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輝|請看黑名單,便是光榮榜


胡文輝|請看黑名單,便是光榮榜

請看黑名單,便是光榮榜


向來都對要求平反之類的說辭不以為然。

請以元祐黨人碑為例。

宋哲宗親政時,任章惇為相,嚴打反新政的元祐黨人;至宋徽宗時,蔡京為相,更將元祐黨人列名勒石,以期成為永遠的黑名單,是為元祐黨人碑。為了達到全民共討之的效果,蔡京命令各地皆立黨人碑,但後來輿論反彈,遂又下令毀碑。到了南宋時,政見翻轉,元祐黨人在朝野皆受推崇,而碑已不存,名亦散佚,此時反要努力蒐集黨人姓名以作表彰了。同時,黨人的後裔亦有重新立碑之舉,以彰顯其祖輩的光榮——至今尚存桂林龍隱巖的元祐黨籍摩崖石刻,正是南宋時重立的。

至此,黑名單已完全成為光榮榜了。

海瑞是在當代亦享大名的人物,但似乎少有人提及,他著有一卷《元祐黨籍碑考》(附《慶元偽學逆黨籍》)。號稱一卷,名義上似是一部書,其實篇幅寥寥,只是根據舊籍輯錄的一個名單,亦無具體的考證。此名單是否準確,姑不理會,他的意思全在序和跋裡。其序有云:

元祐黨碑,宋立於文德殿之東壁,蔡京書之也。偽學逆籍,作惡於韓侂冑,頒行於天下者也。然皆一時賢人君子,遭厄被誣,豈知實所以顯揚諸君子之名於千萬世哉!

海瑞撰著此編,可謂不虛作,他是真能以元祐黨人為榜樣,真做了元祐黨人之續。

又曾買到一部近人呂集義的《躬自厚齋詩存》,卷二有一首《桂林訪元祐黨籍碑三日始得之龍隱巖側尼庵石壁上》,詩末雲:

陋哉彼蔡京,異代反彰美。勒石誅黨人,謂同蛇蠍比。妄冀操筆削,一手定非是。誰知千載後,論定有書史。天地懸此碑,小人辨君子。

這位呂先生的意思,跟海瑞是一貫的。所以欲令黨人遺臭萬年者,正助其流芳千古而已!

碑在名在,人已不朽,是為最大的名譽,還需要誰來平反呢?

要求平反的話,倒是將官府,將製造黨人碑之輩,當作高高在上的歷史仲裁者了——這是我不以為然的最大理由。

其實民心就是最好的歷史仲裁者。

以黨人碑為榮,以黨人為榮,本見諸民間心理。蘇東坡是名列黨人碑的,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四有個軼事:

修水深山間有小溪,其渡曰來蘇。蓋子由貶高安監酒時,東坡來訪之,經過此渡。鄉人以為榮,故名以來蘇。嗚呼!當時小人媒櫱摧挫,欲置之死地,而其所經過之地,溪翁野叟亦以為光華,人心是非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所謂“石壓筍斜出”者是也。

朝廷極力貶斥東坡,而鄉民固以為榮。“石壓筍斜出”是宋人的詩,羅大經順手拈來,以比擬民心之不可壓抑。

還有,元祐黨人之外,元祐黨人之前,同樣有視黨人為榮者。

周亮工《同書》專門輯錄古人行事之相類者,其“恥不與黨人”條錄有二事,一為東漢的皇甫規:

時黨人獄所染逮者,皆天下名賢。度遼將軍皇甫規自以西川豪傑,恥不得與,乃自上言:“臣前薦故大司農張奐,是附黨也。又臣昔論輸左校時,大學生張鳳等上書訟臣,是為黨人所附也。臣宜坐之。”

一為北宋的王質:

宋範希文貶饒州,朝廷方治朋黨,莫敢送。王侍制獨扶病出餞。或讓之曰:“君何自陷朋黨。”王曰:“範公天下賢者,質何敢望之。若得為範公黨人,公之賜質厚矣!”

皇甫規、王質皆自覺地期與黨人為伍,蓋知朝廷之是非,恰為是非之顛倒,朝廷之奸黨,恰為奸黨之背反。

當時官府所為之種種,或訓誡,或批判,或打倒,正是施者之恥,而非受者之恥。事實上,那正是受者之榮。施者自以為恥辱柱者,正是後人眼中的光榮榜,還平反什麼呢?

請叫我黨人。請不要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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