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活成張岱,賞夜雪,煮奶茶,著史書,真性情一生

崇禎五年十二月,杭州西湖。大雪下了三日,人聲鳥語都消匿了。天色將晚,乘一葉小舟,帶一爐炭火,往湖心亭看雪。行到西湖,天地間只有“長堤一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靠近湖心亭,才看清亭中有人。裡面兩人鋪著氈子相對而坐,一小童在旁煮酒。亭中兩人見有人駕船而來,大為歡喜,說“想不到今日湖中還有您這樣的人”。說罷拉著來客飲酒,來訪之人盡力喝下三大杯,作揖告辭。

賞完西湖雪下船,船伕輕聲說:“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這位乘船賞西湖雪的人,名叫張岱。外面沒有人跡,為何他去看雪?碰見同樣有此雅興的人,為何不一同看雪,飲三杯就要道別呢?其中深意,都在一個“痴”字,不必多說。這個故事來自張岱的晚明小品《湖心亭看雪》,事由簡單,韻味無窮,有人說直追蘇東坡《記承天寺夜遊》,“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唯少閒人如吾兩人耳。”一個是雪夜,一個是月夜,倒也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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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賞雪之“痴”,乃文人的雅好和意趣,這方面張岱堪稱翹楚。他生於紹興山陰,祖上四代望族,高祖父摘得狀元。自此書香門第,家門顯赫,少年張岱發願讀盡家中三萬冊藏書。

張岱愛讀書,卻不醉心功名,也參加過科考,卻弄錯了答卷格式一類的東西,折第而歸。

他說:“甲第科名,至豔事也。黃榜一出,深山窮谷無不傳其姓氏,而身歿之後,除立德、立功、立言,則鮮有傳於身後者矣。”自隋唐創立科舉以來,多少狀元金榜題名,在歷史長流中留下一筆的,終是少數。他志不在此。

倒不是張岱登第不成說酸話,他不需要以此博名聲。晚明幾乎所有的藝術門類,張岱皆精通。他愛聽戲,自己創作一出《喬坐衙》,演出那天萬人空巷;愛書畫,和姚允在、曾鯨、陳洪綬這些大家來往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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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許多人想活成張岱,原因嘛,這個人有意思。

他喝水講究,取水的時間地點,他挑剔的舌頭竟然嘗得出區別。十七歲那年夏天,他發現一口古井,水質十分出眾,會稽陶溪泉、杭州虎跑泉,都勝不過它。

如此好的水,自然不能浪費,沖泡茶葉,拈入茉莉,泉水翻滾,像白蘭和雪花一同飛舞,再搭配素白瓷杯。《陶庵夢憶·蘭雪茶》說:“取清妃白,傾向素瓷。

蘭雪茶頗受歡迎,風雅人士紛紛取水煮茶,而張岱又有了創新。他喜歡奶酪,自己養了一頭牛,專門擠奶做奶酪。

看著杯裡的奈雪茶,突發奇想,奶和茶一起煮,茶清淡,奶濃郁,兩相交融,美不勝收。《陶庵夢憶·乳酪》說:“玉液珠膠,雪腴霜膩,吹氣勝蘭,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張岱還有“三不吃”——不是時鮮不吃,不是特產不吃,不是精緻烹調的不吃!寫饞無數人的汪曾祺先生也佩服得緊,說“浙中清饞,無過張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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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在行,玩樂更在行。張岱二十多歲迷上鬥雞,身邊聚一堆朋友,光明正大地在家鬥雞,像正事兒一樣幹。

二叔也愛鬥雞,可惜不是張岱對手,輸多贏少。常常揣著古董字畫來賭,想一雪前恥,結果多半恥上加恥,便宜了侄子。二叔也想了很多辦法,比如在雞身上綁鐵刺、撒芥末,剛亮出來就被侄子一一化解,一點辦法沒有。

後來張岱還迷上看球,看不過癮就自己踢;迷上打牌,自己設計紙牌,琢磨玩法;愛上打獵,整日出沒於荒山野嶺,在荒廟過夜也不害怕;喜歡一塊木頭。不惜擲下三萬兩雪花銀,從北方運到南方。

他有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寫詩的“楓社”,彈琴的“絲社”,風雅人的“讀史社”,賭徒們的“鬥雞社”,張岱都是中心人物。看,這個人活得多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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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有人要說,再有意思,不也是好吃好玩好風雅的浪蕩公子嗎?不可學,不可取。不過,欣賞一個人,不必非得從人家身上學到什麼,開闊眼界也是好。再者,張岱的志向是寫史,玩樂一生固然好,他還是想“立言”,留下點什麼。

張岱的歷史著作有《石匱書》《石匱書後集》,談到晚明黨爭,他說:“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甌無缺之天下,平心論之,實實葬送於朋黨諸君子之手,如舉觥而酹,一氣飲幹,不剩其滴。”“平心論之,東林假仗名義,類有正人;南黨依附冰山,實多群小。”

這些言辭激烈的話說出去,立刻有人指責他不擁戴東林黨,但張岱堅持立場,絕不收回。這份“敢說”的勇氣還是令人敬佩。

寫《湖心亭看雪》那年,大明朝已經風雨飄搖。張岱沒能順遂一生,清兵南下,明朝覆滅,從前玩樂的種種,轉瞬化為觸不可及的煙塵。

成了前朝遺孤的張岱,走進山林,人生餘下時間便是隱居了。麻布粗衣,清湯寡水,吃穿極為講究的張岱,此時恐怕也沒有什麼讓他講究的。

以前的日子啊,談詩品畫,鮮衣怒馬,現在呢,數著米粒過活。不過,極富裕到極清貧,最是能看到人的稟賦修養,不堪忍受了結生命的不在少數,而張岱悠然過日子,還開得起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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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歲,張岱開始寫《夜航船》。這不算一本創作作品,頂多算編了本辭典,私人百科全書。張岱回憶起紹興學風興盛,年輕人都讀書,讀到二十多歲如果看著讀書無望,就去學門手藝。

這種環境,販夫走卒都很有學問,問瀛洲十八學士、雲臺二十八將是誰,他們能說得一清二楚,有時還會加上官爵、年號、地點,讓人服氣。

不過張岱很看不上這樣的知識,死記人名,有什麼用呢?和不識字的人沒有區別。

有一艘夜航船,載了一個讀書人和一個僧人,讀書人上了船就高談闊論,彷彿天下沒有他不知道的。僧人敬佩又害怕,坐在位子上不停地縮腳,縮了又縮。

忽然,僧人聽到讀書人說錯了一個地方,開口問:“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讀書人回答兩個人。僧人又問:“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讀書人答一個人。

僧人笑了笑,說:“既然如此,還是讓小僧伸伸腳吧。”

想必你已知道其中深意。張岱編《夜航船》,二十卷,解釋了四千餘事物,從天文地理到禮樂兵刑,一應俱全。他說作這本書的目的,只是不要僧人伸腳罷了!好一個幽默的張岱。

張岱有一篇《自為墓誌銘》,給自己蓋棺定論,“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

事事不成的張岱,到底“立言”成功,三百多年後還有這麼多人讀他,議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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