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老伶人——黃少華

我喜歡戲是從程派開始。

先入為主的概念太深,所以別的流派稍微差點也入了不我的耳了。

日後漸漸喜歡了餘派、馬派、言派、梅派、張派……唯獨對荀派,沒有提起半絲興趣來。

一是看了一個電視劇《荀慧生》,把荀慧生演了個正大光明,一副“正旦”的樣子,荀慧生好象枉擔了“白牡丹”這個豔名。那電視劇拍得不盡如人意,絕非我想要看的那個樣子。

二是在中央11看戲,偶爾有荀派演員,俏得太重,小花旦,不分場合的撒著嬌,唱得膩人。更有人用日語唱荀派,不可忍。那豔紅的唇,流飛似彩的眼神,都驀然讓人生出對荀派的恐懼來。

我是怕了。

怕了荀派。所以寧肯不聽。

如果聽,亦是從網上聽荀慧生先生的老荀派,但因為隔得年代久遠,亦聽得不真、不切。


甚至覺得荀派是那樣低,低到有人說唱荀派,我就淡淡說“哦”,馬上想到那些豔粉戲,春風流動,青樓曼妙,打情罵俏……總之,就是這樣了。

如果不是遇到她,我對於荀派的偏見怕是難以改變。

2012年重陽節,我在長安。遲小秋送了兩張票給我,“來看戲吧,張百發組織的重陽節京劇演唱會,全是老伶人……”

坐定長安大戲院,已被那些老伶人唱的戲打動得想落淚。雖然都已經七八十歲,最好的時光過去了,可是,經歷了風霜的嗓音更有味道,更在迷茫中多了一份蒼勁與醇厚。

雪小禪:老伶人——黃少華

來自瀋陽京劇院的呂東明,程派,《荒山淚》。她一張嘴,彷彿秋風終於簌簌而下。之前已覺得張火丁唱得足夠好,但她唱出第一句“譙樓上二更鼓聲聲送聽……”只覺得有什麼一下子潛入了內心,一下子要把人掏空了!

雪小禪:老伶人——黃少華

呂東明先生當年的劇照

那是種什麼感覺呢?帛裂了,震撼了!呂東明先生是趙榮琛先生的大弟子,趙榮琛先生又是程硯秋先生的大弟子。得了程派真傳,韻道十足。那才是似杜鵑啼院,那才是哽咽難言的程派……

她82歲了呀,佝僂著身子上來,但張嘴一唱,有了!底氣十足!這一段唱完了,下面掌聲沸騰了,我第一次在長安聽戲把手掌拍麻了!

“再來一段!再來一段!”山一樣的喊著她回來。

她回來了,加一段《鎖麟囊》中流水板:“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只聽得心裡萬轉千回,溼在心頭,漾在眉頭。

本以為東明先生的唱段已經是巔峰,所以,當我看到她出來,主持人介紹說她唱荀派時,並沒有抱太多的希翼,甚至我想趁著她唱的功夫去個衛生間。

她銀髮,80歲,穿了件銀灰的坎肩,戴著戒指和玉鐲。很安靜。颱風是凜凜的。但眉眼間卻自有一種風情,那風情亦是難掩。不是女子的薄薄的風情,亦不是荀派的妖妖的風情,哦,不是的。

她開口唱了:“顧影傷春枉自憐,朝雲暮雨怨華年,蒼天若與人方便,原做鴛鴦不羨仙。”她只唱了這四句。這四句足以致命了!慢板,要人命的慢板。聲音,要人命的聲音。

我呆了,從她一張嘴我就呆了,從她唱出那個“春”字來我就呆了!甚至,連眼淚都覺得多餘的,連鼓掌都忘掉了。

不僅僅是我。很多人忘記了鼓掌,醒過來才發現是驚夢一場。

活到半生,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好的一段唱!

每個音符都是一把溫柔的小刀,毫不客氣的把一顆心割傷。每個低迴婉轉處都足以讓還向往愛情的人私奔或者與之同生共死。怎麼那麼憂傷呢?像一滴綠色的可以把時光染綠的水。怎麼那麼妖媚呢?只想找個好人好好愛一場。怎麼那麼妖嬈呢?只想永遠留在此時此刻的長安!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這幾個字出現在眼前,用以形容眼前的的老伶人多麼恰當。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誰,她來自哪裡。

年齡越長,越難以被擊中了。我們看到的那些速度過快、整體包裝的、充滿塑料氣息的、乏味的事物越來越多了。心麻木得離著死亡很近了——你有多久沒有落淚了?包括看那些催淚的電影,包括那無休無止的煽情,你只覺得是一場遊戲。

可是,突然就這樣止不住想哭了。

看著臺上的她再唱《玉堂春嫖院》,淚流滿面了。

雖然唱的是行雲流水的流水板,雖然是《玉堂春》的《嫖院》,可是,眼淚仍然那樣放肆,好像有理有據了,好像小半生就應該為遇到這樣一段好荀派痛快哭一次了。

雪小禪:老伶人——黃少華

黃少華先生在重陽節京劇演唱會上

二十年前,有一個男同學喜歡京劇。他買了一盒7塊5的磁帶給我,裡面全是流水板。開始的時候,我把它隨便放到一堆磁帶裡,仍然聽齊秦、王傑、齊豫、邁克爾.傑克遜、羅大佑、槍與玫瑰……後來寂寥時聽了這盤磁帶。《三家店》、《武家坡》、《鎖麟囊》、《龍風呈祥》、《紅娘》……仍然不是那樣熱烈的愛,但京劇是一粒野草般的種子,種在一個少年的心裡。

二十年後,在長安聽到這段流水,潸然淚下。連怕被別人笑話的心思都沒有,只聽得心裡有什麼咚咚在響,像風箱一樣,呼拉呼拉的拉著,整個過程,悲欣交集了。

那場全是老伶人的演唱會完畢,忙去打聽她的名字。

黃氏少華。

黃少華,1933年生人,九歲習藝,專攻荀派表演藝術,先拜京胡名家朗富潤先生研習荀派聲腔藝術,又拜荀慧生先生求取深造,允文允武,能戲頗多,深受觀眾青睞。晚年於石家莊市京劇團退休。

雪小禪:老伶人——黃少華

黃少華當年的劇照

幾年前寫過一篇文章《如果春天去看一個人》,說的是要去南京看新豔秋,她一直偷學程硯秋,和程唱對臺戲,但她唱得真好。她是真的把程派看成情人一樣對待。但她在程派裡沒有名分沒有地位。張火丁跑到南京去跟她學戲,在賓館裡租了兩間房子,一間新豔秋住,一間自己住。

有的時候喜歡張火丁的主要原因還是喜歡她的人,她對戲有一種痴的境界,別的演員是不會跑去和新豔秋學戲的,一個沒有勢力的老伶人,沒落到如此,誰去?但是,火丁去。

一直想去看新豔秋,未果。結果聽來的是噩耗,沒來得及去看老人,她仙去了。這樣的遺憾不想再有,於是果斷決定去看黃少華先生。

以為她退休在石家莊,一定會在石家莊。自以為是的去了,跟很多人打聽,說沒有在石家莊,有說在天津的,還有說在北京的……最後,從省文化廳老賈那裡得到了她的電話。

一直捨不得打。

彷彿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但到底打了。“你是?”她問。我說,“我是您的戲迷,您在哪裡,我想去看您。”我就是這樣單刀直入的,意義明確。我想去看她。

"那你來,我等你……"

“那你來,我等你……”她聲音顯然不如唱戲好聽,略帶暮氣,可仍然是好聽的,唱過戲的嗓子,不一樣。

“我住天津河北區……”開始我聽不清,我說,能讓您孫子或孫女給我發個短信麼?她支吾了一下,又說了幾遍。

我以為她孫子或孫女不在家,但這個地址還是記下了。這個地址像印在心裡了,很少能記得這麼清楚牢固的。

去的那天風大天冷。

2012年11月30日,小言開車。

小言是骨骼清奇的女子,眼睛特別大,又深陷進去,總有混血的嫌疑。但是她果敢善良,又愛好廣泛,喜歡旅行、畫畫、篆刻,車裡還備了篆刻刀子。那天長安大戲院,她之前對京劇並不喜歡,但那天之後,她說自己喜歡了。至少,喜歡黃少華老先生的荀派了。

“那是我聽過的最美的荀派了,”我告訴小言。

雖然有導航,還是在天津小衚衕裡繞來繞去好幾遭。天津就這樣好,市井氣極濃,濃得和天津話一樣,聽著繞樑十八彎,往上翹的,可自有它的動人處。天津話亦像荀派,婉轉是表面的,其實骨子裡全是自己的媚與妖嬈。天津那些衚衕不同於北京的衚衕,北京的衚衕大氣,但地氣不足,天津的衚衕,隨便一家可能是冒著熱氣騰騰的煎餅、水餃、肉餅……店鋪不大,可是聞香下馬,讓人想立刻去吃上。

風大,冷,風像刀,削著臉。生生的冷。北方的冷幹冽幹冽的,我發了微博說來看黃少華先生。

很多人留言:給先生帶好,她能把人迷死,八十歲還能把人迷死,特別是眯起眼睛唱戲時,黃先生才是真正的荀派……迷死人了。因為冷,沒再打先生電話,怕她凍著,一步步尋了去,問了至少二十個人,終於問到了。

那是一棟老房子。

76年大地震後蓋的。灰敗的牆,有的地方裸露著電線。

是三樓,拾級而上,看到雜物堆積的樓道。各種各樣的東西被堆的到處都是。樓梯結構不合理,一樓四戶,八十年代的簡易防盜門。亦去過京城戲曲名家的房,三環內,裝飾氣派,房子要千萬。而她住這裡,像貧窯。或者賈樟柯電影中曖昧不明的小城氣息。

上得三樓,只覺得那最裡面的一家是她的家。

敲門,露出一張臉——果然是。

寒氣裹緊了屋裡,過道既是廳了。

小小的兩室。一臥室僅放一張床一個桌子,另一個臥室向陽,放稍微大點的一張床,一張桌子。

三十幾平米。

“您的家人呢?”我冒昧地問。

“我一個人住。”她說。“老伴去世多年了。”

“沒和兒女一起住?”我又問。

“我沒生過孩子,沒有孩子。”她淡淡地說。

呆了的是我,愣了的也是。好象空氣中凝固了什麼似的。

小言後來說,我那時臉上的表情怪極了,像被什麼打了一下。

疼。

對,是疼的表情。

剎那間的心疼,潮水一樣湧來…… 我還讓人家孫子孫女接電話發短信。她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聽著自己的戲。八十歲了,身邊無人,如果不是出現在重陽節的演唱會上,我永遠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個叫黃少華的老人,永遠不知道有人可以把荀派唱得這樣魂斷繞樑。

一時無語。老人給我們坐水沏茶,我把樓下超市買的黑芝麻糊藕粉放到桌子上,她客氣著:“不用給我花錢的,不用的。”語調是討好而內斂的。勝芳產的玻璃鋼桌子,有一個魚缸,魚缸裡只有兩條小金魚,游來游去。

“做個伴兒。”她說。

陽臺上種著花,不名貴的花,小桌子上供著佛像。“我信佛。”她又說。

窗外是她親手扎的風車,五顏六色,在寒風中轉著。“閒著也是閒著,扎個風車。”有人傳說她會畫畫,還會剪紙雕刻,她說:“我沒上過學,不認識字,後來先生讓我看劇本,我說不認識字,可是先生說一定要讓我看,漸漸就認得字了……”

牆上有她的劇照。和荀先生的一張特別讓人注目。荀慧生先生坐著她站在旁側,像一株清淡涼菊。穿著樸素淡然。

雪小禪:老伶人——黃少華

黃少華與恩師荀慧生合影

最喜歡的是她十六歲的那張黑白照片。

十六歲,她挑班了。出落得俊俏動人,眉眼之間卻全是靜氣。立領的衣服,兩條粗辮子落在胸前,眼神乾淨的看著前方,眉宇之間讓人心生喜歡。

“您真美呀!”小言說。

“老了,老了……”她說。

“怎麼沒生個孩子?”問她。

“你不知道唱戲這一行,早些年練功狠,例假也不準,肚子老疼,不愛懷孕……”

裴豔玲先生說戲是她的天戲是她的命,可是她仍然有兩個女兒。可是黃氏少華先生有什麼?“文革”中她差點被害死,索性不再唱戲,“文革”後去了石家莊京劇團,只是一個地區的京劇團,沒唱幾年,退了……退了回到天津,老伴是天津的,從前住比較富裕的和平區,後來為給老伴看心臟病和外甥換了房子。

“你應該找個保姆……”我小聲說。

我心裡想的是,她都80了,萬一……畢竟只有她一個人。

“我們河北區這邊收入都不高,沒人找保姆,我還行,病了去醫院了就叫學生,我有學生……”

她給我們看過去的老照片,她可真美。不論那時,還是現在。她還是說身體:“身體不行了,左眼白內瘴,做手術失敗,失明瞭。右眼不敢再做了,如果再做,就去同仁……”

到中午了,去吃飯,她執意要請我們,從抽屜拿出一把錢,不過二三百,從櫃子裡拿出羽絨服,白色的。很少看八十歲的老人穿白色的羽絨服。很扎眼,但真的很好。

風仍然大,天寒地冰的。

我攙著她在風裡走。小言在後面給我們拍了很多照片。風吹在我和她的臉上。我們迎著風走。

“我平時就一個人待著,看電視,自己鼓掏點吃的,聽聽戲,挺好的……”

她看不到我的眼淚在冬天飛著。

走了很遠,到了一個不錯的酒店,在大堂吃。三個人,點了幾個菜:素燒豆 腐,素炒青菜……餡餅,蕃茄雞蛋湯。她不吃肉,都是素的,低頭吃,幾乎都不說話。

“下回家裡吃,我們包餃子吃。”她說。“嗯。”

打包的時候她把餐巾紙一張張抽出來,“兩塊錢一盒買的,甭浪費了,帶著……”她放到我的包裡,“擦個手什麼的用。”

回去的路上不一樣,路過天津美院和海河飯店,還有大悲禪寺。“這裡初一十五燒香的特別多,信佛挺好的。”她側過臉的剎那,我看到她的老年斑,在陽光下閃著異樣的光。

回到家,來了串門的,廣州大學的一個男子喜歡黃先生的荀派來看她,還有和平區工會的一個男子,來學程派。

“您也會唱程派?”

“會的,但不如荀派唱得好。荀先生告訴我們,男旦唱旦要誇張,特別是荀派,因為畢竟是男人唱,不誇張不媚。可是女人就不能再誇張了,女人本來就媚的,不能把荀派唱成小花旦,滿場耍,那不行,要唱成大花旦……”

廣州大學的男子提出要和她合影。

她扭轉身去衛生間,“給臉上色兒,要不太難看……”再出來她塗了口紅,端坐在椅子上,一看就是唱過戲的範兒。那口紅忽然顯得春意圓滿,不急不倦的人生,走到八十歲,因了照相還要去塗口紅,也算喜悅。

我也去了衛生間,狹小的只能進一個人。蹲式廁所,要扭開老舊的水籠頭才能沖水……她還蹲得下麼?畢竟八十歲了。

太陽往下落了。屋裡的溫度漸次往下降。

“12月31日是我的生日……”她像是自言自語。

“我們來。”小言說。

“一定來。”我看著她的眼睛說。

她把頭扭向陽臺上那些花:“你們再來的時候,這些花就都開了,我們那天就包餃子吃。”

(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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