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得去理解,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哪些變化,曾經有哪些問題。因此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特約撰稿| 顧草草(發自柏林)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是賈樟柯導演的最新紀錄片,前段時間,參加了柏林電影節的特別展映單元。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導演賈樟柯(左)在柏林電影節

賈樟柯上一次操刀紀錄片,還是十年前的《海上傳奇》。新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聚焦馬烽、賈平凹、餘華和梁鴻四位著名作家在鄉村的個體經歷,以口述史的方式展現1949年以來、跨度70年的鄉土中國的面貌。從題材,從敘事野心,從採訪對象來說,本片都是相當吸引眼球,也特別對柏林電影節的口味。

110分鐘的紀錄片,分為18個章節。章節的名字都很質樸:“吃飯”“戀愛”“回鄉”“新與舊”“遠行”“病”“活著”⋯⋯那些執筆的人,坐到了鏡頭前,親口還原一件件曾經在一本本名作中出現的往事。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聚焦文學與鄉村,這也是導演賈樟柯最近幾年關注的議題

馬烽已經離世,於是影片開頭,宋樹勳、武士雄等賈家莊的普通老人們,作為他的同時代人,作為他作品中那些質樸農民的原型人物,代替馬烽,開始講述:餓到吃草,開會治水,宣傳、響應婚姻法,體驗自由戀愛⋯⋯老人們喝著茶,在家人的簇擁下,在餃子氤氳的水蒸氣中,淡然地回憶。馬烽的女兒坐在父親的銅像前,就好像和父親聊天一般,細數父親進京又回鄉,尋找靈感的寫作往事。

以自己籌辦的呂梁文學季為平臺,賈樟柯在文學家、批評家的文學活動中,收集了更多關於鄉村歷史的觀點和聲音。在一系列快剪鏡頭中,莫言、餘華、梁鴻、蘇童、阿來、葉兆言、于堅、格非、歐陽江河、韓東、西川等作家和詩人,悉數登場,分享個人的鄉土經驗碎片。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餘華和賈樟柯

本片的主體,由賈平凹、餘華和梁鴻的採訪組成。三位分別來自50、60、70年代的不同代際的作家,都是走向城市發展又迴向鄉村寫作的典型。影片從賈家莊起筆之後,也跟著這三位回到他們各自的家鄉:賈平凹的陝西西安、餘華的浙江海鹽、梁鴻的河南鄧州。

賈平凹回到老家商洛患上肝病,在痛苦和迷茫之中,寫出了《浮躁》;被分配去診所當牙醫的餘華,攢勁寫作、瘋狂投稿,為的是能調進海鹽文化館工作,卻沒想到,《北京文學》的改稿邀請讓他來到了北京;梁鴻從北京回到家鄉想要靜心,在父親的幫助下,寫出了《出梁莊記》。

本片的整體結構較為鬆散,賈樟柯並不願沉溺在任何宏大的敘事中,只是和三位作家像朋友之間閒聊家常一般,回顧他們各有波折的文學創作史,將之雜糅在家鄉變遷圖景之中。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刻意地弱化了被採訪對象的作家身份,單純把他們當作歷史的親歷者和口述者來對待,並沒有給出任何具體的背景介紹。這給非中國觀眾欣賞這部電影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和挑戰。美國電影雜誌《Variety》就批評了這一點:“本片採取的純文學視角讓那些對於這些作家及其作品不瞭解的觀眾無所適從。”德國影評網站critic.de在評論性報道中也寫道:“本片的敘述足跡遍佈整個中國大陸,展現出對鄉土文藝創作的深厚感情,但是一段接一段的對話只實現了對某些個體生活的細緻呈現,根本無暇對作者的創作、文化的失落進行深入的討論。”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電影的主角之一“50後”作家賈平凹

和賈平凹的採訪在他家取景不同,餘華是坐在一個路邊餛飩攤裡,大聊特聊他如何按照要求給稿子改了一個“要多光明有多光明的結尾”之後,拿著每天兩塊錢的津貼,花了一個月時間把北京“玩禿了”的青春往事。而梁鴻則是坐在一個裁縫鋪裡,和觀眾們分享了自己童年時期和家人度過的艱苦歲月。儘管梁鴻極具女性主義特徵的講述,不如餘華有一種弄堂說書人式的一波三折、神采飛揚,但她慷慨分享出的家庭往事方方面面的細節,成為全片的高光之處。整部電影18個章節,給了梁鴻充足的敘述空間:她癱瘓而早逝的母親,木訥、不善於表達卻堅決支持她讀書的父親,失去母親以後、和父親一起支撐起家庭、未曾真正享受青春的姐姐,成長在21世紀、對農村和方言已經失去概念的兒子,每人各佔一個章節。她幾度流淚的訴說,將這部不拘要點、四處追擊的紀錄片,送上情感的高潮。

鏡頭在內陸和沿海之間來回,作家們的講述在個人和土地之間縱橫。最終賈樟柯跟著餘華走到了東海邊。餘華說自己少年時,大海是黃色的。他常常深夜到海邊散步,也不為什麼,就是一直走到天亮;興致來了,就跳進海里游泳,奮力又奮力,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專訪賈樟柯:重現個體經驗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三聯生活週刊:還沒有看電影的時候,覺得“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作為一部紀錄片的名字,特別浪漫。直到看完電影,才知道,這原來是餘華講自己年輕往事時候,一句非常樸素的敘述。當時是一聽到餘華說這個話,就敲定了影片的題目,還是在剪輯過程中慢慢覺得這句話就是這部電影的方向?


賈樟柯:紀錄片創作特點就是動態的。我為什麼一直堅持拍紀錄片?因為它有超出故事片的拍攝樂趣。故事片有腳本作為基礎,然後再實現它,很多都是你可控的可預測的,或者說是再造的。但是紀錄片它的魅力就在於你不知道能拍到什麼,也不知道你能遇到什麼,有點像探險。

具體到《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一開始我們的構想,稱之為一個方案,它不是一個具體的實施計劃,而是工作的出發點。一開始就是希望能夠講述來自小城市或者擁有鄉村經驗的作家,讓他們能夠把自己私人的體驗講出來。於是作家的選擇就很重要。我們希望能形成一個代際的梯隊,這樣將他們每個人成長的重要階段拼起來,形成對中國歷史的一種呈現。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拍到餘華的時候,他講了小時候在海邊游泳的故事,講一直游到大海變藍。我覺得就跟我特別有共鳴感。確實,很多東西我們在環境裡會覺得沒什麼變化,似乎個人做什麼努力都沒什麼用。但是隨著他們這種不同代際的講述者,講述著長達幾十年的生活的時候,你會發現其實歷史和我們的生活一直在緩慢地往前走。

這種往前走是一種動力,它是靠每一個人去推動,我們世界的變化才會加快。我的紀錄片創作,我所有關注鄉土作品的創作,都是這種講述和推動的一種。

三聯生活週刊:綜合回看你的紀錄片作品,會猜想,導演是對於口述史這種形式情有獨鍾嗎?

賈樟柯:紀錄片有很多形式,口述歷史只是其中之一。其他傳遞信息的方式我也拍過,比如公共場所,一句話都沒有,全是印象性的東西也拍過。但是這個電影它是私人記憶,就儘可能得用講述的方式。

三聯生活週刊:但另一方面,會不會擔心,這是一種過度的碎片化的歷史呈現?這也跟文學和影像作為記錄載體有所區別?

賈樟柯:我覺得我之所以喜歡拍影像,是因為影像本身一定是具有雙重趨勢的。一個敘事者講的這些東西,一個敘事者用什麼樣的情緒、用什麼樣的表情、用什麼樣的狀態在講這些東西,對於攝影機來說,外化的觀察生動還原了講述的狀態。比如我們讀文字,我們當然也能從遣詞造句中感覺到一些情緒的波動。但是隻有拍攝,在記錄內容的同時,也記錄了講述者的當時的情感狀態,這種情感作為串聯,讓他們的個體敘事連貫而集中,形成一個整體。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三聯生活週刊:為什麼小城市或者農村經驗對你來說那麼重要,是你一再回溯的母題?

賈樟柯:因為我覺得現在中國城市化很厲害的。大家都湧到城市裡面生活,特別是下一代。對於曾經的農村經驗或者說歷史經驗已經很淡漠。但它很重要,因為這關係到貧窮的問題、吃飯的問題,正如我們紀錄片裡拍的。這些問題在今天人們都意識不到了,但是這些曾經的問題其實影響著現在人的行為方法、人際關係、生活習慣。我覺得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得去理解,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哪些變化。因此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成為我的興趣。我是縣城長大的,縣城正好是銜接農村跟城市的中間的橋樑,我既瞭解農村,也能接收到來自城市的信息,所以縣城的生活經歷讓我有一個很好的思考角度。

三聯生活週刊:拍電影也好,寫書也好,舉辦呂梁文學季、平遙國際電影展也好,都和家鄉緊密聯繫。是不是在用這種方式,以文學藝術反哺家鄉?

賈樟柯:並不是說我對家鄉有一種責任。但是我確實主觀上希望在小城鎮多做一些事情。因為小城鎮幾乎沒有文化資源,好像無形中,這種文化資源就不往小城鎮流動,只有大城市的人才有這種需求。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我就是從小城鎮那樣的環境里長大的,我知道那種資源匱乏。但是,越是在小城鎮生活的人,越是對這些東西有非常大的需求。

“要理解今天的中國,就要回到農村或者小城市,重現個體經驗” 賈樟柯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其實還有一個在場的問題,我覺得藝術家需要適當回到生活的現場。對我來說,大多數人存在於生活的現場;我們既需要一個藝術的現場,也需要一個生活的現場。同樣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在五星級酒店討論,跟我們在一個車間裡討論,我們、觀眾的感受可能是不一樣的。它喚起、調動我們具體情感的能力也是不一樣的。

(本文原載《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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