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殺19年,塔利班與美國如何成了夥伴?

相殺19年,塔利班與美國如何成了夥伴?

依靠大宗鴉片貿易,塔利班每年可獲利約5億美元。(李僑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20年3月19日《南方週末》)

“伊斯蘭國”積極在塔利班內部展開滲透與策反,連“哈卡尼網絡”這樣的鐵桿反美集團都不放過,“出於對‘外來競爭者’的擔憂,塔利班與美國形成了暫時性夥伴關係”。

沒有美軍(但會在喀布爾綠區保留特戰部隊)的阿富汗,可能形成近似日本幕府時代的政治格局——喀布爾中央保有權威,但不足以“吃掉”塔利班乃至地方軍閥,後兩者雖保有自主權,卻無法對中央構成顛覆性威脅。

“說了算的是筆,還是炸彈?”

2020年2月29日,美國和塔利班在卡塔爾首都多哈簽署和平協議,旨在結束19年的戰爭。雙方都稱該協議具有里程碑意義,是飽經戰火的阿富汗實現和平的重要一步。

塔利班在和平協議中承諾,不再讓阿富汗成為恐怖分子的庇護所,並與阿富汗政府進行和平談判。阿富汗政府雖沒有直接參與協議簽署,但派遣了一支代表團見證了簽署儀式。

但墨跡未乾,美塔雙方交火不斷,你扔炸彈,我搞自爆,被晾在旁邊的阿富汗政府也一度宣佈不受協議約束,拒絕釋放美國答應的5000名塔利班囚徒,結果招致猛烈攻擊……

時間過去了大半個月,協議沒死,和平倒也降臨——4400名美軍正按計劃撤離。美國國防部長埃斯珀表示,當駐軍人數減少到8600人後,美國將暫停撤軍,並重新評估局勢,這其中就包括塔利班是否履行其在協議中的承諾。

“阿富汗戰爭已異化為一種生意,各方有默契地邊打邊談,甚至派生出寄生於戰爭的階層,他們嫻熟運用‘炸彈’和‘筆’,只為將更多利益攬入懷中。”在美國《全球主義者》在線雜誌主筆塞薩爾·切拉拉眼裡,“炸彈”與“筆”都是協議的一部分。

相杀19年,塔利班与美国如何成了伙伴?

美國士兵在阿富汗沒能把軍事勝利轉化為政治勝利, 作戰越來越消極。 (李僑供圖/圖)

“比阿富汗更難作戰的地方只有南極洲”

“這個民族桀驁不馴,只要有匹馬,有杆槍,誰也無法征服。”

百餘年前,英印總督寇松遠征阿富汗失敗後,說出了內心的苦澀,如今武裝到牙齒的美軍,也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據美國iCasualties網站統計,超過2500名美軍戰死於阿富汗,2萬多人受傷,絕對值雖不算高,可美國人的金錢和心氣,已完全耗盡。

2001年底,美國以反恐名義出兵阿富汗,僅靠百餘名特種兵和少量轟炸機,便幫助三萬多北方聯盟部隊推翻塔利班政權,投入之少,戰果之豐,連1979年蘇軍閃擊阿富汗都為之遜色。

之後,美國為首的八萬多北約國際安全援助部隊(ISAF,今稱“堅定支持部隊”,RSM),在阿富汗建立10個大戰區和超過60個小戰區,以旅或營為單位分區梳剿,同時訓練阿富汗軍警,支持當地民事機構,控制更多的地盤。

可這一舉動,讓美軍陷入漫長的平叛消耗戰。

“地球比阿富汗更難作戰的地方只有南極洲。”現任駐阿美軍司令斯科特·米勒承認,阿富汗條件惡劣,後勤完全依賴本土的美軍支援,無法發起大規模戰役,只能以特戰、空襲來減緩塔利班崛起速度。

2014年,隨著奧巴馬政府撤走大部分美軍,接管防務的阿軍作戰更加消極,一味地躲進據點,不肯機動作戰。特朗普上臺之初,曾揚言對塔利班“戰而勝之”,但2017年至今,萬餘美軍很少有主動進攻,且多為保衛被圍基地或幫助阿政府軍轉移,勉強有效的作戰只有空襲。

美國陸軍退役上校安德魯·巴切維奇說,這種“靜坐戰術”導致更多土地丟失,以2020年3月4日美軍空襲過的赫爾曼德省為例,540個阿軍檢查站,227個已被主動拋棄,理由居然是“美國人沒按要求轟炸敵人”,而在全國,塔利班控制區已接近50%,這讓美國人很無奈。

《華盛頓郵報》記者托馬斯·吉蓬斯-內夫形容,美軍“就像貼在傷口上的創可貼”,屢戰屢敗的阿軍把美軍援助當成理所當然的依賴,“簡直像長不大的孩子”。隨著力量對比失衡,美國人不得不與包括塔利班在內的各派勢力打交道,尋求可能的妥協。

“塔利班不再是‘嚴格意義的敵人’”

新美國基金會研究員道格拉斯·奧利文特注意到,關於塔利班的身份,白宮的措辭在不斷髮生變化——從小布什眼裡的“恐怖組織”,到奧巴馬所說的“武裝叛亂集團”,變成特朗普表述的“戰爭另一方”,這意味著承認塔利班的對手地位。

2020年3月3日,特朗普和塔利班政治代表巴拉達爾通電話。

“他們想要結束,我們也想結束。”這是特朗普唯一對外公開的細節,巴切維奇大膽推測,“美塔的交易是,我不打你,但你得幫我去打‘伊斯蘭國’。”

“塔利班不再是‘嚴格意義的敵人’。”2020年3月10日,面對美國眾議院軍事委員會提問,中央司令部司令肯尼思·麥肯齊上將窮於應付,按照美塔協議,雙方應立即停戰,美軍在135天內從阿富汗撤走4400人(即一箇中型戰鬥旅),將總兵力縮至8600人,而剩餘美軍和北約部隊應在14個月內撤離。同時,塔利班以不威脅美國及盟友安全作為回饋。

“奇葩”的局面是:2020年3月4日,美軍用戰機轟炸了塔利班,理由是後者正圍攻美國支持的阿富汗政府軍。可與此同時,據美國“第一防務”網站證實,美軍逐步向巴格拉姆、坎大哈、信丹德等基地集中,為最後撤離做準備。

很顯然,美國“偶露崢嶸”,是想教訓塔利班“守規矩”,“大棒”與“胡蘿蔔”缺一不可。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伍德羅·威爾遜公共與國際事務學院博士生安德魯·謝弗注意到,塔利班埃米爾阿洪扎達授予談判代表巴拉達爾很大權限,諸如答應將美軍撤退與塔利班同阿政府和談掛鉤,不允許“伊斯蘭國”利用阿富汗國土,這都極不尋常,“如此大的讓步,意味著塔利班不奢望在美軍離開後自動成為國家主人”。

四年前阿洪扎達當上塔利班埃米爾,但權力遠不如地方首領,尤其是飛揚跋扈的“哈卡尼網絡”集團,掌握1.5萬人馬(包括30%的中亞僱傭兵),是塔利班的“不二主力”,控制了阿富汗南部四省及巴基斯坦偏遠部落區。

“無論阿洪扎達還是哈卡尼,都清楚塔利班的力量邊界在哪,上世紀90年代的六年原教旨主義統治,已喪失阿富汗民心,今天他們之所以能保持影響力,是與阿富汗官員腐敗、經濟落後的現實國情息息相關。”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奧爾加·奧利克發現,依靠大宗鴉片貿易,塔利班每年可獲利約5億美元,使其能以超過中央政府一倍的高額薪酬(每天約12美元),招募到足夠“炮灰”。

塔利班掌握政權時,一度禁種罌粟,被美軍推翻前的2000年,塔利班讓全國毒品產量驟減94%,罌粟種植面積減少90%。

當他們被趕進山溝後,為了“以戰養戰”,塔利班將赫爾曼德省等產糧區變成毒品產地,這個省集中了全國近90%的罌粟種植和鴉片加工。聯合國2017年調查報告顯示,阿富汗年毒品產量約7000噸,塔利班每年從毒品走私徵稅中獲利匪淺。

赫爾曼德省的馬爾賈鎮,產出的鴉片就佔全球40%。為了遏制他們,美軍2010-2016年曾不計代價地奪佔該地。目前,赫爾曼德省14個區仍有10個被塔利班佔領,塔利班向罌粟種植戶徵收10%的鴉片稅,同時為毒品原料和海洛因成品輸出提供運輸保護。事實上,新奪一塊土地,就意味著塔利班新添一塊“稅基”。

令塔利班警惕的是,“臥榻之旁,已有他人鼾睡”。

“伊斯蘭國”一直積極向北非和中亞滲透,利比亞和阿富汗是兩大重點,在中東損兵折將後,該組織正竭力在塔利班內部招降納叛。至今,阿富汗25個省出現了“伊斯蘭國”旗幟或對其效忠的組織、個人。

“伊斯蘭國”公開許諾,為倒戈的塔利班指揮官提供每月500-600美元的獎勵,普通戰士可獲得200美元。截至2018年,“伊斯蘭國”已在塔利班老根據地巴達赫尚省和楠格哈爾省取得優勢,目前雙方在赫爾曼德省爭奪激烈。

早在2016年,塔利班溫和派與激進派分歧加劇,久經沙場、思想激進的武裝分子紛紛加入“伊斯蘭國”,阿境內1.5萬“伊斯蘭國”分子中,約10%是前塔利班成員。

“‘伊斯蘭國’希望以阿富汗為心臟,在中亞建立第二個‘哈里發國’,出於對‘外來競爭者’的擔憂,塔利班與美國形成了暫時性夥伴關係。”俄羅斯國立國際關係學院教授阿列克塞·波德別列茲金強調,塔利班曾致信“伊斯蘭國”,“我們不想幹涉你們的內務,同樣也不希望你們干涉我們的。”

可“伊斯蘭國”置之不理。

這是一個生意

無論美國還是塔利班,片面追求擊敗對方,都是一種虧本生意。

前美國駐阿大使菲利普·克羅克描述,2019年的戰爭有自己的“商業方程式”,“從五角大樓到塔利班,都熟諳各自角色,特朗普對此心知肚明”。

戰爭最高峰,美軍散佈在阿富汗四百餘座據點裡,最艱鉅的任務是後勤運輸,其中最值錢的合同是五角大樓的“駐在國貨運”合同,每年是21.6億美元,長期分包給8家跨國公司,它們有的自己建汽車隊,有的乾脆再分包給阿富汗公司,但無論哪種形式,最終都要僱用地方軍閥充當保鏢。

經常與當地軍閥打交道的克羅克大使透露,承包商和軍閥心照不宣,通過賄賂沿線的塔利班,確保車隊安全通行,讓他們不要來襲擊,這就形同美國間接資助敵人。

“得知納稅人的錢有如此不堪的開銷後,美國國會曾發起調査,特朗普也曾責成國防部整改,但都無濟於事,因為這種承包經濟和戰爭融在一起,只要美軍留在阿富汗,就沒有別的選擇——我們不可能再派幾萬官兵來取代承包商。”克羅克說,美軍和美元共同造就了阿富汗“怪現狀”,從塔利班到阿富汗政府,再到地方軍閥,都能和美國做“戰爭買賣”。

如今,阿境內至少有6萬-8萬地方武裝,全都效忠於各路諸侯,並與塔利班“井水不犯河水”。

美國退役陸軍上校巴切維奇介紹,有一位叫馬迪烏拉的軍閥,早年是塔利班頭目的司機,他在美軍入侵後倒戈,從2008年開始,他建起了幾千人的私人武裝,為美軍武裝護衛給養,每輛被護送的卡車收取1000-2000美元的押運費,每週有數百輛卡車物資,從坎大哈送到塔林科特的美軍基地。

馬迪烏拉毫不隱瞞地說,在這段號稱阿富汗最危險的公路上,他很少與塔利班交火,“一些錢分給他們,地上就不會長IED(路邊炸彈)了。”

如今,馬迪烏拉一個月就有百萬美元進賬,而這個國家的人均年收入才幾百美元。不過,馬迪烏拉告訴巴切維奇,“我很擔心美軍撤離會影響生意”。

實際上,阿富汗13.5萬名政府軍和11萬警察,數以萬計為阿富汗政府、美國特戰部隊或中央情報局工作的僱傭兵,都靠美國養活。

難怪特朗普在推特里抱怨,“我們該走了,基地該關了,沒有戰爭撥款了。”

中亞版“幕府時代”

告別阿富汗,也是特朗普爭取今年連任的重要籌碼。

事實上,只要塔利班不謀求接管國家和致力於打擊“伊斯蘭國”,就可以被接納到美國的夥伴體系中,而美軍脫身也有了保障。

展望未來,沒有美軍(但會在喀布爾綠區保留特戰部隊)的阿富汗,更可能形成近似日本幕府時代的政治格局——喀布爾中央保有權威,但不足以“吃掉”塔利班乃至地方軍閥,後兩者雖保有自主權,卻無法對中央構成顛覆性威脅。

阿富汗地方軍閥勢力之大超出想象,其頭面人物在政府中謀有一官半職,少數民族(如塔吉克族、烏茲別克族)在軍警、財政和外交等方面勢力較強,而總統和部分“封疆大吏”則由主體民族普什圖族擔任,再加上以普什圖族為主的塔利班控制農村,各派在權力分配上形成微妙平衡。

“美國明確告知我們,其國會向阿富汗提供的年度援助不會超過30億美元。”前英國駐阿富汗大使威廉·帕提認為,國際社會在阿富汗的“輸血戰略”,幾乎到了盡頭,扭轉局面唯有恢復經濟,改善民生。

從恐怖分子那裡奪回人心,歸根到底要靠“新的生存模式”。

在帕提眼裡,阿富汗“西部王”伊斯梅爾·汗堪稱楷模,這個地方實力派以伊朗為後盾,在阿富汗西部三個省做的頭件事是修路,致力於恢復法律和秩序,還建起衛生保健體系。

與滿目瘡痍的阿富汗其他地區不同,被譽為“阿富汗明珠”的赫拉特三省寧靜祥和,與伊朗、土庫曼斯坦往來的車輛川流不息。僅靠關稅,伊斯梅爾·汗每年就有一億美元收入,赫拉特是阿人均收入最高的地區之一,而那裡根本沒有塔利班或“伊斯蘭國”的生存空間。

事實上,越來越多的國家從美國身上汲取教訓,尋找與阿富汗打交道的“新思維”。

早在2015年,俄羅斯總統阿富汗問題特使扎米爾·卡布洛夫就宣佈,在阻止“伊斯蘭國”擴張問題上,莫斯科與塔利班“利益一致,且雙方有情報合作”。這一說法被俄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證實,只是否認了本國媒體關於向塔利班提供武器的說法,“俄羅斯對阿武器輸出是經由正規商業採購,而且買家只有阿富汗政府軍”。

2019年12月,美國《野獸日報》援引美國國務院匿名官員的話說,塔利班正與俄羅斯和中亞鄰國建立聯絡,以對抗“伊斯蘭國”勢力。

中國的“建設性介入”更引人關注。

2016年,阿富汗宣佈參加中國“一帶一路”倡議,2017年底,中國歷史性促成一向不睦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外長在北京會晤,阿富汗人不再糾纏指責巴基斯坦包庇塔利班,而是探討中國提出的調停方案。

阿富汗總統加尼已表達加入一條往東抵達中國、往南抵達印度洋、往西抵達伊朗的運輸走廊的想法,從而讓阿富汗成為中亞和南亞之間過境國,重建數十年戰爭中被破壞的基礎設施,獲得經濟發展的新機遇。

美國五角大樓也承認,中國在阿富汗的存在是善意的,其在阿富汗“低水平但日趨增加的經濟和政治接觸”,與美國不存在利益衝突。

幾代阿富汗人生活在戰火中,工農業基礎幾近崩潰,外界不能苛求阿富汗一夜變成“人間天堂”,其復興之路註定崎嶇不平,甚至會走彎路或出現倒退。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吳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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