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玲，資深刑辯律師，北京市律師協會刑事訴訟法專業委員會副主任。
《終極證人》(《The Client》)是一部美國影片，拍攝於1994年。這是天才演員布拉德·蘭弗洛的成名作，他飾演片中11歲的少年馬克。
影片講述了一個關於證人的故事。馬克和弟弟在樹林裡玩耍，偶遇一個律師自殺，律師臨死前告訴馬克一個與黑幫有關的秘密，這個秘密又與一起議員被害案有關。案發後警方很快找到了馬克，逼問他這個秘密，想以此偵破案件。與此同時，黑幫也派人追殺馬克，他們要滅口。
馬克危在旦夕，他的弟弟和媽媽也陷入險境。但是，警方對馬克採取的保護措施實在糟糕，完全可以當作美國證人保護制度的反面教材。警方第一時間向媒體公佈案情，同時公佈了證人馬克的全部個人信息，馬克被徹底暴露。之後，警方和檢察官聯手，通過誘騙、恐嚇手段企圖讓馬克說出秘密，這種行為屬於非常明顯的非法取證行為，直接侵犯了馬克的權利。再往後，檢察官又出奇招，將馬克拘留並交與法庭，要藉助法庭逼迫馬克作證。
俗語“知道的秘密越多，越危險”，指的就是證人。證人之所以成為證人，充滿著偶然。特定時空下，一個人與犯罪相遇，感知到特定事實，就成了證人，成為打開真相之門的鑰匙。法律一般都賦予證人作證的義務，是為了控制犯罪，實現秩序、安全。然而，
對於證人而言，作證是純粹的負擔，不僅要付出時間、經濟成本，甚至還伴隨生命風險。如何在證人權利和社會秩序之間尋找平衡？影片中，馬克在少年法庭上援引了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稱作證將導致弟弟和媽媽危險而拒絕作證，法庭支持了馬克的意見。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規定：“任何人……於任何刑事案件中，不得被強迫成為對自己不利的證人。”根據該項規定，在刑事訴訟中，對於任何人，無論他是本案的被追訴人還是證人，司法機關不得強迫其提供不利於自己的證據。這個法條就成了馬克拒絕作證的盾牌。
在美國，威脅證人、證人被報復是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一些州法律規定，必須要讓被告知道證人的姓名，因而證人非常容易受到威脅。如何保護證人以及如何讓證人協助政府指控犯罪，就成為難題。1960年代末美國司法部吉勞德·蘇爾創立聯邦證人保護項目，後經1970年《有組織犯罪控制法》（Organized Crime Control Act）確認生效。1984年通過《犯罪綜合控制法》進一步增加了檢察長在證人保護項目中的權力，並將證人保護範圍擴大到證人的親屬和社會關係。1997年10月美國法典將聯邦證人保護制度再次具體化，該制度已經比較成熟。
美國負責證人保護的機構有四個：聯邦馬歇爾辦公室，司法部執行局，聯邦監獄局，聯邦總檢察長辦公室。在出庭指證前後，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證人，執行機構會動用直升機、裝甲車等重裝設備。對證人保護還包括開庭後對證人的終身保護，例如為其提供全新身份，轉至外地隱姓埋名，提供資助和工作、生活、學習、治療等便利，甚至為其整容等措施。
在《終極證人》中，觀眾也能夠看到一些證人保護措施出現，比如馬克的律師洛芙發現馬克的家人存在危險便申請證人保護，法官考慮到馬克處境對其作出“保護性拘留”決定。
影片最精彩之處，也是源於證人保護制度。洛芙律師和馬克深夜冒險潛入一所住宅，確認了馬克秘密的真實性之後，洛芙律師便聯繫檢察長進行談判，洛芙以說出秘密為條件，要求檢察長對馬克全家啟動證人保護計劃，為其提供住房、工作機會、醫療、生活費等等。三個小時內，檢察長便將一切安排妥當。於是，馬克和弟弟、媽媽坐飛機離開，實現了“人間蒸發”。
證人保護，在世界各國都面臨的問題。構建證人保護制度，核心就是解除證人的後顧之憂。在我國，刑事案件證人出庭率較低，原因之一就是證人心存顧慮，擔心遭受打擊報復。 多年前我在檢察院工作時，曾辦理一起鄰里間因瑣事引發的故意傷害案件，我們通知一個證人來做筆錄，此人目擊到被告人持刀捅傷被害人的全過程。可是，當證人到達檢察院後，她竟然跪在地上，說：“不要讓我作證了，我要是得罪他家（指被告人），我們一家老小都不得安生。”
這一幕對我觸動很大。我們面對證人時習慣強調“證人有作證義務”，有法有據，理直氣壯，卻很少站在證人角度著想，思考我們為證人做了什麼。證人最現實最直接的危險被我們忽略了。
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增加了證人保護條款，包括公安司法機關保障證人的責任，對四類案件證人的特別保護，免證特權，證人出庭補償等等。這些條款在實踐中發揮了作用，證人出庭情況有所好轉。不過，刑事訴訟法對證人保護仍有進一步細化空間，而且缺乏對證人作證之後的人身保護。一般情況下，案件結案後，對證人的專門性保護措施隨之撤銷，證人及近親屬再次陷於危險之中。
受美國證人保護制度啟發，我們可以設想建立一套包括永久保護措施的證人保護制度。對重大案件中的特定證人給予從案件啟動到結案後永久保護，包括為其提供新身份、異地安置等。不過，這項制度落實難度極大，需要政府財力支持，需要多部門配合。而且，我國是注重人情的熟人社會，讓證人割斷歷史遠離故鄉，對證人也是挑戰。
法律不強人所難，也包括不讓證人為難。
如同影片《終極證人》呈現的那樣，美國證人保護制度自實施以來，已有數萬多名證人及親屬受到了保護。這些勇敢正直的證人沒有一個受到傷害，為他們提供強大後盾的，正是完善、嚴密的證人保護制度。它讓證人為法律盡力的時候，沒有後顧之憂。
資深刑辯律師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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