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蝴蝶飛不過滄海,他卻走了19年10萬里。

有人說蝴蝶飛不過滄海,他卻走了19年10萬里。

世間最優美的情詩,是一個醜男寫的。

這個連親爹都嫌他長得難看的人,叫錢鏐。姓和名裡都帶金,一看就知道不是詩人。

錢鏐志在發家致富。他一生努力,最後勉強創業成功,建了一個叫“吳越國”的小公司,在唐末、五代十國年間。

有一年春天,錢鏐王思念生長,就給每年春天都回老家玩的夫人寫去了一封信,信上說——

“ 陌上花開,可以緩緩歸矣。”

意思是田間阡陌上的花開了,你可以回來了嗎?歸來時慢慢走,不要讓雙眼辜負了沿途的花。

也許錢鏐有一腔的話,然而只是蜻蜓點水的留下了一句小敘、一個淺淺提議,讓親愛的她留下了淚,笑容綻放了整個春天。

他隨手裁取一生的片刻時光,溫暖了世間的行人。

這淺淺的兩句,也是對廣渺人生的哲學問詢。

陌上花開,像是你一生追求的那些事物:理想、自由、幸福、熱愛,或是別的心頭遙望的光。

緩緩歸矣,則像人生的終極答案。

毫無疑問,人生終將歸去。無論你是富可敵國,還是一貧如洗,都一樣不能例外,就像曾經有1080億個人在這地球上活過、並死去一樣。

每個人終其一生的時光,也不過都是如同一次陌上花開、一次緩緩歸矣那樣而已。

你是什麼樣的花其實並不重要,生命的秘密在於你用什麼方式綻放、最後又將歸於何處。

公元627年,有個青年用一生的腳步給出了答案。

這一年夏末,這個青年決定去一個很遠的遠方。

然後他就動身了,孤身一人。

其實一開始想去遠方的,也不是他一個人,有一幫粉絲熱情高漲地要追隨他。但他們很快就失望了。

政府說,邊境正在準備戰爭,私人一律不準出關,否則統統監獄裡見。

所有人都害怕了,散了,除了這個青年。

大概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吧,有些人想想,有些人試試,只有少部分人一直行動下去。

入秋時節,一場饑荒突然不期而至,災民亂哄哄地四處逃難,青年就混到難民中偷偷向遠方出發了。

他走啊走,一走就是10萬里,直到19年後才回到家鄉,這個說走就走的故事後來成了傳奇。

但實際上,在他費盡周折地偷渡出邊關,才走上100多里地後不久,就差不多被宣佈了死刑。

宣判者並不是政府,而是無垠的沙漠。

當這個青年走入了一個叫“莫賀延磧”的八百里大沙漠後不久,他就迷了路。

沙漠不是平原,面對四周幾乎一樣的沙地與沙丘,只能憑藉地上動物屍骨、天上星像辨認方向,很容易迷失。

烈日照曬下的沙漠一片死寂,時而狂風呼嘯,黃沙如雨,青年很快出現了幻覺,似乎有無數的妖魔鬼怪在他身邊環繞不去。

焦躁失措的青年,又犯了一件所有沙漠旅行者絕對不可以犯的大錯——失手把水袋打翻了,茫茫黃沙瞬間吞沒了攜帶的所有存水。

一個沙漠裡沒有水的旅客,結局只有一個。

把你的骨頭留下,讓風沙帶走你的皮肉。

八百里莫賀延磧沙漠,晝夜的溫差巨大,冬季寒冷的夜晚,不斷透支著青年本已虛弱的體力。遠近又有磷火不斷閃爍,“鬼影”憧憧,攝人心魂。

四天五夜滴水未進的青年,陷入了半昏迷狀態。

死神在召喚。

在生命留存的最後階段,青年應該是在腦海中慢慢地回憶了一下他短暫的人生。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

我對這個世界還有多少眷念?還有什麼未了的平生心願?這塵世有多少值得回憶的歲月?

他應該會想起來,他叫陳禕,本是一個大院人家的子弟,自幼勤學苦讀,博識早慧。

他生於官員世家,曾祖父是市長,爺爺是中央大學教授、副部長,爸爸是縣長。就連他的外公在省委工作、職級相當於副市長。

大院人家的子弟,有兩個明顯好處:一是假如有個負責的老爸,他一般會飽讀群書;第二是進入官場工作相對容易。

陳禕剛好有個負責的老爸。

不是一般負責,是特別負責:在陳禕5歲時,他就辭官回家,專門教書育子。

陳禕本可以輕鬆通過考試邁入仕途的。

但他卻從沒想過要從政。簡直是毫無興趣。

這個飽讀經書的官二代官三代,他的心思,被一個問題困擾了,糾纏了。

他想要在那個問題上探個究竟,問個清楚。

他走遍國內多所名院,求教多位一流老師,想要在他們身上找到走出迷途的啟示。

他從東到西,走南訪北,孜孜不倦地求解。

南方春風新雨後,是他獨自徘徊的身影;帝都的宮牆外,他悵望遠處,痴痴無語;蜀地名山大川中,他憑杖拾階而上,叩問山門。

漸漸地,他的學問超過了所有教授他的老師。認識他的人,都對他的博學多聞、通透智慧由衷地欽佩不已,頌揚有加。

他在社會上聲名鵲起,風采傾城。

然而,他自己卻清晰地看到,隨著自己走得越遠,交流的人越多,見識越廣,心頭卻越是困惑。

像一片雲遮霧繞的山林,他想要走出來。然而在足跡範圍內,他卻找不到答案。

幸運的是,他結識了一位異國的師長。這個叫波頗的師長告訴他,要解開他的困惑,需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尋找源頭。

那時,沒有飛機,沒有高鐵,沒有汽車。對於他來說,最高級的頭等艙也不過是一匹棗紅馬。

他記得,自己牽上韁繩就向那個地方出發了。

這樣的尋找,於他實際生活而言,不會產生任何經濟利益,發不了財,也上不了市,看起來一點實際價值都沒有。

況且他正處青春年華,人生正好,而那遠方只有未知的苦旅,無盡的兇險。

這樣的人生值得嗎?真是傻到家。

但他義無返顧。把大好青春韶華浪費在那些連綿的曠野、山林、沙漠,荒蕪在無窮無盡的問詢路上,他在所不惜。

他獻上人生中最寶貴的光陰,不作它想。

在他前行的路上,他曾渡過多少兇險?

他應該會記得,邊關的政府當局曾經發下追捕令,通緝一心要出關遠行的他。

他也會想起,臨時變卦的帶路人石磐陀,曾經想要殺他滅口。

他還會回憶起來,身為西部強國高昌國的國王麴文泰,曾費盡心機、要強留下他來輔助治國,他用三天三夜的絕食與沉默加以抗爭。

他也曾被拜火教徒追趕驅逐,花費一整夜的口舌說服頭領,得以避免劫難。

在翻越大雪山凌山時,遭遇雪崩,他幾乎殞命;而七天七夜穿行在海拔五六千米的雪山中,隨從凍死了一半,他也因此落下重症。

他也曾被狂熱的一種教徒抓去,準備殺了他當作活祭品向天神獻祭,只因為天氣突變而逃過一劫。

他也不會忘記,在異國的原始森林裡,他也曾遭遇五六十個殺人不眨的強盜,只到被逼的走投無路,靠著一個隱秘的水洞藏身,僥倖逃出……

然而沒有一次,是像八百里莫賀延磧沙漠裡這一回的遭遇那般,令人無法理喻。

因為這一次,幾乎是他自找的。

在打翻水袋後不久,他很清楚,要孤身穿過八百里大沙漠是不可能的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辨明方向,原路返回,走到最初進入沙漠的地方,補充足夠水源後重新上路。

此時,他進入沙漠不過百餘里,要返回估計一兩天也就夠了,完全在體能的承受範圍之內。

別無選擇的他,只有牽馬轉身而行。

他踩著沙礫、向著回程緩緩地走著。大漠的落日餘暉拉長了他的身影,顯得那樣孤寂,又意味深長。

十幾里路下來,他心如灰燼,向東走的每一步都不斷地煎熬著他的內心。

他一次次想起自己的平生志願,想起在邊關那些度日如年的徘徊,想起曾經發下的誓言——若不求得人生真解,絕不向回踏上一步。

他停下返程的腳步。在那片落日黃昏的大漠中,一個人就那樣佇立在那,呆呆地望著遠方。

他緩緩地轉回身來,停下向回走的腳步,再次向沙漠深處走去。

這真是一個難以置信的決定。

飲水已失去,還要繼續走入沙漠深處?這完全是捨棄自己生命的行為。在大自然的造物邏輯裡,還沒有人能離開水而獨立存在。

在此後四天五夜裡,滴水未進的他,憑著驚人意志默默前行。然而人的肉體終有它的極限,到了第五天,體力不支的他終於昏昏沉沉倒下了。

大漠的風聲似乎慢慢平息,天地逐漸模糊,黃沙也不再有炎熱與寒冷,生命漸漸從他身上流逝而去。

這一年,他28歲,風華正茂。

九百多年以後,一部以他西行故事為藍本的小說問世了,名叫《西遊記》。

他被賦予神話般的色彩,有三個神力超凡的徒弟與一匹白龍化身的坐騎,保佑他一路平安。

但那隻屬於藝術的想象。

萬里迢迢的西行路上,有白骨於野的沙漠、零下幾十度的雪山、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愚昧教徒的活人獻祭……就是沒有神仙,沒有長生不老的靈藥,沒有護身的警衛隊。

有的只是一個跟你我一樣的肉體凡胎。

他動身時只是一個青年僧人,一無所恃。就像今日許多遠離家鄉、漂泊在外的青年人一樣,心中或許有炙熱的理想,但所能憑藉的只有自己的才華、熱愛、毅力,別無他物。

在踐行理想的路上,千難萬險接踵而至,而它們都是不可能事前預知、規避的。他所能贏得的一切幫助,也只有用自身的才華與勤奮換取。

被困涼州關內時,他以淵博學識講經月餘,感動了地方宗教領袖,派人掩護他晝行夜伏,悄然出關。

身陷西域霸主高昌國內時,他以決絕之心對抗,以高僧的人氣保護自己,最終贏得高昌國王支持,傾國家之力襄助他西行。

在行程的終點那爛陀寺,他勤奮博學,在一萬多僧眾中脫穎而出,成為寺中當之無愧的最優秀僧人。他以他對佛學的無上見解,讓一個個外來挑戰者敗退而走,守護住了那爛陀寺的佛學領袖地位。

當兩個印度國王為爭奪他為上師、而相互發出戰爭的威脅時,他又在18天的辯論大會上,以悲天憫人的大乘佛法胸懷,深入淺出地闡述精義,其它派高僧竟無一個敢與他對陣,使古印度20個國王、六千僧眾心悅誠服。

他在異國光芒萬丈,假如他留下,他將是印度各國當之無愧的宗教領袖,雖然他是一個外國人。

然而正如他來時心堅如鐵一樣,他歸時心似箭,什麼榮耀浮華也留他不住。

他婉拒了那爛陀寺的萬人挽留,辭謝了寺廟領袖戒賢法師要將衣缽傳之於他的情意,因為他的心中只有數萬裡之遙的大唐。

帶著657部佛經歸來後,他說服唐太宗李世民,得到國家力量的支持,長年累月主持經書翻譯。

54歲的他仍然夜以繼日、爭分奪秒地主持翻譯,每天睡眠不超過4小時,一堅持就是19年。

這樣超常的付出與堅持不懈,一般人實難想象。

以這樣心繫一處、數十年如一日的持續聚焦與全情投入,這世間又有什麼事不可為呢?

最終,他翻譯出100多卷《瑜伽師地論》、數百萬字的《大般若經》,及其他45部、1235卷經書,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他也留下一部《大唐西域記》,使缺乏記錄的古代印度史重見天日,印度人因此有了往事記憶。時至今日,要想了解七世紀以前的印度,依然只能依靠這一部書。

印度著名歷史學家阿里說:“ 沒有玄奘的著作,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 ”。

中世紀印度的歷史曾經漆黑一片。玄奘幾乎以一個人的努力,成為照亮印度史的一束耀眼的光。

他又以淵博的中華文化為根基,以胸懷天下蒼生的儒家精神,深入闡述了佛學的典籍,創立了大乘佛學“唯識宗”,渡化世人。唯識宗條理嚴謹、分析周密,也是最接近科學的佛學宗派。

他一走就走了19年,穿越高山大川,來回行程10萬多里,歸來後又枯坐19年翻譯不輟。

他走過了無數路,見了無數的人,經歷了無數事,但他的一生其實只做了一件事——

求得人生真解,抵達自己的內心。

當生命終了,陌上花開,他終於可以緩緩歸矣。

這些年來,陸陸續續地,本公眾號“李不太白”差不多讀了所有與他相關的傳記、書籍,內心所受的震動與感染可說是如潮湧,似山高。

我也一直想寫寫他的精神,卻一直無從下手。歌頌的聲音已很多,朝聖者的神話也模糊了他的面容。

直到有一天,我才發現,用宗教來理解他,實在是有些模式化的淺顯了。

他不只屬於宗教,他也不只是大唐高僧玄奘。

他也是一個作為普通人的青年,一個亂世與治世之交的讀書人,一個家道中落的官宦子弟陳禕,他有普羅大眾都有的喜怒哀愁。

他歷經19年、來回行程10萬里的矢志不渝,也應該從社會里一名普通人的角度去思考,問詢。

佛學是他的事業,求得真解是他畢生的宏願,實際上,他也是一個赤手空拳的創業者。

他遭遇過無數危機,他憑什麼一次次化險為夷?

他走入八百里沙漠後不久打翻水袋,在經歷短暫的沮喪、彷徨、返回後,他又義無反顧再次轉身向沙漠深處挺進—— 這種行為,難道不是無數創業者艱難征程中一往無前、無懼無悔精神的縮影嗎?

他孤身在沙漠跋涉四天五夜,終因缺水昏迷,不是很多創業者常常因資金鍊斷裂倒下的寫照嗎?

所幸,多年的遊歷塑造了他體質,使他能在突然而至的陣陣涼風中重新甦醒,而那匹年邁的棗紅馬竟然從沙漠涼風裡嗅到了水源的氣息,狂奔數里竟然找到了一片池塘,池水甘甜,清澈如鏡。

這雖然看起來很傳神,但誰又能說上天不會眷顧那些一直堅持不懈的人呢?誰又不會在無數的危機中得到幾次機遇呢?

反過來,如果那一次他最終死於沙漠荒野,世上還會有他的故事、歷史、成就嗎?

畢竟,茫茫沙漠留下更多的是跋涉者的累累白骨,正如創業路上失敗者遠遠多於抵達彼岸的。

風平浪靜日子裡,人們有時會學電影裡的樣子,說什麼向死而生……但真到臨近死亡時,又有幾人能像玄奘那般寧可渴死沙漠、也絕不回頭呢?

又有多少人可以不惶恐、不退縮呢?

須知,那可是魔鬼的墳場,不是從空調房裡端出的一碗甜雞湯。沒有生的希望,向死走去?那又需要多大的勇氣、多徹底放下的心氣呢。

有多大的成就,就意味著有多大的犧牲。有多少人前的光芒,就有多少背後的彷徨。

以此說來,看似偶然的一切,其實都是公平的。

那些有志者,誰又能逃得過?

一生之中,一定會有一次,是需要你以平生未見的毅力、去挑戰自己那個天生軟肋的時候。

它既不可能憑藉聰明、機巧矇混過去,也不可能通過放棄、逃避而能躲掉—— 假如是這樣,有一天,它一定會重來。

只有咬牙打得通那一關,你才能實現生命的涅槃,才能看見一個全然煥新的你。

人們常說“人生沒有邁不過去的坎”,這其實僅僅是一句安慰人的好話。事實是有無數的坎,有無數人一輩子也沒邁過去。

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公司、一個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定會有一道坎等在那邊,而且每隔一個時期,幾乎都會週期性的再重複一次。

從中國歷史來說,南宋滅國後的中華文化、甲午戰爭一直到抗日戰爭時的中華民族、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的紅軍、文化大革命後的社會秩序,都遇到涅槃新生、還是就此沉淪的天大的“坎”。

傳統上,人們會把它叫做“天數”、“劫數”。

是天數已盡,還是改天換地?其實全在一念之間。

這在一個人、一個企業身上也是一樣。

1987年,在國企的任正非被人坑了200萬,在公司待不下去的他又遭遇妻子離開,43歲的任正非上有父母要照顧、下有兒女要撫養,被迫開始創業;

同樣上世紀80年代創業的柳傳志,20萬啟動資金不到兩個月就被騙了14萬,他愁的整夜睡不著覺;

這樣的“劫數”,還有找到孫正義融資前的馬雲與他的阿里巴巴、被趕出董事會的喬布斯、被雅虎給出超低收購價而深感恥辱的Facebook …

要是過不了生命中那個“劫數”會怎麼樣呢?抱歉,那你就節哀順變、安於做一個凡夫俗子的命運吧。

儘管,那也不失為一種乖巧的選擇。

我有一個堂弟,他大學剛畢業那會兒,從揚州去杭州應聘,高鐵上同座的是一位從揚州同去杭州靈隱寺的僧人,一路上兩人就攀談了起來。

僧人對堂弟說,人呢,本是有許多瓣心的,人生之旅其實就是將這許多瓣心合為一顆的過程。

時光沖沖,也不知這個僧人如何稱呼、現居何處。

今日花紅,未必明日就不會花落,假如僧人所說是真的,那麼只要這千難萬難也誓不回頭的精神在,也就無須懼怕未來多險路了吧。

我一直想見那僧人一面,跟他好好談談。

這一生的陌上花開,所謂緩緩歸矣,是不是說人心終將回到最初那一個花骨朵時的模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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