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的时代,他们还能在哪里写作?

2020年3月13日,诗人杨牧去世,终年80岁。

​就在去世前不久,台湾东华大学成立杨牧文学研究中心。成立当天,杨牧亲自揭牌, 他在致词时表示:

「自己一生研究别人,像是世界文学家但丁、托斯妥洛夫斯基、川端康成等,也研究花莲的木瓜山、立雾溪,研究透彻又完整,然而为山、为水写詩。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被研究的对象。」

凋零的时代,他们还能在哪里写作?

杨牧从十几岁开始写诗,在台湾他是叶慈的译者,在大学教课,让学生读诗,自己也读。

我知道杨牧是因为大学时选修台湾文学的课程。老师从吴浊流、王文兴讲到《杀夫》的李昂。1980年代末期,这些小说家的作品在大陆被出版,但更多的台湾文学书籍都要去图书馆借原版复印。我复印了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朋友复印了厚厚几本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也是在台湾文学课上,我记住了痖弦的名字,也记住了杨牧的那句诗:「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

凋零的时代,他们还能在哪里写作?

这句诗是如此印象深刻,以至于当我观看《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之时,看到这句诗被打在屏幕上,早上八点钟阳光和灰尘混杂的教室、图书馆老旧书本的气味,都一下在电影院里浮现了。


01 他们在岛屿写作

2013年5月,《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六部在中国电影资料馆放映。六部记录影片分别聚焦六名台湾作家,分别是林海音、周梦蝶、余光中、郑愁予、杨牧、王文兴。展映之时,《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二系列已经启动,林文月、西西、白先勇、洛夫、痖弦、也斯成为记录的对象。


凋零的时代,他们还能在哪里写作?

2014年,周化蝶去世。在拍摄的途中,也斯去世。杨牧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看过《他们在岛屿写作》的朋友们都在感慨,幸好,当时拍了,记录了,留下了。

登陆豆瓣,可以看到《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一系列每一部评分人数都不超过1000人,是货真价实的小众。第一部聚焦的6位作家,除了写出《城南旧事》的林海音和余光中为大陆文艺青年熟知,其他的人只能说是知者寥寥。

比如《寻找背海的人》的主角王文兴,写作了多年,也只出了《家变》和《背海的人》两本书。他自己调侃说,当初,台湾读过自己的书也就几十个人吧。他的书以难读、晦涩著称。写作的过程也非常缓慢,一天有时候只能写58个字,用笔在纸上写了涂涂了写,对字词、音律及其独立的文学王国的执念近乎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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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寻找背海的人》,我几度在中途睡过去,作家的画外音朗诵、演员的舞台剧演绎、大提琴和钢琴以及偶尔的小号撑起了将近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后来在豆瓣上看到评论,在影片之外,都对王文兴充满了艳羡,他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小王国里,单纯而执着的每天写着自己的58个字。

凋零的时代,他们还能在哪里写作?

《化城再来人》的主角周梦蝶在拍摄时已经90岁。为了让他同意拍摄,制片方目宿媒体用了9个月。影片中周老先生一笔一画的写作、迟缓之外的大量留白都做了耐心的等候。

凋零的时代,他们还能在哪里写作?

和王文兴一样,周梦蝶是有自己文学王国的人。他生于河南,早年丧母,1948年投军并随军来到台湾。在大陆他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儿子。在台湾后他在台东做起了摆书摊的营生。后来两岸通信,他才得知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过世。

历史的阴差阳错、生命的荒凉在他的身上结合得让人哑然。他写了一辈子诗,总共也不超过400首。读他笔下的「风尘和抑郁折磨我的眉发」,大时代的悲哀,个体的浮沉,都让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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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记录,历史,人生

《他们在岛屿写作》的念头由和硕联合科技董事长(也就是华硕电脑的创始人)童子贤萌生。

「藉此永久记录作家的重要事迹,也希望透过这些作品,重燃新一波的书写复兴。」

他找到了刚离开诚品的廖美立。那时的廖美立目睹了网络正影响着很多人的阅读习惯,也正思考让大师和文学以其他的方式进入年轻人的视野。

廖美立的丈夫是陈传兴,法国语言学博士毕业,对电影也一直有自己的想法。于是童子贤与廖美立、陈传兴的行人文化实验室合作成立目宿媒体。创业之作就是《他们在岛屿写作:文学大师系列电影》。陈传兴亲自上手,拍了《如雾起时》和《化城再来人》。

2011年,《他们在岛屿写作》的创作故事汇聚成一本书,童子贤在卷首语里写:

「我深感岛屿的历史河流因着纵横交错的过往而在此留下斑驳杂乱的切割痕迹,其中复杂而丰美的历史感觉难以一时道尽。」

凋零的时代,他们还能在哪里写作?

《他们在岛屿写作》在台湾当地上映的时候,被誉为现象级:手握传说中的“纪录”与“文学”两大票房毒药,却在院线连映五周。张艾嘉为首映站台,马英九看后在Facebook页面发布了预告片并大加赞赏,书店里的诗集又重新流行。

虽然豆瓣上每部评分都不超过1000人,但因为这一系列纪录片的推波助澜,2015年,杨牧和痖弦等人的诗集在内地出版。

虽然是纪录片,但导演们显然各自有自己的创作野心。

《逍遥游》的导演陈怀恩电影出身,拍摄时有完整的脚本甚至分镜。影片不仅记述了余光中的乡愁,更记述了他的人生议题,四十来岁「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幻灭」的自我对话,何止只是作家的人生困惑?

凋零的时代,他们还能在哪里写作?

《如雾起时》的导演陈传兴将社会历史事件和作家的人生和作品重叠。片中穿插了1950年代台湾玩八二三炮战前后肃杀、 1970年代美国反越战运动、20世纪保钓行动的影像, 将人生和文学作品放入时代的大坐标。


03 凋零的时代

大时代、大视野、大历史、大人生,这是《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一系列6部电影给人最直观的感觉。这得益于20世纪的历史,得益于台湾经济的率先起飞。无论是从大陆辗转落足异乡,还是花莲土生土长,这些写作者身处岛屿却没有仅观一隅。他们的笔下写出来的大江大河和人类命运的呼吸。

如今在看,其实也就不到十年时间,一切似乎都改变了。

文学似乎并不再为大众需要。大众对文学的鉴赏能力也断崖式下降。2010年左右,我的老师胡子去台湾任教半年,台湾的学生们推荐他读的文学作品都是讲述LGBT议题的小说,文学性欠缺不说,文字水平也麻麻。

后来我见到朱天心,她直言这两年年日本的轻小说被过度翻译到台湾,被本地的年轻人模仿,文学创作质量堪忧。2016年有台湾网友放言「杨牧早已过时,如今这个时代的领军诗人是夏宇」(我也喜欢夏宇,但这真的没法比)。在流行化、话题性的语境下,有质量的文学作品从来不占优势。大陆也是一样,年轻人有读网文的热情,却没有读真正小说的时间。

网络彻底改变了人们的阅读习惯。如果说几年前大家还在担忧以微信公众号为代表的公众号写作占据了人们阅读的主体,如今的忧虑可能是,以短视频为代表的新的形式如何彻底蚕食掉阅读的习惯。

更大的危机也许在于,在保守化和割席越来越严重的时代语境下,想寻找共同话题、实现对话似乎越来难。2016年的时候,我看到台湾的网络上有人将《他们在岛屿写作》两个系列的作家按外省作家、台湾作家、香港作家划分,虽有人反对,但狭隘的本土化思潮绝非个例。最近几年间,一系列社会事件,也让过去几十年文化界的合作变得越来越困难。无论在海对岸还是海这边,戾气和争端变得越来越多,求同存异、宽容和共情显得越来越难得。

用一个朋友的话说,这两年「凋零」得厉害。凋零是全方面的,当感受过大时代的那一辈人去世,一个时代就凋零了;当阅读和思考的传统式微,一个行业、一个领域就凋零了。

也真的是庆幸,还好那时候拍了《他们在岛屿写作》,让人们还能看到一个时代,一群纯粹的人。那几十年里,他们在岛屿写作。如今,凋零的时代,他们又可以在哪里写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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