最得意最繁華的歲月。錢鵬志把她捧到了天上，百般慫恿著她講排場，耍派頭，“除卻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銀財寶，都設法捧了來討她的歡心”。
錢鵬志的苦心，藍田玉無疑是感激的，“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可年近花甲的老將軍，二十冒頭的小夫人，縱然是“當女兒一般疼惜”，終究有心意難平的時候，才有了和鄭彥青的一次私會。
嫁給錢鵬志的十幾年裡，藍田玉曾無數次在宴會上演唱《遊園驚夢》，可對她來說，只是在以“崑曲”娛樂錢鵬志的晚年，用精湛的演唱藝術展示她的志得意滿。檯面上越是顯赫風光，她的心中就越是迷茫空虛，只有遇到了鄭彥青，她的內心世界才透進了一縷陽光，讓她真正的活了一次。
第二場《遊園驚夢》是在桂枝香的生日酒上，鄭彥青和月月紅眉目傳情，一唱一和，讓藍田玉忽然發現，她心中唯一的那縷陽光，溫暖的不止是她一個。而她，只是鄭彥青一個披著顯赫外衣的“戰利品”，是他馳騁情場驕人戰績的其中之一。
那一場宴會是藍田玉一生中最輝煌最得意最繁華的時刻，卻在春風得意之時，被親妹妹和情人聯手給了當頭一棒。親情和愛情的雙重背叛，得意和失意的無縫對接，讓她不願意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內心的無限悲鳴最後只化作了飽含蒼涼和憤懣的一句話：“我的嗓子啞了。”
那一夜，她真正從“夢”中“驚”醒。清醒之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生活也就此結束，隨著國民政府的倉皇出逃，錢將軍的很快過世，曾經煊赫一時的將軍夫人也開始了半隱居的日子，昔日的繁華和情變的驚痛，被她下意識地沉埋於心底。
最後一場就是這一夜，竇夫人桂枝香苦盡甘來，終於熬到了肆意享受的富貴日子。竇府重開盛宴，《遊園驚夢》再次開鑼，過氣的將軍夫人藍田玉受邀而來。
於竇夫人，這次盛情相邀，有感激也有炫耀；於錢夫人，是無奈也是折磨。她早已遊離在繁華之外，即使再次走進富貴場，也註定了只能是匆匆過客。這一夜，讓她真正從夢中驚醒，情已殤，夢已碎，從此，藍田玉徹底退出了這個舞臺，再不入夢。
2. 意識流的首次運用，完美演繹人物複雜多變的內心情感
我國傳統文學的創作，一般以時間流逝、空間轉換或事件經過為主線，將一個故事慢慢呈現在讀者眼前。而意識流文學則不然。它擺脫了時間和空間的桎梏，也超越了事件的發展進程，轉而向人物的內心進行更深層次的探索，通過忠實記錄人物的意識流動，展示人物複雜的內心世界。
《遊園驚夢》開始通過錢夫人藍田玉的眼睛，用“移步換景”的表現手法，由遠及近、由外向內來描述竇府這場盛宴。可到了宴會中場，“遊園”已經開鑼，席上的觥籌交錯，耳邊的絲竹聲聲，眼前眉目傳情的天辣椒和程副官，一下子把錢夫人帶回到十幾年前的南京。同樣的場景，相似的人物，無不提醒著她當年發生的一切。
從這一刻開始，藍田玉的就已深陷在回憶中，分不清現實和夢幻。她心潮起伏，產生了強烈的情緒波動，白先勇用大段大段的文字記錄了這種心理活動：
吳聲豪說，練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雕過來說道：姐姐，我們姐妹倆兒也來乾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紅的，還要說：姐姐，你不賞臉。不是這樣說，妹子，不是姐姐不賞臉，實在為著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師孃不是說過：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啊。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嗎？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夫人。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
文字看起來似乎雜亂無章，幾乎沒有什麼邏輯，也完全不符合我們日常交流的語言習慣，卻正是人物內心情感最真實最純粹的反映。
竇府這一場盛宴，重金聘請的名廚，風雲一時的貴客，一樣的《遊園驚夢》，一樣眉挑目語的情人，引領著藍田玉一步步入夢，重新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場盛宴。她的傷口被一層層剝開，那種痛苦歷久彌新，讓她分不清是今夕還是往昔，只能順著思維的活動來不斷回憶。
榮華富貴——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聽我說，妹子，冤孽呵。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那麼一次。懂嗎？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榮華富貴——只有那一次。榮華富貴——我只活過一次。懂嗎？妹子，你聽我說，妹子。
這種腦海之中下意識的活動，看上去就像語無倫次的自言自語，卻能從字裡行間感受藍田玉最深沉最真切地痛苦。這種創作手法是白先勇的首次嘗試，也是第一批創作的華語意識流小說，牛刀小試便鋒芒畢露，讓人體會到了這種新方式的獨特魅力。
3. 今與昔的強烈對比，隱藏在傳統文化熱愛背後的，是對故國繁華的無限緬懷
白先勇曾經說過，中國文學的一大特色，是對歷代興亡感時傷懷的追悼。在他的作品中，也一直致力於體現“一種興衰感和歷史感”，《遊園驚夢》也不例外。
當年國民政府的“遷都臺北”，實際上是一種潰敗之下的流亡。這些被迫去國離鄉的遊子，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艱難求存，不得不改變自己，努力適應新的環境。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新興階級的崛起，自然會伴隨著舊貴族的沒落，如今的沒落更讓他們懷念曾經的輝煌，沉浸在故國的繁華舊夢中不願醒來。
就像在錢夫人眼裡，“臺灣的衣料哪裡及得上大陸貨那麼細緻，那麼柔熟？”臺灣的花雕也“不及大陸的那麼醇厚”，飲下去有點割喉。讓她無法忘懷的，又何止是大陸的衣料和花雕呢？
最讓人們懷念的，是身在故國的安寧祥和，是曾經的富貴輝煌。臺北的東西不一定比不上大陸，只不過享用它的人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離開了故國，再好的東西也少了些味道，就像是離開故鄉的魯迅，再也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這群流亡臺北的人們，穿著中式傳統旗袍、喝著正宗的花雕酒、唱著最傳統的崑曲，試圖用對傳統文化的極度推崇，留住曾經風光無限的光輝歲月。
可是，沒有人能抗拒歷史的洪流，再輝煌的過去，也只能歷史的車輪中被碾成碎片。曾經最流行拖到腳面的長旗袍，如今已經縮到了膝蓋上。當年的王謝堂前燕，也飛入了尋常人家。臺北新起了好多高樓大廈，讓錢夫人感到了陌生；如今座上的幾位夫人太太，她也一個不認識。臺灣的新興貴族已經崛起，最終會將這些舊軍閥舊貴族取而代之，走向另一個輝煌時代。
結語 艱難的抉擇：是直面背叛的痛苦，還是沉迷幻夢的幸福？
竇府的這場盛宴，歡樂“遊園”的是眾人，“驚夢”而醒的是錢夫人，沉迷“夢”中而不自知的是竇夫人。
夢醒的錢夫人，不僅走出了自己的“心魔”，更是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天辣椒和程參謀的私情。這給她出了一個大難題，該不該告訴竇夫人真相，把她從夢中驚醒？
從感情上來說，竇夫人曾經的好姻緣被妹妹“截了胡”，無奈嫁給官小位卑的竇瑞生做妾，苦熬了十幾年，才終於苦盡甘來，丈夫升了官，自己也扶了正，有了今天的好日子。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把她的美夢驚醒，於心何忍？
從理智上來說，即使告訴了竇夫人真相，又能怎樣呢？她既不能把程參謀如何，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妹妹，說不定反而讓天辣椒破罐破摔，揭開竇夫人和程參謀的私情，竇瑞生接下來會怎麼做，我們不敢想象。
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例子很多，丈夫出軌，妻子往往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無論是朋友還是閨蜜，甚至是親人，都不敢輕易說出事實，誰知道事情暴露會有什麼後果？不管是丈夫浪子回頭兩口子重歸於好，還是夫妻大鬧一場最後分道揚鑣，沒有人會對說出真相的人有半分感激。情夫也一樣，一旦點破事實，是福是禍不好說，錢夫人被姐妹倆一起恨上是肯定的了。
因此，最後的姐妹談心，錢夫人慾說還休，沉吟了半晌，終究是選擇了視而不見，她只看到臺北“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
即使是我們在場，相信也會和錢夫人一樣選擇吧。
作者簡介：陌陌村語，一個熱愛文字的小女人。一杯茶，一本書，心有陽光，笑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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