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英:隨“舌尖上的中國”,走進平江月坳村

月坳的磁場

口 喻子英

有些地方,近在咫尺卻不顯山露水,比如月坳。

在我的印象裡,故鄉加義的月亮,以蒼穹作舞臺,攬雲霞為衣裳,約星斗當群演,極盡變幻之玄妙;詩詞裡的月亮,飄飄欲仙,脈脈含情,楚楚動人,卻又超凡脫俗,若即若離。然而,一個風捎過來的傳說,顛覆了月亮親而不近,望你想你總在千里之外的矜持和孤傲。這個傳說的起源之處,便是安頓月亮歇息的地方,平江童市鎮一個叫做月坳的小山村。

喻子英:隨“舌尖上的中國”,走進平江月坳村


青山環抱的小山村月坳 皮皮 攝

是什麼樣的魔力,將高高在上的月亮導入到凡塵的縱深地帶?我想月亮天馬行空,萬水千山走遍,偏偏對月坳情有獨鍾,僅僅歸結於月坳人“我本將心向明月”,有些站不住腳。可以說得過去的是,月亮沒有翅膀,沒安風火輪,懸空漫遊久了,也該落地打個盹。選哪呢?月坳四周的山坡不至於激烈地隆起,倒是金界山似枕,紅茴地如席,可以讓人睡得踏實;山水田土天然寫就一個“人”字,其間溝渠縱橫,屋舍儼然,炊煙升騰親釅的“招喚”,蛙蟲交響醇和的樂音,是特別好的安眠曲。

關注月坳,走進月坳,激發我心動到行動的,並不是緣於一個古老的傳說,而是“舌尖上的中國”節目的拍攝和播出。電視鏡頭呈現的影像,從投射到老屋天井的光影開始,引領我走向歲月深處。

喻子英:隨“舌尖上的中國”,走進平江月坳村


月坳老屋的天井 馮建一 攝

老屋兩進四天井,青磚煙瓦,歷經兩甲子又十九春,年齡剛好是第一批移動數字電話的前三位。當地人將它命名為垛子屋,應該是十分看重它有高過屋簷的垛子吧。粗略一看,灰褐色的牆磚、門窗、橫樑、檁子,深褐色的階基、地面,都像鍍了一層釉,偌大一棟屋子似乎是從泥土裡發芽、拔節、長大的。目光盯住牆面,感覺自己站在古舊書架前,每一塊煙磚,就是一簿碼放整齊的古籍,可讀到古色古香、能工巧匠、櫛風沐雨、固若金湯等諸多成語。至於雕花窗戶,與其說是一件件雕刻,不如說是一幅幅剪紙。當我的目光欲穿透窗戶,窺探室裡陳設的時候,那些細細密密的格子,像極了許多正在看我的悠遠的眼睛。

按照“舌尖”欄目的慣例,攝製組該直奔美食而來。但千里迢迢的垛子屋之行,破例變換了角度,鏡頭對準的並非一道菜,而是美其名曰“情席”的一桌菜,然後和盤托出當地迎賓待客的禮節禮儀。

喻子英:隨“舌尖上的中國”,走進平江月坳村


月坳的大廚在烹製情席 皮皮 攝

據查證,在湘東北平江人的生活詞典裡,宴席稱為情席。宴席與情席,一字之差,凸顯風俗之別。情席,席為情設,情在席先,雖然用的是菜和米,但蘊含的是情和禮。首先,作為最高檔次的接待,除非操辦紅白大事,迎候過門客人,一般不辦情席。其次,一道完整的情席,包括落塵和正席,像天降大雨,要有濃雲、響雷打前站,然後雨水酣暢淋漓灑落。落塵就是接風洗塵,除了洗臉淨手,還有走馬燈似的六碗或八碗菜餚相待。正席通常依次端上十大碗,且第二、三、四、五碗必定轉碗(端走)。情席的用材,不限定大魚大肉,不奢求山珍海味,但一定代表了廚師的最高手藝,體現出主人的滿懷熱情。第三,講究以禮待客,規矩做客,諸如先邀後到、敬老尊長、斯文禮讓等等。記得小時候,生活困難,在千年等一回的情席上,父母總是把“眼睛看得準,筷子夾得穩,嘴巴不怕滾,喉嚨不用等”的饞吃,當作反面教材,給我上課。

月坳根植於土壤深處的地域符號,除了留存完好無損的老屋,還有履歷當屬前輩的茴窖和榨油坊。

喻子英:隨“舌尖上的中國”,走進平江月坳村


月坳榨油坊裡的碾盤 皮皮 攝

記憶中的茴窖,一頭連著起伏的坡地,一頭連著起伏的肚腸,它的心思,早在兩百多年前填滿。那是1741年,罕見大旱乾枯了稻子飽腹的念想,發黃的縣誌,銘刻了謝仲塬知縣從廣東安南老家引茴的創舉。遠道而來的安南茴(學名甘薯,別名紅薯,番薯),沒有水土不服,那生氣蓬勃的樣子,惹得我們一群臭屁喧天的小毛孩,都想偷偷量一量她的辮子和胸圍。躲在山腳的茴窖,奈不住空巢的寂寞,那個誇張的呵欠,夾帶了“喜歡你泥土裡的姿勢”的討好。到了挖茴季節,年少的我總是被凌晨刨茴絲的喧囂聲包圍,那聲響,如同一列老式火車通過,蒸汽洩露的“哧嘶”聲混雜在車輪經過鐵軌接口的“哐當”裡。曬茴絲的場面是頗為壯觀的,水落石出的河灘上,一塊塊篾折連成行,一行行篾折排成陣,忠實地接受陽光和風兒的檢閱。

遠去的榨油坊,曾恰到好處地出現在水圳的盡頭。儘管視野有些模糊,仍然恰到好處地轉達茶樹掛滿枝頭的季節饋贈,樸素平實地表達這方山水與這方山水上所有生命的供養關係。一部晝夜不停的水車,一個閒庭信步的輪碾,一隻炒蒸兼顧的柴灶,一臺加尖撞油的榨機,構成可上溯若干年以前的流水線作業。三五個漢子,拉起又重又大的撞杆,無需瞄準,老遠飛向榨機,百發百中撞在一個突出的木尖上,一直深藏不露的油,終於現出金貴的身形。

喻子英:隨“舌尖上的中國”,走進平江月坳村


我慕名來到月坳,是在一個晴朗的初冬。山上的茶籽剛剛採摘,星星點點的茶花迫不及待地綻放,陽光濾去了殺傷力,花蕊中的蜜珠格外晶瑩飽滿。坡地上的紅茴長足了身體,主動拱開泥土,迎接鋤頭的探訪。地坪裡,露天攤曬的茶籽在暗暗較勁,相互攀比地盤。有些遺憾,我沒有看見大規模曬茴絲的場面,倒是有許多婦女在家門口刨茴片。馬路上,馱在三輪車上的碎薯機十分賣力,一籮筐一籮筐的紅茴,眼看著吞下去,眼看著變成茴漿出來。早些年,我就知道,茴漿過濾澄清,便生成了茴粉,茴粉可再加工成茴粉絲或是茴粉皮。現在,據我瞭解,比起生茴和茴絲,茴粉絲和茴粉皮更好賣,也更值錢。

還不到開榨的時候,榨油坊像是一座不太顯靈的老廟,那些即將派上用場的機器和物件,互不相干地在原地待命。思緒從故鄉那個早已變成廢墟的榨油坊神遊回來,驀然發現,自動液壓榨油機取代了人工加尖撞油的土榨,帶動碾盤旋轉的水車升級為電動機。那些靠邊站的土榨和水車,似乎不安於雜物間的冷落,試著因陋就簡撐起一個簡易的文物展。不得不提到,碾機的每一個鐵輪旁,加紮了兩把短小的稻草,格外打眼,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刺眼。榨油坊的老闆告訴我,不要笑話這樣的改裝不搭,這個類似汽車擋泥板的把子,能有效阻止茶籽的濺失。

喻子英:隨“舌尖上的中國”,走進平江月坳村


月光下的垛子屋 皮皮 攝

依我看,垛子屋並不算我們當地最老最大的民居,但其盈溢煙火的氣息,窖藏歲月的表情,卻為數不多。平時,垛子屋是村子裡的活動中心,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的廣場舞,還有間或上演的皮影戲、花燈戲。進入寒冬臘月,村子裡的舞獅隊員,要在大廳裡擺開架勢,施展拳腳。若逢屋場裡辦紅白喜事,即使賓客雲集,仍可井然安排,周到接待。不難看出,垛子屋與月坳人的那份默契,即是屋讓人在傳統的習俗裡安然生活,人讓屋在潛行的時光裡安然存續。

現在,被媒體推向公眾視野的垛子屋,連同月坳村成了閃亮的舞臺。你看,大廳可同時開二十桌情席的桌凳上印著預約電話,過去張貼家神榜的牆壁上,電視回放央視現場拍攝的熱氣騰騰的鏡頭,WIFI眨著綠色的小眼睛,支付二維碼優雅地等待確認。隔壁的右廂房,像是專營茴粉、茴粉絲、茶油等地方產品的無人超市,中意的話,唾手可得。這時,我才突然想起要對掛在大門口的兩塊招牌加深印象:一塊油茶合作社的牌子,是由一家森工林場掛上去的,一塊紅薯合作社的牌子,則是由一位回鄉創業的大學生扛回來的。兩塊牌子的背後,也許月坳人並不關注它的註冊內容,但手中的鋤頭,能感受到紅茴的甜夢在坡地上開拓邊界,茶樹的威信在翻動的土層中重新彙集,更樂意的,是月坳人預期的收成開始與土地租金、勞務工資掛鉤,盤算的收入能夠提現。

喻子英:隨“舌尖上的中國”,走進平江月坳村


春夏之交的月坳 馮建一 攝

第一次月坳之行,我也是隨團而去,沒有留宿的計劃。回程的車上,我趕緊貯存聯繫電話,修改微信暱稱,以便在垛子屋唱皮影戲的時候,再到月坳住上一晚。因為,與同樣處在群山皺褶的故鄉相比,月坳不僅留存和激活諸多漸行漸遠的印記,又不與我當下不斷刷新的生活圈絕緣。這樣的地方,有著怎樣的磁場?

岳陽日報副刊出品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