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為何被作家們如此尊崇?

“能和雷蒙德·錢德勒來上一段風流韻事該是多麼愉快!”在《愛上雷蒙德·錢德勒》中,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開篇頭句便是如此直接,文章的一半都在想象自己與錢德勒該怎樣來上一段風流韻事,通篇幾近堪稱露骨的情書。

在20世紀的文學家裡評選萬人迷,雷蒙德·錢德勒絕對遙遙領先。他也是世界文學史上唯一一位以偵探小說步入經典文學殿堂的作家。他不僅開創了新的偵探小說流派,還與希區柯克等一起開創了好萊塢的“黑色電影”。

不唯阿特伍德,連村上春樹的畢生目標都是寫出托爾斯泰與錢德勒合二為一的經典小說,甚至自2006年起親自動手翻譯他的七部長篇。偉大而苛刻的詩人奧登曾多次表達讚譽,儘管錢德勒以冷嘲熱諷無情地回應著。讚譽他的大作家裡,還有加繆、艾略特和奧尼爾。即使後來在好萊塢混跡,錢德勒也能通吃希區柯克和比利·懷爾德兩大導演,合作締造的“黑色電影”部部大爆;他的助手,則是日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威廉·福特納。

1888年,錢德勒出生於芝加哥,那是個資本主義放任擴張的黃金年代。嗜酒如命的父親摧毀了錢德勒的童年,不到十歲便遭到父親的遺棄,先後與母親一起移居愛爾蘭和英國。曾經當過一段時間的公務員,但他沒幹多久便立馬辭職不幹了,理由是“一想到要脫帽向領導致意,就覺得自己被人猥褻了一般”。他也曾混跡新聞媒體圈,幹過新聞,寫過評論,還想過當個詩人,但都不盡人意。一戰爆發後,錢德勒應徵加入加拿大軍隊,後又加入英國皇家空軍,被送往法國前線戰場。在硝煙炮火的慘烈生還下,心理無法承受的他開始瘋狂酗酒。戰事結束後,在美國的石油公司裡,他從記賬員做到了副總裁,但因酗酒、曠工和自殺未遂而被辭退。

1933年,錢德勒開始嘗試寫短篇小說。六年後,他的第一部長篇《長眠不醒》甫一出版便獲得了潮水般的讚譽。在二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他一共留下了七部長篇和二十多部短篇。除去作為偵探小說家的錢德勒外,他還是好萊塢電影史上的金牌編劇,與希區柯克、比利·懷爾德等導演合作,締造了好萊塢式黑色電影,兩度提名奧斯卡金像獎。他的小說《長眠不醒》,不僅奠基了“硬漢派”偵探文學的經典招牌,還為隨後的城市犯罪小說和當代好萊塢驚悚片提供了不朽的典範。《漫長的告別》一出版便斬獲愛倫·坡獎,成為20世紀美國文學黃金時代四大傑作之一,與《了不起的蓋茨比》《太陽照常升起》《在路上》齊名。

儘管他的小說和電影讓人驚歎不斷,但他自己的一生卻過得淒涼孤獨,婚姻生活也是一地雞毛。然而,他筆下的私家偵探菲利普·馬洛,好比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波洛,成為了文學與電影中的不朽形象;不僅如此,就像都柏林之於喬伊斯巴黎之於波德萊爾一樣,錢德勒用偵探的方式為我們切開了洛杉磯的毛細血管和美國城市的細胞。在他孤苦淒涼地獨自去世後,出版商們用這樣一句話來紀念他:“如果你想要了解美國,就在地鐵裡讀錢德勒吧。”

錢德勒何以成為錢德勒?“硬漢派”偵探小說是如何在美國文壇崛起的?菲利普·馬洛與芝加哥為何成為錢德勒筆下的書寫對象?還有,我們在最開頭提到的:雷蒙德·錢德勒為何至今被作家們如此尊崇?他到底有著怎樣的魅力,何以坐擁粉絲無數,讓這麼多名家們毫不吝嗇自己的讚譽之辭?近期,第一部中文版錢德勒傳記《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引進出版,為我們展現錢德勒傳奇而淒涼的一生,既有風花雪月的羅曼蒂克史,也有糾葛不斷的好萊塢往事。

以下文字整合自《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中文版的前言和後記,稍有改動。

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为何被作家们如此尊崇?

《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英]湯姆·威廉斯著,陶澤慧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

作者 | [英]湯姆·威廉斯

雷蒙德·錢德勒過世已有六十餘年,然而時至今日,他的七部長篇小說仍舊被很多人閱讀和熱愛,他的讀者群體仍舊在日益擴大。他筆下的英雄菲利普·馬洛也仍舊矍鑠,因為本傑明·布拉克(約翰·班維爾的筆名)和勞倫斯·奧斯本分別在2014年和2018年創作了一部以馬洛為主角的小說。

傳記,通常只有最熱忱的讀者和研究者才有閱讀的興趣,而本書作為錢德勒的傳記,如今在中國出版了。它們都證明雷蒙德·錢德勒的成就是多麼歷久彌堅,他的寫作有著多麼經久不衰的魅力。本書試圖回答的問題正是,這位在美國出生,在英國接受教育,浸淫在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風尚中,又能切中20世紀洛杉磯心跳脈動的人,如何締造出這樣一份不朽的遺產?

雷蒙德·錢德勒年輕的時候,必然想不到自己的事業會有如此發展。他文學生涯的初次嘗試,並不成功。1906年至1912年,他試圖靠寫作在倫敦謀生,但你接下來將在本書中看到,他的詩作老套且過目即忘,連錢德勒自己都認為,它們“最多也只能算作喬治王時代的二流詩歌”。更重要的是,他的收入不足以維持生活,所以年輕的錢德勒只好另謀生路。

他動身前往美國,其間曾隨加拿大部隊返回歐洲參加“一戰”,後來在石油行業安定下來,但是在30年代,酗酒毀掉了他的生活,他也因此在職場中被淘汰。此時,他年近五十,不僅詩人沒當成,連在石油行業也遭遇了失敗。於是,他做了一個選擇,要在寫作行業再試一把手。不過這一次,他會更加專注。錢德勒發現,閱後即可隨意丟棄的廉價通俗雜誌帶紅了一類新的虛構文學,硬漢派犯罪故事開始走俏。於是,他決定從兩件事入手:首先,要學習寫作;其次,要在這個過程中賺到錢。

他從通俗雜誌起步,最終將達到同T.S.艾略特和W.H.奧登等文學巨匠比肩的高度。他的讀者以及無數其他人,都認為其長篇小說早已超越廉價的驚險故事。在他們看來,菲利普·馬洛通過一種鮮活、有力的新語言,捕捉到城市生活中某種根本的東西。文學領域的成就,將錢德勒推向了好萊塢(當時許多作家都有此經歷),而正是他創作的劇本以及後來的小說使得一種新的故事類型成為可能:黑色故事。

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为何被作家们如此尊崇?

雷蒙德·錢德勒

如今,距他辭世已有半個多世紀。在我們看來,錢德勒提煉的文學風格仍舊清晰可辨:一位困惑卻心懷使命感的偵探,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社會中遭到踐踏的人,這一原型已經超越界限,躍入這個世界的千家萬戶和每個人的移動設備。我們今天仍舊在讀雷蒙德·錢德勒,並非因為此類角色出自他的首創(實際上也並非由他首創),而是因為他給這一原型注入了新意和力量,使它有了恆久的魅力。菲利普·馬洛和其他小說主人公不同,因為他的感受和痛苦有著他自己獨一無二的特點,並經由錢德勒為他打造的語言得到表現。直到今天,我們依然享受菲利普·馬洛手術刀般犀利的描述所帶來的震撼。

同時,我們依然樂於細細品味他強有力的獨白,比如《小妹妹》的這段節選:

我只知道,事情沒有表象所示的那麼簡單,我那遲鈍卻總是可靠的直覺告訴我,如果這輪牌繼續這麼打下去,會有無辜的人輸得傾家蕩產。這關我的事嗎?我難道知道該怎麼辦?真的有辦法嗎?這件事不要再深究了。今晚你沒有人性,馬洛。也許我從來就沒有,以後也沒有。也許我只是一副持有私家偵探執照的皮囊。也許在這個半明半暗的冰冷世界裡,錯誤的事情層出不窮,正確的事情從來都不會發生,而我們都終將變成這副模樣。

這段話顯示出馬洛身上深刻的人性,這是當時由動作元素所主導的主流硬漢小說中罕見的品質,也令我們聯想到我們自己。

如果說語言是錢德勒的成就之一,那麼他的成就還在於他筆下的主題:洛杉磯城,一座至今仍引人讚美、惹人嫉妒的城市。在這個世界上,鮮少有城市像洛杉磯一樣,有力量改變我們這些西方人對於城市生活的體驗,而這種力量要部分歸功於好萊塢的影響。錢德勒常說要試著書寫其他地方,可是每當他真正去寫的時候,洛杉磯就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筆下。在他的所有長篇小說中,只有一部小說的地點不是洛杉磯。

這座大都市,給他的作品帶來了能量。他同洛杉磯一起成長,目睹它發展為一座世界性都市,美國各地的居民都被吸引至此,因為他們相信這座城市將提供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他眼見著有些新移民發家致富,有些人卻承受著痛苦,奮力掙扎,被洛杉磯奪走了希望。他見證了洛杉磯警察局等機構的崛起,雖然它們試圖保護居民免受飛速城市化的負面影響,但總是跟不上事態的步伐。他觀察著新的城市壓力如何帶給人們新的挑戰。他將所有見聞記錄下來,用犀利且時而憤怒的文字,捕捉洛杉磯施加給居民的影響,他由此賦予這座城市的形象,我們如今依然能辨識出來。

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为何被作家们如此尊崇?

雷蒙德·錢德勒

就像查爾斯·狄更斯之於倫敦,或者詹姆斯·喬伊斯之於都柏林,錢德勒展現的洛杉磯是一座可以用於藝術創作的城市,而且以洛杉磯為藝術題材,錢德勒得以藉助犯罪小說來探討城市經驗的本質。錢德勒死後,許多作家都試圖模仿他,不斷精煉和昇華這種肇始於他的犯罪小說寫法,將犯罪小說從一個小眾分支變為如今仍舊蓬勃發展的主流小說類型。我們讀者對於這一小說類型的需求也從未枯竭。新的城市中心在世界各地不斷萌芽,新的技術也在不斷改變著這些城市及其居民,犯罪小說有助於我們理解在這些城市中生存意味著什麼,並且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語言和視角,使我們能夠理解自身的體驗。

雷蒙德·錢德勒改變了犯罪小說。他通過一種仍使人驚訝的語言用法,重塑了我們思考和談論城市生活的方式。本書一路追尋他坎坷的文學生涯,從倫敦時期的文學失格者到洛杉磯的文學明星——現在他已經融入了這座城市的紋理,就像穆索和弗蘭克餐館與穆赫蘭道一樣——不僅探索了他如何做到這一點,更探究了他為何這麼做。

……

雖然雷在1959年過世,但他的故事並沒有就此結束。在他的首部長篇小說問世七十多年後,他的名字成了犯罪小說創作的試金石,不僅代表了優秀的小說,也代表了兼具力與美的寫作。雷蒙德·錢德勒堪與亞瑟·柯南·道爾和阿加莎·克里斯蒂比肩,因為他筆下最出名的英雄已經家喻戶曉。但是,錢德勒與眾不同,因為他的作品不僅僅關於謀殺。他對腐敗、懶惰和自私的刻畫在犯罪小說領域前無古人,因此也拓寬了這一小說類型的疆域。

雷的作品,出於多種多樣的原因,深深吸引著讀者。首先是菲利普·馬洛的恆久魅力,他能夠輕易地超出他最初登場的幾部作品的狹窄邊界,躍入更為廣闊的天地。他以雄辯的方式表現了一個極具美國風格的詞:孤獨。無論讀者住在洛杉磯、倫敦、東京還是巴黎,當他們讀到馬洛在大城市的格格不入時,都能從中找到共鳴。菲利普·馬洛成了百萬讀者傾吐、提煉和重塑隔絕感的對象,他們藉此反觀自己的情感,也藉此解讀這個世界。而這正是馬洛何以高貴的部分秘密所在。

除馬洛以外,在雷的作品中,還有一個明顯的主角:洛杉磯。雷對這座城市的二度創造正是其作品長盛不衰的關鍵。他能夠做到這一點,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他用獨到的方法展現出這座城市的細節,並提煉出它獨特的氛圍。不過我們也可以說,洛杉磯本身就是個令人著迷的主題。雷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識到,洛杉磯適合當作藝術創作的主題。無論我們是否樂見,這座城市日漸成為創意產業的中心,既催生了許多現代流行文化的關鍵作品,也成為它們的故事背景,從比利·懷爾德的《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到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銀翼殺手》(Blade Runner)都是如此。隨著洛杉磯日益變得重要,雷蒙德·錢德勒對它也越來越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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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懷爾德

影視產業源源不斷地推出偵探馬洛的電影、電視和廣播劇改編作品,證明了馬洛及其世界的生命力。儘管有些改編作品已經被遺忘,但有些版本中的馬洛卻成了經典形象。1973年,由羅伯特·奧特曼(Robert Altman)導演、利·布拉克特編劇(霍華德·霍克斯導演的《長眠不醒》也由他擔任編劇)的《漫長的告別》登上了銀幕,扮演馬洛的是美國演員埃利奧特·古爾德(Elliott Gould)。1975年,輪到羅伯特·米徹姆(Robert Mitchum)在迪克·理查茲(Dick Richards)導演的《再見,吾愛》中扮演偵探馬洛,他後來又於1978年在邁克爾·溫納(Michael Winner)版的《長眠不醒》中重新演繹了馬洛。

在這些電影中,羅伯特·奧特曼的作品最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每一部電影都根據其目標觀眾對馬洛進行了重新塑造。在奧特曼的版本中,故事的背景變成當代的洛杉磯,嬉皮士會在陽臺上做裸體瑜伽。他對《漫長的告別》的處理引起了70年代觀眾的共鳴,因為他們對社會最高層的腐敗以及城市給他們帶來的異化日漸感到焦慮。邁克爾·溫納的解讀則徹底忽略了洛杉磯,將場景搬到倫敦。有些電影將錢德勒的作品用作故事框架。比如,沙恩·布萊克(Shane Black)執導的《小賊、美女和妙探》(Kiss Kiss Bang Bang,2005)將錢德勒長篇小說和短篇故事的題目用作電影的章節名。

不過,在所有膠片電影中,最能代表硬漢題材的《唐人街》(Chinatown)雖然並非改編自錢德勒的小說,但它展現出來的洛杉磯城卻與雷的作品不謀而合。這部由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執導、羅伯特·湯(Robert Towne)編劇、傑克·尼科爾森(Jack Nicholson)主演的電影,探究了水利工程、洛杉磯城以及這座城市所催生的腐敗。如果雷能活著看到這部電影,他也許會發現電影中的世界同他筆下的洛杉磯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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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波蘭斯基導演的《唐人街》海報

不過,除了虛構作品外,雷本人也深深吸引著讀者。他的書信和人生經歷同小說一樣,給讀者們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尤其是他的書信,向我們展現出一個獨特的現代人的諸多方面。信中總是混雜著各種生動的觀點,有時候氣憤而鏗鏘有力,有時候怒罵又鼓舞人心,有時候厭世卻總是予人以啟迪。它們和他的小說一起,令我們得以忽明忽暗地窺見一個男人的一生,既令人神往,也值得銘記。

然而,我們獲取這些材料的過程相當曲折。錢德勒剛過世的時候,他的遺產狀況並不明晰。錢德勒的文學遺產,就同他的人生一樣,散佈在英美兩國。不僅檔案材料散佈兩地,他在兩地的文學地位也不盡相同。他曾應允將部分檔案存放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圖書館的特藏部,而餘下部分則由黑爾佳·格林繼承,並運送回英國。當時,美國的文學評論家不那麼承認他在文學經典中的地位,不像在英國,他已是公認的藝術家與犯罪小說家。所以,他的死訊在大洋兩岸引起了不同的反應。

不過在1962年,當《雷蒙德·錢德勒之聲》(Raymond Chandler Speaking)出版後,事情開始出現轉機。這部最早出版的錢德勒書信集,編者是多蘿西·加迪納(Dorothy Gardiner)和凱瑟琳·索利·沃克(Katherine Sorely Walker),許多讀者通過這部書信集得以一睹這位創造了菲利普·馬洛的作家的人生。這部書信集,遠不只是為了整理一位已故作家未曾出版的文字,更是為了向讀者展現一位真正具備原創性和天才的作家:

雷蒙德·錢德勒接受過英語古典文學的教育,他求知若渴,批判有力,語言知識廣博,對尖銳的文字和恰切的措辭有著近乎天才的把握。他也許正如其擁躉所言,是20世紀最傑出的偵探小說家;而且毫無疑問,他也是最多產、最具獨創性的寫信人。

有多少讀者在第一次看到《雷蒙德·錢德勒之聲》英國版(當然是由哈米什·漢密爾頓出版社推出)封面上優雅的錢德勒肖像時,能夠想到這位灰髮、梳著大背頭、戴著厚鏡片黑框眼鏡、兩頰有肉、薄嘴唇、面無笑容、有點雙下巴的男人竟然創造了菲利普·馬洛?許多讀者都想當然地認為,錢德勒的形象應該更強悍、更年輕,而不是像他實際的樣貌那麼有紳士派頭。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雷的擁躉離他愈發遙遠,這種錯誤印象也就愈發強化。他們如果讀過雷的書信,就會發現一個截然不同的雷蒙德·錢德勒,他們會發現他對寫作技藝永無止境的追求,對好萊塢、出版商和文學代理人的失望,還有對貓的喜愛。

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为何被作家们如此尊崇?

雷蒙德·錢德勒和他的貓

不過,僅僅通過信件,讀者無法瞭解雷一生中相對陰暗的一面。事實上,直到弗蘭克·麥克沙恩在1976年出版了雷的第一部傳記,他晚年的生活細節才被披露出來,大家才第一次知道雷原來是個酒鬼,而且他和茜茜有著一段不同尋常且幾經波折的婚姻。及至此時,雷的小說已經被英美兩國的學界廣泛認可。但麥克沙恩對這部傳記的介紹無疑透露出,他自己為深入挖掘這位偵探小說家的一生而感到不安: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我在這部作品中將雷蒙德·錢德勒視作一位嚴肅的小說家,而不僅僅是一位偵探小說家。

對有些讀者來說,錢德勒作品的文學價值仍值得懷疑。但就在麥克沙恩的傳記面世一年後,《雷蒙德·錢德勒的世界》(The World of Raymond Chandler)出版,其撰文作者包括幾位德高望重的評論家[雅克·巴松(Jacques Barsun)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T. J. 比尼恩(T. J. Binyon)任教於牛津大學,而邁克爾·梅森(Michael Mason)則執教於倫敦大學學院]以及數位受人讚譽的犯罪小說家[僅舉三例:派翠西亞·海史密斯、邁克爾·吉爾伯特和朱利安·西蒙茲(Julian Symonds)]。

這部文集在某些方面更能體現錢德勒的文學地位:他是個技藝高超的藝術家,他的努力使得偵探小說超越了原有的邊界,這種突破是前人不敢想象的。這部作品也是對麥克沙恩所著傳記的直接回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娜塔莎·斯彭德所寫的《他自己的漫長的告別》。在她看來,不僅麥克沙恩筆下的錢德勒有失客觀,他對娜塔莎的記述也存在不小的問題,所以她才寫下這篇文章,予以駁斥。這部作品,再加上《雷蒙德·錢德勒之聲》和麥克沙恩的傳記(沒過多久,又出了一部更為翔實的書信選集),見證了錢德勒在文學界日漸鞏固的地位。至少在英國,他終於超越了達希爾·哈米特,成了令犯罪小說受人尊重的作家。

此外,他的作品從未在市面上缺席。事實上,雷越來越多的作品得以出版。在他成為明星後,那些一度未收入其作品集的早期短篇故事,甚至是那些早已被人遺忘的文學嘗試(例如其早期詩作)都得到了重刊。而他參與創作的電影(例如《雙重賠償》)以及改編自其作品的電影(例如《長眠不醒》)都被觀眾視作該類型的傑作。無論是在文學界還是在電影界,錢德勒的創作都越來越被歸入經典作品的行列。

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为何被作家们如此尊崇?

《長眠不醒》劇照(又名《夜長夢多》)

然而,在20世紀80年代,雷一度遭到猛烈的抨擊。他的小說遭到文學批評的拆解,他對女性、同性戀和種族問題的態度均受到了詰問。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通過那些對雷的作品抱有疑慮的新批評家的分析,我們得以清晰地看到一位深受性的困擾的作家。雷當然愛女人,但他的表達方式獨特,且常常令人困惑。至少在其大部分作品中,他對親密關係的態度都相當複雜。他對性的肉慾屬性的厭惡也常常令人不安。

儘管他寫過歧視同性戀的文字(“無論基佬外形怎樣,他的骨頭裡都沒有鋼鐵”),但是在他的小說中人們卻挖掘出同性戀的元素。菲利普·馬洛難以歸類,他算不上仇視女性,也不是個多情之人,再加上他總是渴望與其他男性建立真正的感情,這些的確使得他成了謎一般的人物,為他增添了永恆的魅力,他的性動機拒絕分類,這令他同時具備了威脅性和魅惑力。

一位傳記作者如果從其傳主的虛構作品中尋求過多事實,總會顯得大膽,但是小說中確實滲透著作家真實的意見和態度。不管怎樣,他晦暗不明的性取向令讀者對他的小說和書信都興趣盎然。實際上,雷含糊其詞或者按下不表的那些內容和他書中的犯罪、謀殺、腐敗一樣,都是其作品令人興奮之處。即便我們已經將雷暴露在陽光下,他身上也依然具有我們無法穿透的神秘之處。

比利·懷爾德曾經說過,在所有與他共事過的人當中,他最常被人問及的是瑪麗蓮·夢露和雷蒙德·錢德勒。雷如此令人感興趣,我們並不覺得奇怪,而本書正是同樣的好奇心所孕育的產物。雷熱愛語言,因此提筆書寫他所知的這個世界,並由此創造出一門藝術。但在作品中,在書信中,在生活中,雷像他筆下的菲利普·馬洛一樣,是充滿矛盾的。他困頓的童年、他複雜的家庭關係、他在性和女人方面複雜的尷尬態度,以及他與酗酒的鬥爭,從不同方面給他的寫作帶來了困擾,增添了維度,提供了動力。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表現出這種張力,但想要真正理解它們,也許最好再讀讀他的書信,因為只有兩相結合,我們才能最恰切地瞭解這位作家,瞭解這個人。

隨著本書來到一個新的國度,面對新的讀者,我希望錢德勒的文學遺產能夠繼續產生影響,也希望全世界的讀者都能因為本書而受到激發,再度回到洛杉磯的窮街陋巷上,再度回到雷蒙德·錢德勒留給我們的小說傑作中。

本文整合自《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中文版的前言和後記,編輯時稍有改動,由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刊發。

作者丨[英]湯姆·威廉斯

導讀+摘編丨嚴步耕

導言校對丨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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