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戰“疫”》由陝西省委宣傳部指導、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和《美文》雜誌社聯合策劃推出，邀請全國眾多作家撰稿，包括多位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獲得者，記錄面對疫情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抒寫抗擊疫情中湧現的人間大愛、引發的深刻思考，從不同角度生動展現國人眾志成城、守望相助的實際行動和精神力量，凝聚著全力以赴、共克時艱的強大正能量。
《共同戰"疫"》由賈平凹擔任主編。
今天，我們推出張楚先生的文章《正月裡》，《共同戰"疫"》讓您提前看。
作 者丨張 楚
01 臘月二十八 1月22日，我們一家從天津返唐山灤南縣過年。本來買的汽車票，21號得知，暴發於武漢的新型冠狀病毒具有傳染性，思來想去還是改簽了高鐵。高客要走三個小時，且是狹窄密閉空間，比起高鐵安全性似乎弱些。還好搶到了高鐵票，又匆忙到藥店買了五個口罩，這才全副武裝奔往火車站。臨走之前將兩盆繁盛的滿天星坐於水盆。孩子輔導班開課早，我們預計大年初五返津，喜水的滿天星應能熬過這七八天。另外幾盆植物，琴葉榕、龜背竹都是大型木本植物，想來不應有恙。只念著花花草草，忘了帶剃鬚刀。
火車站嗡嗡嚷嚷，雖說疫情已至，仍阻攔不住遊子的迫切歸鄉之心。大部分人都戴了口罩。網絡上出現了“六零後勸九零後穿秋褲，九零後勸六零後戴口罩，橫批：誰都不聽”這樣善意諷刺的段子。這種段子頗符合九零後一代的佛系風格。我想，回家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勸父母戴口罩。 他們都是有主見，甚至是有些頑固的老人，尤其是父親，當了一輩子兵，擅長對下屬發號施令，而母親也是閒不住的人，這些年迷戀書法，幾乎天天去老年書畫社切磋技藝。
下了火車，我們沒拼出租車，也沒坐長途汽車，而是讓朋友開車來接。唐山尚無病例，內心有些鬆懈，當天晚上小徐請我們在老據點“舊時光”吃飯，赴約。他朋友送了幾斤新鮮的三文魚，又點了些紅柳烤串、炭烤雞爪，喝了四瓶白酒、兩箱啤酒，喝著喝著在大廳唱起了歌，無非是老三樣，小徐照樣唱他的《南方姑娘》或《成都，成都》，我照樣唱我的《想和你去吹吹風》，其他食客和服務員照樣坐在旁邊鼓掌。當然，其他食客展露歌喉時，哪怕歌聲如鬣狗偷笑，也要掌聲如雷。這叫捧場，也是教養。而一個人最幸福的事，就是回到生他養他的地方，見到那些他既喜歡又間或厭惡的狐朋狗友吧。總之那個夜晚，我們唱到凌晨一點鐘方才散場。我們那時決計沒想到，這個夜晚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顯得如此奢侈。
席間朋友說，紅盒53度習酒不錯，價格便宜，而味道接近茅臺。於是翌日買了兩瓶。
世間諸事，皆是如此吧？當時覺得瑣碎平庸，死水微瀾，回望之時卻儼然瑰麗，猶如繁星。有個朋友在研讀《追憶似水年華》，這個心思縝密的閱讀者已經寫了十五萬字的讀書筆記。他說，普魯斯特的回憶裡，到處充滿讓人生厭的矯情，而普魯斯特卻偏偏不自知，我們姑且將之稱為天才的美德吧。
庚子年的春節
02 正月初三
年三十吃了肉和餃子，往年除夕夜，是沒有鞭炮聲的，這晚不但聽到了鞭炮聲，還看到了久違的煙火。不曉得這是否和網上所言鞭炮有助於驅趕瘟疫有關，反正每逢大事，必有民間科學家出場，發表些貌似忠良的言論，且擁躉者眾。沒有看春節聯歡晚會。好幾年沒看過了。數據顯示，湖北省已經確診549例，死亡24例，廣東確診29例。當時覺得這個數據已然駭人……
初一。網上流傳著外甥給姥爺拜年被關在門外，姥爺從樓上窗口扔下口罩和紅包的視頻。已經有人在總結河南的“硬核”舉措。老媽說，這個春節就別回村裡拜年了，村裡的親戚也不會來縣城，疫情嚴重，安全第一。這樣一來倒省了不少事。我家親戚眾多，往年春節都要拜訪十五六家，基本上給長輩拜完年，也就到了初七八。
大年初三，在同學群裡得知發小宏民去了武漢同濟醫院。他是北京協和醫院ICU的大夫。跟他聯繫，才曉得初一晚上就抵達武漢了。對於上戰場的哥們，除了祝福，更多的還是擔憂。ICU裡都是重症患者，他以前給我講過協和醫院的故事，他說，每天，都會看到很多美好的人離開這個世界，一張張消失的面孔讓他對生命充滿了敬畏，也充滿了自責。而我知道，武漢這個戰場更為兇險叵測，也更為不可預知。我只恨自己不是醫生，不能跟哥們同赴武漢。他讓我們放心，會平安歸來。我答應他勝利歸來時，請他吃螃蟹和皮皮蝦。他最愛吃的就是海鮮。我也得知，另外一名發小文勇在我們縣的抗疫一線，電話聯繫，他說已在隔離區好幾天了。我讓他做好防護措施，他笑著說，每次從隔離區出來，都會把防護服和衣服一起扔掉，為了節省衣物，乾脆連內褲也不穿。
往年這時候，哥幾個輪流坐莊請客。今年，就算了吧。
老媽派老爸送來了許多食物和水果。我跟她說，都中年人了，無需惦念，你們把自己照顧好就行。當然，說也白說。老媽自從學會微信語音留言後，就樂此不疲地使用此項功能。常常是一打開微信，就看到她發來的十來條語音，每條都六十秒。我就像聽評書般側耳傾聽，不敢落下半字。這些留言概括起來通常有如下幾層意思：
吃飽沒？穿暖沒？錢夠沒？這些語音留言，我都小心翼翼地保留著。
03 正月初七
這幾日各種信息超級混亂，讓人鬱悶憋屈。譬如，《浙大教授：我已經出離憤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向武漢8位“造謠者”致敬》《湖北紅會：能力弱雞，大權獨攬》《一個“重症肺炎”患者的最後12天》《權威媒體曝武漢疫情瞞報實錘！醫學教授：我已經出離憤怒了》《到底誰的傲慢，耽誤了武漢？》。
壽光捐的白菜，武漢紅十字會說沒收到，後來發現是在超市裡賣掉了；武漢協和醫院去領口罩，只領到了3000個，而沒有收治發熱病人的莆田系醫院卻領了18000個；有媒體說雙黃連是特效藥，結果不但醫用雙黃連被搶光，連家禽用的雙黃連也告罄，有人發表高論，專家要說吃屎能抑制病毒，這大半夜的，化糞池也得撬開。
我覺得這位網友說得沒錯。
最讓我驚訝的是那位一問三不知的黃岡市衛健委唐主任。一個人走到這個位置，肯定不是白痴，所以我對她白痴般的反應甚是詫異，又看到《黃岡日報》1月25日的採訪，地點是防控指揮部，稱唐主任“嗓音沙啞，每說幾句話就要喝口水潤潤嗓子”，女兒“放假回家快半個月了，母女都沒見上一面”，真是諱莫如深。後來看到黃岡疫情如此嚴重，也就明白了是如何一回事情。
這幾天跑了三四家藥店買口罩，無果。售貨員提示我們多貯備些中成藥，板藍根早就告罄，不過還有金銀花。晚上九點半之後，我會獨自步行到北河，安安靜靜地走半圈。一個人都沒有，空氣乾燥凜冽，只有河對岸的燈火讓我心生暖意。
朋友群裡，都在想念烤羊肉串。不能聚，他們就視頻喝酒，觥籌交錯，吆五喝六，喝得跟真的似的，挺熱鬧。
04 正月十四
2月2日下了雪，在河邊發現了三個矮小的雪人。其中一個在冰面之上。雪人都戴著口罩。偶遇行人，各自怯怯一瞥，急匆匆彈跳至三丈開外。
2月4日，去蔬果店購物。縣裡雖無病例，管控依然嚴格，這是好事。出入小區要量體溫，入商店除了檢測體溫，還要登記手機號碼。本來想著買一把剃鬚刀，又是忘記。晚上見朋友李舫在微信上說，《人民日報》為新冠肺炎求助者提供快速通道。這真是幾日來最好的消息！我在豆瓣和微博上看到諸多求助信息，讓人慾哭無淚，我趕緊按照他們留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求證，可不是佔線就是沒有信號，只好先把幾條信息轉發給李舫。李舫說他們會有人逐條核實，給予幫助。
晚上出小區遛彎，發現小區四周全部罩上了鐵絲網。有條狗站在網裡，不曉得如何出來。它的主人大聲呼喊著它，它只是愣愣地盯著鐵絲網發呆。
2月5日，託朋友買的口罩終於送過來了。朋友還送了我三棵大頭菜。於是接下去幾日，我們的餐桌上是：海天醬油涼拌大頭菜絲、大頭菜炒雞蛋、大頭菜炒粉絲、大頭菜炒辣椒、大頭菜炒大白菜。臉都吃綠了，呼吸間全是青草的味道。
買不到酒精和84，恍然想起那兩瓶53度醬香型白酒。於是老婆每隔一日，就將白酒撒到墩布上墩地。屋子裡飄著白酒的味道，老怕複習功課的兒子不知不覺就醉了。
2月6日，李文亮去世。在沙發上坐到凌晨三點，睡不著。他是中國的一名普通眼科醫生。這晚，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累計報告確診病例31161例，累計出院1540例，死亡636例，疑似病例26359例。這些沒有體溫的數字，讓全國人民揪心。
2月7日傍晚，家裡忽然停電，我正在吃飯。一碗粥，剛烹好的雞蛋還沒有炒，放了些酸醬，自己喝了二兩白酒。在無邊的夜色中，眼淚難免流了下來。
中午的時候看電視。新聞裡播報了很多志願者的事蹟。雲南蓮花鄉的村民浩浩蕩蕩地騎著摩托車，走了近兩千公里將22噸香蕉運到黃石；洛陽市貧困縣嵩縣將10萬斤大蔥捐給了武漢；河南沈丘村支書載著5噸蔬菜，隻身趕往火神山醫院工地免費送菜；大年三十中午，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呼吸科的醫生點了兩份外賣，下單時醫生體貼地備註，不用送上樓，快遞小哥不僅把飯菜送到二樓，店家還免費送了兩個菜，並附了張字條：
“醫生：辛苦了，送一份肉一份菜。新年快樂！”看到這些新聞，時常眼眶溼潤。還看到林生斌捐了5000個口罩。2017年6月22日，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被燒死在房子裡。保姆賭博輸光了錢，想用放火再滅火的方式博得僱主感激，以此開口借錢……看到一名網友留言說，一位身與心都曾在地獄的男人，以一己之力打造出一片天堂，告訴我們——人間值得。
每隔兩三天，會給宏民發一部電影。我問他喜歡看懸疑的還是娛樂的，他說想看娛樂的。我本來想把觀看地址直接給他，上面有200多部電影，但是後來發現裡面有很多沉悶的文藝片，怕影響他心情，乾脆一部一部挑好了，專揀輕鬆的發給他。這天推薦的是部動畫片，《蜘蛛俠：平行世界》。蜘蛛俠在拯救地球拯救人類。我覺得宏民和那些奔赴疫情一線的醫護人員，和蜘蛛線一樣偉大。
不，比蜘蛛俠偉大。非虛構總比虛構要顯現出血肉更豐滿的力量。
疫情期間武漢街頭的外賣騎手
05
正月十六
2月9日，家裡米麵沒了，水果沒了，蔬菜也沒了，和愛人孩子開車去超市。雖然縣裡還沒有確診的病例，也已經全面封鎖小區，每家每戶兩天派一個人出門採購。我們說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於是量完體溫，記好門棟號後放行了。
買了五百塊錢的蔬菜和水果。水果價格沒有明顯漲價，蔬菜漲了不少。超市裡也沒有什麼人，沒敢讓孩子下車，我跟愛人在裡面挑挑揀揀，感覺像是白送似的。今天，縣裡有10名醫護人員奔赴襄陽。期待這些無名英雄早日凱旋。看繼軍兄轉的帖子，上海今日派了360名醫護人員緊急馳援武漢，出征前，姑娘們剪掉了長髮，小夥子們剃了滷蛋頭，幾百只醫護行李箱裡塞滿了成人尿布。曾經聽宏民說，穿防護服需要四十分鐘，脫防護服需要六十分鐘。這些尿布，是工作期間最好的保障了。現在是2月10日凌晨兩點，看疫情動態圖，確診病例37294，疑似病例28942，治癒病例2918，死亡病例814，新增確診和新增疑似都有所緩和。忽然想起我在天津的那些花草，估計除了琴葉榕，全部都枯死了。想把鑰匙郵寄給同事幫忙澆水，可非常時期，多出一次門就多一次風險，還是罷了吧。希望它們也能給我奇蹟。
沒有剃鬚刀，十幾天沒刮鬍子了。
△ 張 楚
作家，出版小說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中年婦女戀愛史》等多種。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家》金短篇獎、《小說選刊》獎、孫犁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
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日、韓、德、西班牙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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