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子昂到李白,初唐時期詩歌“復古”究竟是怎麼回事?

初唐詩壇上,瀰漫的是六朝宮體詩延續的那種

“靡靡之音”,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中說得刻薄:“我們該記得從梁簡文帝當太子到唐太宗宴駕中間一段時期,正是謝眺已死,陳子昂未生之間一段時期。這其間沒有出過一個第一流的詩人。”

宮體詩在形式上是講究對偶、聲律、用字的,內容上又不大健康,明代陸時雍在其《詩鏡總論》說:“調入初唐,時帶六朝錦色。”在初唐詩壇上,宮體詩的生命力依然很強,恰如聞一多先生指出的那樣,最先對此表示不滿意的正是陳子昂。

陳子昂,就是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知名的那位。

他認為詩歌應該是要有寄託、有感發的。很明顯,六朝時期那種過分強調對文字的講究,的確容易失去對內在感受的真切抒發。獨具慧眼的陳子昂堅持認為,情感、心靈的自由、真實地表達才是文學最根本的價值。

而讓陳子昂看到詩歌符合他預期的是魏晉時期的詩歌,他的一套理論主張在《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裡表達得十分清楚: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徵者。僕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鬱。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

他說“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所謂“文章之道”結合下一句看就是“漢魏風骨”(而不是後來散文領域提到的“文以載道”的道德標杆)。下一句“漢、魏風骨,晉、宋莫傳”,這裡說“漢、魏風骨”,在兩晉南朝並沒有被傳承下來。

接下來“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這幾句話是說南朝齊、梁時期的詩文字上華麗雕琢,缺乏情志的寄託,因此興寄(“興寄”簡單來說也就是內心之興發和情志的寄託)都斷絕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這幾句話是說,回想古人的作品,他常常害怕風雅的理想振作不起來了。

“五百年”“晉、宋”“齊、梁間”這些時間區間梳理一下:晉、宋、齊、梁正是包含在漢、魏之後的五百年之內。

要之,陳子昂認為“漢、魏風骨”有“風雅”精神,創作表現上以“興寄”為主,再往上追溯,漢魏詩歌這一優點是傳承自《詩經》的。但是這個傳統(即“道”)在漢、魏之後,即整個兩晉、南北朝到初唐的這五百年之間完全被破壞了,直到陳子昂看到與他同時的東方虯才有所恢復。

因此他才會說:“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正始之音,指的是曹魏時期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詩歌創作,在文學史上,可以和“建安”並稱,可以算作“漢、魏風骨”中。


從陳子昂到李白,初唐時期詩歌“復古”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子昂不僅有清晰的理論主張,也有實踐。《感遇》三十八首,就是他用來扭轉六朝詩歌風氣的一系列作品。

藝術是殘酷的,註定只有原創(或者可以理解為獨創、首創)作品才能被人高度肯定、寫進文學史。就宮體詩創作而言,六朝詩人、乃至初唐的不少詩人,他們的作品有不少寫得非常好,畢竟那種詩歌形式已經非常成熟了;而陳子昂處於草創期,寫的作品儘管在藝術上並不成熟,但就文學史發展來看,陳子昂註定要高出一頭。

韓愈的《薦士詩》中說:

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

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韓愈批評南朝宋齊梁陳這幾個朝代的詩人,作詩就好像夏天的蟬在聒噪一樣,聲音不動聽只不過是在無關緊要的地方作文章,流於風花雪月。“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而且他們還流於輾轉抄襲,沒什麼創意。再轉一下,韓愈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一個“始”字,就突出了陳子昂的文學史地位——陳子昂是所謂的先行者、領導者。

但陳子昂是孤獨的,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動搖整個詩壇,但他的主張和努力,到了後來卻影響到李白。


從陳子昂到李白,初唐時期詩歌“復古”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第一首展現詩歌理論正是對陳子昂復古理念的致敬。《古風》第一首是這麼說的: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這是李白用自己的理解總結了一下他之前的詩歌史,當然,是以復古為中心的。第一句中的“大雅”指的是《詩經》,尤其是其中的“雅”詩。細品一下,“雅”這個字更有一種所謂的雅正風範,它更符合李白所認為的文學正統。

《詩經》中的三個分類“風”“雅”“頌”中,“頌”一般是用來宗廟祭祀的,這可以輕易擱置一邊。而“風”又是否符合李白的標準呢?

“風”一般來自民間的風謠當然,後來被採集了以後,經過了貴族階層的整理、潤色、雅化,嚴格上說已經不能算是民間的作品,也可視為周代貴族階層的產物了,因此才會並稱為“風雅”。但比之“根正苗紅”的雅詩尤其是“大雅”(而不是“小雅”)還是差點兒意思。

李白就認為詩歌正統還是要由大雅來建立。但很可惜,在大雅之後,這個正統已經長久被忽略了,甚至萎靡不振了。李白下面接著說“吾衰竟誰陳”:可是他李白已經衰老了,還有誰能夠去把這樣一個衰退的正統給重新繼承下來呢?

“吾衰竟誰陳”這句話相當有意思,其實李白是以孔子自比,孔子曾經說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這裡的夢周公不是要睡大覺,而是孔子想要去繼承、發揚由周公制禮作樂所形成的文化大統。孔子感慨自己已經衰老,沒有精力將這樣的傳統給繼承下去。

所以李白說“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就是說他要像孔子一樣承擔那個重大的責任一樣,他李白也要承擔起詩歌上的正統,甚至言下之意(“吾衰竟誰陳”)李白認為除了他自己以外也基本上沒有什麼人有如此能力了。沒錯,這很李白。

接下來倒是反覆申訴了:“大雅久不作”其實就等於“王風委蔓草”,等於“正聲何微茫”,等於“憲章亦已淪”,反覆重複著他所童心的。再往後,李白拿出了“王炸”,他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固然《詩經》的正統已經淪喪,可是《詩經》之後,還存在著“建安”這個不能忽視的時期。建安詩歌恢復了正統,而建安之後詩歌又很快走上了追求綺麗的道路,而這個“綺麗”是被李白這一類的復古派詩人認為最雞肋的,所以李白說“不足珍”。

李白進一步說:“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意思是說那些彩麗的文字遮蔽了真性情,真心靈,作為詩人應該洗掉這些,讓詩歌有一個清雅、真切的面貌。“清真”二字,很容易讓人想起人們習慣上用李白的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概括李白詩歌語言特徵。這可以說就是李白復古思想的核心、創作理念的核心。

最後“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這四句話其實是在回應前面的第一聯,同樣是表達一種向孔子看齊的志向。“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他的志向是,要像孔子一樣刪詩書,其實暗含著李白想要百年之後在詩歌史的地位,可以比肩孔子在文化史上的成就,這樣,他的生命所散發的光芒就能夠閃耀千年。

雖然孔子很謙虛地說“述而不作”,但是事實上,孔子修訂史書,是親力親為的。到了魯哀公十四年,孔子停筆,這也是《春秋》的最後一年。當他停筆之後,沒有多久也就過世了。孔子之所以寫不下去了,甚至失去了做事、活著的動力,是因為魯哀公十四年發生了“獲麟”的事件。

麒麟活動在野外,被眼拙無知的人給捕獲,甚至還被人傷害了。得知這一消息的孔子哭了。這隻本來象徵福瑞的神獸,出現得不是時候,它出現在善惡混淆是非不分,人性殘暴的時代,反而受到極大的傷害。

孔子周遊列國,努力的要實現理想。生活的困窘,旁人乃至君王的不理解……這種堅強的意志力終於在“獲麟”事件中徹底動搖了——孔子窮極一生,依舊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的荒蠻。面對不瞭解的麒麟,人的反應是傷害它;即便不認識麒麟,也不應該去傷害。孔子所提倡的教化,終於遭受了徹底的失敗。支撐孔子的意念瓦解之後,隨後就是生命的終結。

李白這裡用孔子的這件事想要表達什麼呢?李白的意思是說,他也會為了理想奮鬥終生,除了遇到類似“獲麟”事件的打擊。足見,李白的復古決心。


從陳子昂到李白,初唐時期詩歌“復古”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是,總的看來,無論是陳子昂那種要與六朝文學劃清界限的姿態,還是李白對建安以後的詩歌鄙夷的態度,他們的理論上看去是那麼地堅決,然而實踐上卻並非如此。“六朝”文學中的有益養料,無一例外地被陳子昂與李白加以吸收。比如謝朓、徐陵和庾信等南朝詩人,都或多或少地影響著陳子昂與李白。

男人的話不可信,男詩人的話更不可信。【手動狗頭】

我們需要明白,成功的“復古”,從來都不是完完全全地照搬;成功的“復古”,往往是另一種形式的“創新”,只不過是借鑑了“古”的優秀特質。文壇上如此,其他藝術領域也是如此。

而在“復古”基礎上的“創新”,一定是要包羅萬象的。陳子昂是,李白更是。李白隔空接過陳子昂“復古”的大旗,終於走向了正軌。迎面而來的,是足以以“李白”命名的詩歌時代——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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