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李翠娥的女人,決定在這個春節,嚥氣。

一個叫李翠娥的女人,決定在這個春節,嚥氣。

圖 / 花瓣網

來源:甘北(ID:ganbei1990)


李翠娥77歲,老伴走了三年了。

今天是他的忌日,按農村的習俗,有很多規矩要做。她從一早起來就開始忙活,燒了一桌他生前愛吃的菜,其中一個是麵筋包塞肉。她把肉剁得很碎,裡面拌上料酒、蔥姜,細細的薑絲混進去後,才猛然想起來,他不愛吃薑。

李翠娥一邊懊惱地拍拍記憶力逐漸退化的腦袋,一邊從抽屜裡拿出一根針,極有耐心地,一點點把薑絲挑出來。

眼睛花了,薑絲太細看不清,只有一小點嫩黃的影子。她又去拿老花鏡,自己的旁邊還放著他的。李翠娥的老花鏡是紅框的,他的是大黑框的,依偎在一起,很可靠的樣子。又像兩張看不清眉目的臉,卻硬生生瞧出一種舉案齊眉的味道。

她搬著小板凳,坐在案板前,失去他的時光,濃稠而綿長。她越發不怕做一些瑣事,只怕無事可做。就像廚房門口的那袋綠豆,她已經倒進筐裡篩了好多遍,拾出壞豆,扔進前面的院子裡,知道它永遠不會發芽,因為是死物。

在麵筋裡塞滿肉後,李翠娥滿意地笑了,臉上竟生出一絲類似憐愛的表情:“老頭子,今年豬肉漲價,貴得要死。我都捨不得吃,你多吃點。”

然後,她邁著小腳到村頭的商超,買了一瓶七塊錢的二鍋頭。這一套做完,已經快八點了。

二兒子打來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去上墳。他已經在德國定居了,來來回回的機票太貴,而且過年剛回來過,也就不再花這個錢了,說好“視頻上墳”。但畢竟隔著七個小時的時差,兒子也要睡覺。

李翠娥說:“你姐姐還沒到呢。”

“我給她打電話!這麼大人了一天到晚做個事磨磨唧唧的。”兒子有些生氣。

李翠娥坐在門前,看著屋外的日頭,天已經很亮了,薄薄一層霧氣也散開了。她嘆了口氣,看到女兒發來的微信語音,一個小紅點,在雪白的屏幕上,顯得亮晶晶的。

“媽,我已經進村了,你要不挑著扁擔先出來?”

李翠娥回過去一個好,有些費力地把扁擔挑到肩上。其實一點都不重,前面的筐子裡是飯食,後面的筐子裡是紙錢、紙衣服、紙房紙車,還有老伴去世那天,停靈時放在棺材底下的一雙鞋。

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李翠娥堪堪直起彎著的腰,覺得心裡實在,這些都是要給老伴的,每一樣都是她精心備好的,就像細密的針腳,親自來,不會錯。

李翠娥挑著扁擔,和女兒匯合,孫子剛過三十,已經有發福的徵兆。“姥姥,奇奇今天上興趣班,他媽媽送他,就沒來。”孫子見面的解釋,更像是寒暄。

“沒事沒事的,你們都忙,我知道的。趕緊去吧,你小舅舅已經到了。”

那是她的三兒子,就住在鎮上,離公墓也更近。

女兒打開後備箱,拿出一瓶婀娜的夢九,放到李翠娥前面的筐子裡,然後指使兒子來挑擔。李翠娥不說話,卸下扁擔的時候,把二鍋頭壓在了夢九上面。

一路上,大女兒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講生意難做,說媳婦偷懶,埋怨兒子上手慢,家裡那口子不靠譜。

“哎,小陳呢?”李翠娥給女兒吵得腦袋疼,突然發現女婿沒來。

“他啊,今天我們那個工程的老闆,他媽忌日也在今天。我們催款半年多了都催不到,陳盛去堵他了。據說那老闆是個孝子,清明肯定要上墳的嘛。”

李翠娥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心裡升起一陣悲哀,如果老闆也想到這一點,還會去上墳嗎?

李翠娥嘆了口氣,說:“你們就不能改天再去嗎,今天讓人家好好上個墳啊。”

“你在農村不知道,我們讓他好好上墳,他讓我們好好過日子嗎,拖欠這麼長時間,每次去公司都找不到人……”大女兒罵罵咧咧地講開來,路上其他祭掃的人紛紛側目。

李翠娥想講她,又不敢。看著孫子挑的扁擔裡,那些被壓出摺痕的紙房子,只覺得老伴收到住進去的時候,可別被磕碰了才好。

說來也怪,一直唸叨到三十歲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就結婚了,莫名其妙就做生意了,莫名其妙就賺大錢了。日子久了,她不由得對女兒生出一絲說不出的疏離。

那樣的排場,揮霍的分寸,讓從來節儉的她很不喜歡,尤其不喜歡的,是女兒由內而外透著的陌生。她幾次想跟女兒聊聊,但女兒聽個幾句就說什麼三觀不同,低頭刷著手機笑哈哈的。她愣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三觀是什麼意思。

後來,陳盛出軌了公司裡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女兒回來哭了一場,有點小時候的樣子,李翠娥安慰她,給她做了她小時候最喜歡的豬油拌麵。

女兒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嘴,砸吧著說“真香,好久沒吃到媽媽做的麵條。”李翠娥聽著這話就想哭,女兒多是喊她“我老太”,有時候喊“媽”。“媽媽”,就像女兒小時候有著奶香味的嗝。

這種溫馨並沒有持續太久,吃飽喝足後,女兒恢復了戰鬥力,快刀斬亂麻地就給陳盛打電話,情感、孩子、公司利益流暢地砸在他面前,就像新聞聯播的主持人在讀一篇稿子。

李翠娥滿腹的安慰就那麼憋在心頭,看著對面已經殺紅眼的女兒,說了幾句之後,自己都覺得乾巴巴的。

老伴在的時候,總是勸她:“兒孫自有兒孫福,管那麼多幹嘛。他們的日子,讓他們自己過去吧。”但她還是忙前忙後地操心這個,叮囑那個。大家都嫌她囉嗦,總是不耐煩地打斷她,聽不完就把電話掛了。她知道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但就是有種莫名的底氣,有當媽的架子,有長輩的感覺。

可現在老頭走了,她一夜之間就像個被針扎漏的氣球,三年來,話一天比一天少,也不再嘰嘰歪歪地去做孩子的人生導師。

而且,隨著日頭的推移,她對孩子們竟然有了畏懼,總覺得自己一孤寡老太太,面對著三大家子,心裡也沒個主意。二兒子定居德國倒還好,小兒子永遠都那副厚皮樣,最怕的還是大女兒。

女兒每次回來都甩下厚厚一沓錢,吃個飯就走。其他老太太總誇李翠娥有福氣,女兒真有出息。李翠娥都不吭聲,她看著那些錢,總有種女兒變成自己老闆的感覺。她懷念做生意之前的女兒,甚至,那天嚼著豬油拌麵痛哭流涕,還在臥室住了一晚的女兒。

很快,老伴的墳頭就到了。小兒子一家倒是齊的。大女兒先拿出手機跟二兒子視頻,二兒子隔著屏幕,衝墳頭絮叨了幾分鐘,就掛電話睡覺了。

李翠娥站在墓碑前,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即使三年了,還是悲從中來。小兒子上前來牽住她,從她手裡搶過皺皺的手帕給她擦眼淚:“不要哭了,每次來都哭,三年了!”

李翠娥推開小兒子的手,蹲下身在扁擔裡撥弄,把碗筷和飯菜朝外拿,小孫子一下看到那個麵筋包揣肉,抓著就要往嘴裡塞。兒媳婦差點沒看住,失聲叫到:“放下來,那是給死人吃的!”

小孫子明顯被嚇了一跳,手一抖就把那個飽滿面筋包扔進了溝裡,鼓鼓囊囊像一個小球,滾了一會才停下。李翠娥揹著身,裝作沒聽到,但餘光不住地往溝裡瞥,覺得實在可惜。

大女兒過來拿夢九,小兒子饞酒,一眼就看到了,說:“姐,給咱爸喝這麼好的酒啊?”

“那不然呢?給你喝啊?”

“爸一個人喝多寂寞,我陪爸喝!”小兒子嬉皮笑臉,伸頭就要看扁擔裡有沒有多餘的酒杯,被李翠娥打了一下。

“你把這酒拿回去吧,你爸喜歡喝二鍋頭。”李翠娥平靜地說。

小兒子上手就要搶,大女兒一下子擋住:“不行,這是我給咱爸的心意,你怎麼這麼不孝順?”

“怎麼就不孝順了?今年咱爸第三年,我們可以脫孝了。”小兒子據理力爭。

“給他吧。”李翠娥淡淡地說。

大女兒好歹守住了底線,告訴小兒子後備箱還有,把這瓶酒全倒給了老頭。

李翠娥逐一把東西擺好,然後一邊碎碎念著一邊把東西燒完,期間又哭了兩回,分別被孫子們勸了起來。燒完老伴的鞋以後,就要回去了。李翠娥看著那攤布料和橡膠底的灰燼,覺得身體裡的活物,又少掉一樣。

中午在鎮上的小兒子家吃飯,他一直心心念念著夢九,非要開車先拐到李翠娥村上的停車場,拿完再回家。一來二去的,在路上時間就長了。

李翠娥本來就暈車,再加上心裡難受,實在沒忍住,哇的一下吐在了裝紙錢的塑料袋裡。

車裡瞬間就安靜了,大家都不說話,小兒子從反光鏡看她,問了句:“沒弄到地上吧?”

大女兒一邊說沒有,一邊抽紙給李翠娥擦,數落著弟弟不懂事。

兒媳婦不說話,默默地打開了車窗,吹得李翠娥打了個寒噤。

折騰半天終於到了小兒子家,大女兒和兒媳在廚房裡忙活,她想去幫忙又被勸出來。小兒子和兩個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李翠娥插不進去,聊得都是她聽不懂的話題,而且,現在胃裡還一陣陣地難受。

她搬著板凳坐到院子裡,太陽曬在身上還是覺得冷,她想老頭子了。可是,老頭走了,把她丟下了,不要她了。

想著想著,又默默地哭了一會。

吃完飯後,大女兒把她送到家,急匆匆地就要回去,陳盛“逮到了”那個老闆,正在談回款的問題,她必須回去助他一臂之力。

大孫子自然也不願意跟她這個老太獨處,跟著媽媽的車就走了。

走了以後,家裡瞬間清淨了。

日頭慢慢往下落,太陽已經變成了橘黃色,可還是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李翠娥到房間裡,把老頭的外套拿出來一件,坐到院子裡,披在身上。

老頭的衣服一件沒洗,三年前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有的上面還有老頭的味道,聞著安心。她想著之前兩個人並坐在一起,也不說話。一個人背癢癢了,就讓另一個人撓撓,歲數大了手拐不到後面去,有個人撓背才舒坦。

現在的癢癢撓,舉起來,感覺是那個地方,但好像又不是,終歸落不到點上,還是少了那麼些活人指甲的觸感和溫度,恰到好處的精準,就像在背上猜字謎,無聊也有趣。

老頭的腳步聲好像還能聽見,另一個空空如也的藤椅上,分明還有他坐過的痕跡。如果老頭沒走的話,現在兩人應該在大棚里弄草莓。

老頭在的時候,弄了個大棚給她種草莓,因為她愛吃,多的就分給孩子們。現在,她已經三年沒吃過草莓了。

想著想著,李翠娥睡著了。

天擦黑的時候,她才醒,腿一軟差點沒站住。她扶著牆慢慢挪回屋裡,撕下一頁日曆,日子又過去了一天。

往後的日子裡,李翠娥繼續著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偶爾去村頭找朋友聊聊天,要麼就是在家,給小孫子和重孫子做棉鞋。

她知道,現在已經沒什麼人再穿棉鞋了,之前自己花了兩個多月熬出來的虎頭鞋,跟兒子一起留德的洋氣的上海媳婦,收下來卻沒給孩子穿。另外買了雙“哭泣”,她也不知道“哭泣”是什麼,為什麼要叫這麼奇怪的名字,一點都不吉利,還沒有她做的虎頭鞋好看。

孩子都讓她不要忙活,沒事就在家歇著。可是,天天歇、日日歇、時時歇,有什麼好歇的呢?這麼大歲數,老頭又走了,真的很寂寞,再沒點事做,活著的每一天都難熬啊。

孩子們總是大包小包拎著東西上門來看她,她也想給他們帶點什麼走,這樣才覺得自己還有點用。她心裡清楚,自己做的衣服鞋子,送出去孩子們也不會喜歡。但還是堅持著。

不只是衣服,老頭走了以後,再沒人吃她做的飯菜。自己醃的鹹貨根本送不出去,孩子乾脆不拿。現在城裡人都講究,說這種高鹽高脂肪的東西會致癌。她覺得可笑,自己吃了一輩子也沒得癌症,“可爸爸是胃癌走的啊!”孩子們總拿老頭子舉例,聽得她心裡很不舒服,搞得是被她害的一樣。

關鍵是,孩子們不僅不要她的,也不讓她吃,一副很關切的樣子。有時候看到她桌上有鹹肉,二話不說就倒掉。

李翠娥心裡委屈,一年365天,我350天都是這樣過的,你們難得回來,數落我一頓,說這不能吃那不能吃,倒完以後丟下一堆錢就走,那我呢?我這麼大歲數了,要錢有什麼用?還不如桌上那幾盤菜!

每次孩子回來看她,都覺得有種“鬼子進村”的感覺,還要提前把鹹肉鹹魚的藏起來。

人老了,不想頓頓做,醃一次能吃好久,每次蒸一點就行了,又方便,還不容易壞。她一個人在家還有什麼好折騰的呢。難不成天天出去買菜?還是像女兒那樣,每頓不同的蔬菜水果,灑上酸奶做成沙拉?確實健康,可是太浪費了,而且她也不喜歡。

老頭走了之後,角色就反過來了。孩子們更像家長,關心中總帶點命令式的口吻,幫助裡夾雜著教育式的唸叨,不聽他們的就是“老太真不讓人省心”,可是她唸叨了那麼多次不要喝酒不要熬夜,又有誰放在心上呢?

她老了,真的老了。她跟不上這個時代了,她跑不動也不想跑了,眼睛看不清了,耳朵聽不見了,為什麼非要推著她呢?

有一次,李翠娥家客廳的燈突然不亮了。她趕緊打電話讓小兒子來修,小兒子不知道是在吃飯還是在打牌,周圍鬧哄哄的,一連說了好幾個“等會”,就把電話掛了。

天黑以後,李翠娥又打了一次,小兒子說,太遲了,開車來回再到家,孩子都睡了,講明天再來。

第二天,太陽快落山了,小兒子還是沒有來。

就這樣,拖到週末,小兒子拖家帶口地來了。李翠娥故意換了長度到膝蓋的中褲,露出自己被桌椅撞得青青紫紫的小腿。

她以為兒子會看到,會內疚,結果誰也沒發現自己這點小心機。兒子登高爬低,不到一分鐘就把燈泡換了,下來以後沒說幾句話就開始玩手機,兒媳婦帶著孩子寫作業。

李翠娥忍不住抱怨:“就這麼幾分鐘的事,你能拖一個星期!我眼睛不好,黑了更看不見,摔倒怎麼辦。”

“我這不是忙嘛。”兒子頭都不抬地應付著。

“你忙,你忙什麼忙,天天跑出去打牌……”兒媳婦倒是先數落起來,明顯積了不少怨氣,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也掏了出來。

兒子聽得不開心了,手機一扔就跟兒媳婦吵架,孫子倒開心,溜出來往沙發上一躺,玩他爸爸的手機,明顯已經見慣了這陣仗。

李翠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乾巴巴地問孫子:“你作業寫完了?”

孫子瞥了她一眼,說等會寫。

李翠娥給他拿糖拿瓜子,那都是為了討好孫子們特地買的,可惜有時候擺壞了他們都沒回來。

孫子在那玩,李翠娥就喂他,沒喂幾口,兒媳婦就衝過來,槍口調轉衝她:“媽!他都蛀牙了你還給他吃糖!”

李翠娥拿著糖進退兩難,打了個圓場說:“你們難得來一趟嘛。”

兒媳還在氣頭上,乾脆利落地反駁:“那也不能一直給孩子吃糖啊,對眼睛也不好。”

好吧,李翠娥不知道為什麼吃糖對眼睛不好,她只是覺得,孩子都愛吃糖。人老了,再想吵架,嘴皮子也不利索,倒是眼窩子變淺了,總是想哭,老頭子在就好了,哪會讓她受這種氣。

時間一天天過著,李翠娥明顯覺得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有次洗澡,差一點就滑倒了,幸虧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水龍頭,虎口直接被燙掉一塊皮,腰也隱隱作痛。她想給孩子們打電話,想來想去還是算了,沒什麼大事。自己已經八十了,本就是個累贅,孩子上班也辛苦,不想遭人嫌棄。

但拖了半個月,她受不了了,腰越躺越疼,甚至走路都困難。她思來想去,還是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晚上開車過來,說要接她上北京,問她有哪些行李需要整理。

她躺在床上不想動,就指指衣櫃和床頭的抽屜。女兒一邊翻得亂七八糟,把老頭的衣服襪子眼鏡全甩到地上,一邊驚訝地看著些舊物問:“老頭都走了六年了,你還留著吶?”

李翠娥心疼,想發火,沒力氣又不敢,悽悽哀哀地叫:“撿起來啊,都是乾淨的!”

“乾淨什麼啊,你看這邊,全是洞!”女兒翻翻羊毛衫,扯扯絨褲,空氣中一股黴味。可是,李翠娥能聞出來,裡面分明混著老頭的味道。

拾到一半,大女兒不知怎的,越收越來氣,直接打電話給小兒子,怪他不關心媽媽,劈頭蓋臉把他罵了一頓。

李翠娥趁大女兒在客廳發脾氣,艱難地爬起來,從行李箱裡拖出自己的部分衣服,又把老頭的給塞了進去。終於裝完,她已經疼得滿頭大汗,這時候,她的手機也響了。

李翠娥吃力地接起電話,是小兒子的怒吼:“媽你什麼意思?腰扭了給我姐打電話?我離你更近好吧?是我對你不好嗎?我不關心你嗎?你什麼意思這麼大歲數搞這種名堂!”

李翠娥被兜頭一衝,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大女兒一把搶過她的手機,剛做的美甲,上面的鑽劃得李翠娥耳垂生疼。

姐弟倆又這麼吵了起來,李翠娥的眼淚一陣陣往上湧,人老了,沒用啊,給人添麻煩又惹人嫌。她只是想著,小兒子家困難,而且孫子又小,女兒家條件好又沒負擔,這才打的電話。她自己也不想去北京,誰也不認識,重點是,她不願意把老頭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裡。

世界上的人,只剩下老頭懂她了。兒女結婚,自己有了家了,她的家裡,卻只剩她了。李翠娥誰也不怪,只怪自己命長。

先走的人,最幸福。

李翠娥已經很老了,皺巴巴的臉像一隻幹掉的橘子。腰每況愈下,在北京也治不好,幾次三番給拖出去針灸,人實在很受罪。

李翠娥莫名其妙就癱了,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她對所有人笑,儘量不在晚上起夜,雖然成人尿不溼墊得不舒服,但好歹是在家裡。她害怕被送進養老院,之前在農村,老朋友被子女接到城裡的養老院,總是活不了幾年就死了,她害怕。

在這種翻身都要人幫的時候,撓背已經成了奢侈。而且,也沒什麼人願意碰她。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很難聞,那是洗澡也洗不掉的,東西壞掉的味道。

之前,女兒拗不過她,給她用老頭的棉襖縫了一床被子,她也退了一步,允許女兒把老頭的衣服扔了一些又洗了一些。

那個棉襖的位置,就在她的心口上。雖然人老了也不缺覺,但看著那一塊,總是特別安心。現在,李翠娥覺得,兒女其實是外人,不懂她心裡的苦,很多事情她不想說也不敢說。只有老頭是親人,不用說,他就懂。

女兒請來的保姆,每次把她從被窩裡拔出來再塞回去,都像在拖一個麻袋。她能看出保姆臉上的不耐煩。自己的身子,已經再不能給子女做什麼貢獻。

她就像牆上的一顆鏽掉的釘子,之前能掛掛壁畫,現在連毛巾都撐不住了,因為毛巾掛上去會髒,會沾上她的鏽屑,就只能作為一顆光禿禿的釘子,雖然不礙事,但有時還是挺礙眼的。

真正讓李翠娥下定決心的,是小兒子的二寶出生了,過年時上大姐家,抱給李翠娥看。李翠娥看不清,但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她開心啊。結果小小的嬰兒看到她,卻拼了命地哭,兒媳婦心疼,有些急地把孩子抱過去,哄了一會卻怎麼都哄不好。

李翠娥依稀聽到,兒媳婦在說,小孩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老人味之類的。

她心裡陡然沉了下去,摸著心口那塊已經磨毛的布,覺得是時候了。

出了正月,李翠娥藉由胃口不好,開始拒絕吃飯。任憑女兒換著花樣的買蛋糕、肉鬆和酸奶,她一概不碰。只是叫保姆把老頭的衣物拿過來,一件件往身上穿。大家要脫,她就是不讓,拼命折騰、使勁地鬧,這是老頭走後整整八年,她最自在最任性的幾天。

大家都覺得她瘋了,只能由著她,眼不見心不煩,女兒也懶得管了,完全把她丟給保姆,叮囑道:“我老太現在神志不清了,你多費心。”

過了好幾天,李翠娥突然說,自己想吃麵筋包塞肉,小保姆大喜過望,以為老太終於正常了。趕緊屁顛顛地去廚房做。李翠娥在屋裡虛弱地叮囑:“多放肉、不要薑絲……”

忙活了一個多小時,保姆一邊抱怨這個難做,一邊給她把圓滾滾的麵筋包塞肉端過來。

李翠娥只看了一眼,用盡全力伸出骨瘦嶙峋的手,顫顫巍巍地一隻接一隻抓著,並列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上,老頭的棉襖罩著她,就這麼嚥了氣。

——完——

《作者》

甘北,100萬女性的孃家人,可以信賴的情感閨蜜。我的公眾號寫男歡女愛,也寫世情冷暖,歡迎你來做客。微博:甘北Lily,個人公眾號:甘北(ID:ganbei1990)。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