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隔離期間,我從尋人啟事上看到自己的姥姥

在外隔離期間,我從尋人啟事上看到自己的姥姥

人人都有故事

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1167個作品

照片由作者提供

第一天:走丟的老人

2020年2月19日,我很清楚記得這一天。疫情期間的封閉生活讓人晝夜顛倒。晚上十一點多,我依然毫無睡意,捧著手機刷朋友圈,忽然就刷到了一則尋人啟事。

我心頭一震,封面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姥姥。

這條朋友圈是表妹不久前發的,我立刻向表妹詢問情況。

“姥姥走丟了?”

“哥,你居然還不知道?家裡所有人都出門去找了!”

姥姥是在當天晚上七點多走失的。老人家患有老年痴呆,沒有戴口罩的意識,更不知道疫情期間進出小區要憑出門證,趁著姥爺上衛生間的功夫,隨便穿了一雙鞋就下樓了。表妹說,小區監控顯示,姥姥在門衛在登記一輛摩托車時溜了出去,消失在監控範圍裡。

我心裡萬分著急,又冥冥中覺得遲早會有這樣一個大坑等著我們。姥姥阿爾茨海默病非常嚴重,不認識周圍人,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不記得回家的路。她之前就走失過好幾次,但一般都不會走太遠,不是在小區就是在附近,很快就被找到了,從來沒有像此次這般嚴重,需要登尋人啟事。

之前姥姥被找回家後,家人也嘗試過給她寫號碼牌、綁追蹤器,但姥姥很快就拆下來隨手扔了。她保留了年輕時愛素淨的習慣,身上有任何滴滴溜溜的綁贅,立馬就不樂意。家人得出結論,最優方案還是由姥爺寸步不離照看她。兒女們隔三差五白天去做飯、打掃衛生,其餘時間姥爺便陪著姥姥看電視、下樓溜達。

1月27號大年初三,我趕在封城之前離開了老家,回到工作的城市後,就開始了漫長的自我隔離。如今,我被困在狹窄的水泥牆內,看著窗外冷清的街道。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籠罩了我。

晚上十二點多,我給媽媽打了一通電話,瞭解最新進展。

家人在找尋未果後,果斷報警了。在派出所民警的幫助下,他們看了小區外大馬路上的監控,監控拍到八點多老人還在小區外一處十字路口徘徊,不一會向著更西的方向走去。

“西邊找了嗎?有結果嗎?”我問。

媽媽說:“一直找到設卡的山裡了,沒有一點線索。”

“其他地方呢?附近村子的小路呢?”

家人馬不停蹄地將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甚至是渭河灘、植物園、橋洞、垃圾箱……

我只能安慰她:“姥姥沒戴口罩,各個村子、小區她進不去。何況當天晚上派出所就通知了整個片區的值班門衛,如果有情況會第一時間通知家屬。現在馬路上空蕩蕩,有個路人的話應該很好發現,繼續再找找,你們也要注意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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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十字路口(網上找的圖)

第二天:大海撈針

2020年2月20日,姥姥走失的第二天。

我所住的小區在封閉階段,每戶每隔兩天可以出一次門採買生活必需品,據說每次出門限制兩小時。我囤了很多食物,足不出戶,醒來就是刷手機、看新聞。朋友圈裡,滿屏都是朋友們幫忙轉發的尋人啟事,甚至有些平時好久未聯繫的人也加入其中。

很多朋友發私信詢問最新情況和出主意。

“報警沒?”

“立案沒?”

“救助站找了嗎?”

“你們這樣找肯定不行,必須出動警力!調監控天眼!”

……我和很多朋友一樣,第一反應是要去調監控,但實際問題是,調哪裡的監控?什麼時間段?我們家屬一點頭緒都沒有。攝像頭雖然是最好的目擊證人,但像大海撈針一樣,想找到精確片段,工程量之大超乎想象。單單我們片區的攝像頭就數不過來,它們24小時工作,到底是哪一臺、歸哪裡管的機器曾捕捉過老人的蹤跡?我們無從得知。

因為姥姥患有老年痴呆,而且是在疫情時期走失,派出所很重視,立刻調警力幫助我們一起找老人。但全國每天有大量人口失蹤案件,特殊時期警察要維護秩序,還要處理雜七雜八的各類案件,他們也非常辛苦忙碌,投入精力有限。畢竟,姥姥走失是我們家頭等事件,但對於警察而言卻是常常遇到的事情,並不會布天羅地網去找一位丟失的老人。

白天裡,我如坐針氈,刷劇的心思全無,等到晚上再給家裡打了第二通電話,得到的依然是毫無音訊的答覆。此時距離姥姥走失已經整整過去了24小時。

姥姥在四年前被查出結腸癌,長期患病導致身體代謝水平低,她的腳背腫得像兩根粗壯的蘿蔔,平日裡上個樓梯就直呼累。民警根據多年來辦案的經驗,認為老人腿腳不便走不遠,推測界定了搜索區域。

當天,家屬和派出所民警,外加社區工作人員,差不多二三十人,把片區徹底刨了好幾遍,田地、草窩子、石頭、小水溝、甚至是排水渠……我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地方,家裡人都已經去找了不下三遍,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姥姥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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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小河

第三天:新的線索

2月21日一早,經朋友提醒,我編輯了一條更全面詳細的尋人啟事,在各大網站、平臺發佈。雖然早隱約聽聞各主流媒體都有尋人頻道,但在此之前,我也沒有特別留心關注過。如今在外隔離,我只能利用網絡做做工作,算是出一份力吧。

老家所在的城市有13例確診疫情,截止我發尋人啟事當天,很多天沒有新增和疑似病例了,但整體形勢依舊嚴峻。

上午九點,家人來電話說白天去調監控確認老人是否離開了片區,其餘人兵分幾隊,繼續尋找老人。警察從監控畫面判斷,晚上天黑姥姥應該會走在有路燈的大馬路上。我家所在的片區,一條主幹大路、兩座橋是出片區的必經之路,都離老人走失的地方都有幾公里遠。

下午三點,本應該上網課的表妹發信息告訴我,她同學在19號晚上看見有疑似老人在離家三公里遠的路上徘徊。表妹已經把這個情況向家裡人說了,她守在電腦前也無心聽課,一直在等電話那頭傳來好消息。

下午四點,家裡又來電話說,經過近8小時的監控篩查,終於發現了兩條關鍵線索,一條來自於表妹同學的反饋,19號晚上,在離家3公里外的市中心醫院側門拍到了徘徊的老人;另一條是家裡人的猜想印證,19號晚上鐵路橋的監控拍到了獨自走向片區外的老人。

兩條視頻連成完整的證據鏈,我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19號當晚老人就已經離開了片區。

看完視頻後,社區領導、小區物業、保衛科、片區警察立刻增派人員,向著片區以外的區域開始尋人。路網四通八達,上有塬,下有河,還有無數的彎彎繞繞,搜索難度更大了。

第四天:重返老家

2月22日,我早起刷手機看到了老家解封的消息。處在隔離狀態,我每天都有種虛度生命的罪惡感,考慮過後,買了一張回家的高鐵票,回到了老家。

解封后,小城各小區門禁沒那麼嚴了,進出的人逐漸多了一些。那天天氣非常好,天空湛藍,春風拂面,路邊的花悄然綻放。馬路上仍然比往日空蕩,人和車都很少。我想起網上開玩笑的段子,大自然其實不需要人類。

可是,解封對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出行的人變多,加大難度?或者老人被發現的概率增加?在連續尋找幾天未果後,家人都非常憔悴,一方面為找人跑斷腿,另一方面心理壓力特別大。

各種猜測層出不窮:老人家可能被好心人收留了,因為疫情時期收留人不敢報警;老人家可能走在不太好發現的小道上,很難被人發現;老人家會不會在白天趁著天氣暖和找個地方睡覺,晚上冷就在路上走動;老人家可能體力不支,早就倒下動不了了……

無論何種猜想,家裡人都不敢稍作停歇。

“你姥姥的身體狀況我最清楚,她能走一晚上都是身體極限了,我估計情況不樂觀。”媽媽一說起來就不停地流淚。她頭髮亂蓬蓬的,好幾天沒心思打理了。

下午兩點,爸爸打電話來,說在距家10公里外的燈泡廠,有個小賣部老闆說見過老人,老人前幾天來小賣部要過吃的。

接到電話後,大部隊趕往燈泡廠,在民警安排下,大家分成好幾路小隊,一邊貼尋人啟事,一邊向來往路人打探消息。

燈泡廠附近地形非常複雜,它處在兩山之間,兩邊的山再往上去是塬,低處是一條卷石以底出的河流。大路向北是繁華的鬧市區,大路依山向南是秦嶺。為了不錯過任何一條線索,所有小隊有序按照分配進行尋找,另外有增派的人員沿著主路一直向市區、更遠的高新區張貼啟事。

這時候餐館大多沒開門,所有人都自帶麵包點心,午飯時間就地解決後,繼續尋找。

我跟著一隊人馬搜尋河道以西的山。這邊有幾條上塬的路,騎摩托車的人就順著大路去塬上尋找。山腳下是一條鐵路,據說是戰備時運輸物資的,它連接著好幾個國營大廠,兩位阿姨自告奮勇順著鐵路搜尋。因為封村,老人家進不去,剩下人就將重點放在附近的田間地頭,還有倆被遺棄的村落。這兩個村子的土地被徵,準備拆遷,2019年底前所有村民都搬走了,雖然村口用繩子擋著不讓進,但因為無人值守,還是偶爾有人進出。

我們猜想,晚上氣溫低,老人家極有可能來此過夜。村落被廢棄不久,但已十分荒涼,到處是破敗的景象。我們一戶挨著一戶進門搜索,大門內隨處可見生活垃圾、破碎的玻璃碴,散發著陣陣惡臭。

大白天搜村已經讓人毛骨悚然,時不時會碰上面露猙獰的野狗,每個人手裡都拿著棍子,一邊到處翻一邊謹防突發狀況。每當有窸窸窣窣的動靜時,我都忍不住汗毛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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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存著

天慢慢黑了,搜尋村莊田間地頭的小分隊又增加了不少人手。大家打著手電、舉著手機一直往前摸索。遠處高樓的燈亮起,另一隊晚上搜人的隊伍該出發了。

當天晚上,我們將白天的線索進行復盤,確定老人家出現在燈泡廠區域,21號還在活動,有四個人可以證明。不幸的是,由於搞基建,附近主路的攝像頭都被破壞了,而私人店鋪因為疫情不開業攝像頭成了擺設。

第五天:胡思亂想

2月23日,小城的居民魚貫而出,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公園裡開始有遛彎的大爺大媽,河灘邊人們成群結隊挖野菜的場面還上了當地新聞。

這是我跟著大部隊找人的第二天。我們繼續按照鎖定區域,仔細搜刮著還沒去過的地方,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站在燈泡廠的小河道旁,我看著眼前的高架高速路,好希望姥姥突然出現在前面向我招手。

可能找得疲累了,每出現一位短髮老人,我們都會激動地撲上去,但總是一遍又一遍失望。

“這一切會不會就是天意?19號那天我看天氣好,給你姥姥洗了澡換了身乾淨衣服,我尋思著她頭髮長了,外面理髮店都不開門,平生第一次拿起剪刀給她把腦後的頭髮修了修,這是老天要她乾乾淨淨地走嗎?年前你姥姥老在嘴裡唸叨我要去火葬場,我就問她,你知道火葬場是幹啥的不,你姥姥說不知道是幹啥的就是想去。你說是不是早有定數了?”

媽媽向來是不迷信的,不過最近她總回憶起姥姥過年時的異常舉動,把它們串聯在一起。

“前兩天我跟你爸下樓時,碰見咱廠兩位老人都在問找到你姥姥沒,我們說還沒找到,他們都說往南邊找,往南邊找。你說,是不是人到一定命數就會自然知曉很多東西?你看果然在南邊的燈泡廠發現了線索。”

病急亂投醫,聯想媽媽的話,我抱著試一試的態度請了一位道士朋友幫助算卦。這位朋友常年在南方一家道觀修行,他的卦象顯示,老人的體徵已經非常微弱了,在水裡或者草叢裡困住出不來。他讓我們在老人最後出現的地方向著西南或者正北方向繼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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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道士朋友的聊天

在姥姥最後出現的區域,整個搜救隊把墓園、工廠、草灘找了不下十遍,甚至翻了兩座山去找人,但仍舊一無所獲。

第六天:風塵僕僕

2月24日,星期一。小城的單位已經陸續復工。姥姥姥爺以前和爸爸媽媽都是同個工作單位的,過去的國營大廠。家人跟上級領導商量,決定由家人和部分工作人員繼續去尋找,一旦有什麼線索,上級立馬增派人拉網式搜索。

老人走失的這些日子,電視臺、廣播電臺、手機媒體,我們能登的尋人啟事都登了。我們坐車路過大街小巷時,路邊電線杆、廣告牌上幾天前粘貼的尋人啟事都還在。我遇到過一位保潔大姐,剛向她詢問時,大姐就很關切地說:“你們還沒找到,都這麼多天啦,幾天前就有人問過了,我們工作人員會給操心的,大冷天都不想老人家在外受苦……”

三天的連續奔波讓我體力有點吃不消,我怕是走完了平時一年走的路,每天早上起床腰痠背痛。看著長輩們每天只睡兩三小時,強打雞血繼續上路,我心裡也不是滋味。

單位領導派來幫助找人的工作人員,每天連一頓熱飯都吃不上,風塵僕僕,口罩都難掩倦容。爸爸的好朋友,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整日在找人的一線,原本膝蓋積水的他走得兩腿浮腫,快要抻不進褲子,還是堅持拄根棍子下河上山找人。

此時距姥姥走丟差不多整六天了,沒有任何更多的線索,除了找就是找。家裡人讓我們小輩不要跟著一起折騰了,該工作的回去工作,上學的好好上學,剩下的事情有他們頂著操辦。

尾聲:塵埃落定

2月25日,我帶著複雜的心情回到了工作的城市。

每天睡前,我都要祈禱明天會有好消息,每天早上醒來,我又開始度過焦急的一天,時不時跟家裡通電話瞭解進展,問問有沒有什麼忙可以幫上。

25日,沒有消息。

26日,沒有消息。

27日,上午沒有消息,晚上電話來了,媽媽語氣低沉。

“明天你買票回來吧,姥姥找到了。人已經不在了,後天火化。”

“在哪裡找到的?誰找到的?”

“一位環衛工人發現的,還是在燈泡廠那邊,有個高架橋,下面有條河,河對面就是高速路,中間拉著隔離網。就是那幾米沒有找,大家都想著過不去,就差那幾米,偏偏就是那幾米……不遠處就是高速收費站,你姥姥困在草溝溝裡出不來。”

我腦海中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那個草溝在河邊,非常隱蔽。河對面是一片稀疏的蘆葦,河水清淺,石頭裸露,如果有什麼人影在蘆葦地,一眼便會看穿。蘆葦叢後面掩映著高速路。路網形成的隔離牆將對岸死死圍住。

我們路過了很多次,但所有人都被眼前的障眼法矇蔽了。稀疏的蘆葦後面,有一條寬一米的溝,據說當初是為了安裝高速路網挖的,誰也沒想到姥姥獨自趟過淺河,掉在了草溝裡。體力到達極限的她再也沒有能力爬起來。

2月29日,按照紅白喜事從簡、不聚會的要求,家裡人為姥姥簡單料理了後事。殯儀館大門之外,送葬隊伍們沉默而有序,每家跟每家隔著五六米,大家都戴著口罩接受消殺。

每家只能進五人告別親屬,外公在媽媽以及兩位舅舅的攙扶下進殯儀館看了姥姥最後一眼。我們其餘幾人站在馬路邊,望著火葬場的煙囪,煙囪一會冒著黑煙,一會吐著白煙。一向疼愛自己的姥姥就這麼從世上消逝了。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火化後,姥姥的骨灰被安葬在不遠處的陵園。疫情期間只讓十個人進入陵園,在長輩組織下,我們小輩去姥姥的墓地送了她最後一程。

家裡長輩商量,等疫情完全結束,再請這些日子幫助找尋姥姥的人們吃堂食。

送完姥姥後的第三天,我離開了老家,走之前去看望了姥爺。空蕩蕩的屋子裡只剩下姥爺一人,電視上整日播放著購物頻道。

有時到飯點,舅舅們回去做好飯,叫他上桌吃,他總會掩面嗚咽一陣,重複提起自己沒把姥姥看住的事。

時至今日,還有很多朋友來問我姥姥是否找到了。我想著,寫下這篇文章,也算對關心此事的朋友有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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