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罗不特:赵正是谁?——读鹤间和幸《始皇帝》

日本学习院大学教授鹤间和幸先生被称为“日本研究秦始皇第一人”。读罢《始皇帝:秦始皇和他生活的时代》(鹤间和幸著,杨振红、单印飞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7月版),感觉“第一人”云云,良非虚誉。自2010年开始,鹤间先生在大学开设“出土资料所见秦始皇时代”“从出土资料解读秦始皇时代”两门课,结合最新出土的材料,重新研读《史记》,竭力探寻秦史的秘密,五年后他的新著《人间·始皇帝》由岩波书店出版——看到这书名,不难推知该书的意旨,即“尝试把秦始皇作为一个‘人’来接近他的真实形象”。

我读︱罗不特:赵正是谁?——读鹤间和幸《始皇帝》

从出生到死亡,秦始皇这一生扑朔迷离,堪称“谜一般的男人”。秦汉史专家李开元教授尝以“秦始皇的秘密”为题,试图借用福尔摩斯那样的侦探手法,“复活被严重误读的秦国历史,还原被历史妖魔化的秦始皇,深度解密秦史失落的真相”。李先生在书中说“看法可以有很多,事实却只有一个”,而对其书最恰切的评价莫过于一位豆瓣书评人说的“事实只有一个,但看法可以很多”。同样是破解谜案,鹤间先生的《始皇帝》一书同样流畅好读,确属深入浅出之作,作者勇于提出新见解,而又严守学术的规范。

在笔者看来,《始皇帝》至少有两个方面(研究手段和写作手法)示来者以轨辙,颇具启发意义。在研究手法上,作者很重视文本“对读”,强调实地考察的作用,还充分运用现代科技(如卫星图像分析)进行历史考索。这里单说文本细读,对此作者在序言中开门见山:

司马迁把秦始皇描述成第一个统一了中国的皇帝——而且注定会成为“皇帝”。我们在《史记》中见到的秦始皇形象,是生活在秦始皇死后一百多年的司马迁塑造的,和秦始皇的真实形象已经有了一定距离。

因此,要想接近秦始皇近五十年生涯的真相,必须对《史记》持谨慎态度。这并不是说要无视《史记》的记载,而是要逐一核实、验证《史记》中有关秦始皇记载的史料根据。……做这项工作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积极、灵活地运用秦始皇时期的考古资料和文字资料。

所谓“对读”,最基本的就是搜寻、关注文本差异,并利用各种方式尽可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书中有不少地方直接端出读史的疑问或路径:“《史记·秦始皇本纪》开篇就明确说,秦始皇是秦庄襄王的儿子。但是,《史记·吕不韦传》却又说,秦始皇的父亲是东方大商人吕不韦。”(页7)“必须重新思考《史记·河渠书》和《李斯列传》记载的郑国是间谍的说法。”(页44)“如果将《史记·秦始皇本纪》和《吕不韦列传》进行对照,就会发现两者对这一事件(按:指嫪毐之乱)的记载存在着很大矛盾,让人不禁怀疑这一内乱是否真的发生过。”(页47)“我一直关注《史记·秦始皇本纪》和《刺客列传》对此事记载的不同。《秦始皇本纪》依据的是秦国的官方记录,暗杀事件的始末和真相是高度机密,没有记载,只强调暗杀失败了。但《刺客列传》详细记载了荆轲刺秦王的整个过程。”(页62-63)“《史记》关于楚国最后阶段的记述也前后矛盾,但根据出土史料《编年记》,我们可以判断《史记》记载的真伪。”(页73)“《史记》‘本纪’记事采用的是编年体,按照年代顺序排列,但很少精确到月份。……但是,出土行政文书中明确记载年月日的却很多。若能充分利用这些出土史料的话,就可以知道秦始皇二十六年这一统一之年,政治形势是如何以月为单位发生变化的,从中也可以看到《史记》中没有记载的新史实。”(页88)“由于《赵正书》竹简的发现,关于秦始皇之死,我们已不能毫无保留地全面信任《史记》的记载了。”(页169-170)“《秦始皇本纪》记载子婴是秦二世兄长之子,但《李斯列传》又说他是秦始皇的弟弟——《史记》中有一些像这样矛盾的记载。”(216页)

笔者不厌其烦地做“文抄公”,一方面于此不难看出作者的入手点——就《史记》研究来说,这大概难逃“卑之无甚高论”之讥,不过,有心的读者径可以此为线索,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另一方面可以表现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就历史学而言,最重要的一点恐怕就是不妄下断语。比如,作者对秦始皇之死所作的推测就是很好的一例。根据《史记》的记载,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但仔细查勘秦国的历谱,确证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并没有丙寅之日,《始皇帝》于是转而从“荧惑守心”这一天文现象入手,推测秦始皇不是死于七月,而是死于八月丙寅日(详参第七章“帝王之死”)。而辛德勇教授坚持认为秦始皇死于七月某一日,“丙寅”或为“丙申”的形讹,强调“在没有其他强硬证据之前,无由强改‘七月’为‘八月’”,这当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他对《始皇帝》围绕天文现象所作的文章只字不提,而且未能提供令人信服的证据,却摆出十分自信的模样,不免使人感到困惑。(《辛德勇读《赵正书》︱一件事 两支笔:胡亥继位的是与非》,澎湃私家历史2018年12月27日)对照之下,《始皇帝》对秦始皇之死这一谜案所作的研究,虽然不可能最终定谳,但终归提供了一种思路,而且出语谨慎——“无论是遗诏的问题,还是前面说过的丙寅日死亡之谜,我们都很难做出判断”;“无论如何,我们已经为新发现的史料的魅力深深吸引”——既不迷信传世文献(即使是司马迁这样卓越的史家《史记》这样伟大的著作),也不无视出土材料可能提供的新史实。

在对待史料的态度上,《始皇帝》着重区分秦的材料和汉的材料,并尽可能用秦的材料说明秦的历史(此点受到鲁西奇老师谈话的启发),所以书中随处可见对秦简的利用,比如用睡虎地秦简《编年记》考察两任秦王之死(页32-35),用岳麓秦简讲述“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页77-78),用废弃在湖南里耶古井里的秦简展示“统一”这一千秋大业的一些细节(页91-96),等等。当然,这绝不是说作者不采用汉代的史料——实际上也不可能——只是说作者在使用汉代史料时会慎之又慎,所以他才会再三强调要谨慎对待《史记》的记载,在探讨秦始皇的生父时特意指出“东汉时编纂《汉书》的班固甚至用吕不韦的姓称秦始皇为吕政”(页8);在解析焚书坑儒事件时不忘提示,“把这个事件称作‘阬儒’的,是已将儒学立为王朝统治的汉人,《史记》中写作‘阬术士’”(页145)。尤值注意的是,《始皇帝》还尽可能利用不同类型的史料来解疑释难,比如用东汉时编纂的《九章算术》(作者同时指出西汉初期张家山汉简也有《算数书》,岳麓秦简有《数书》,北大秦简有《算书》,于此自可看出这一史料的渊源)中的一道算题来分析“吕不韦的如意算盘”(页21);又如,作者以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天文气象杂占》(书中不止一处利用天文气象材料)考察彗星与政治动乱的关系(参阅第三章“嫪毐之乱”);再如,作者努力搜集汉代画像石,“结果发现各地都有和《史记·刺客列传》记载不同的传说”(页63)。这种例子,书中俯拾皆是。

在写作手法上,《始皇帝》也有其特出之处。对于学术写作,陈垣先生曾有一段精辟的论述:“论文之难,在最好因人所已知,告其所未知。若人人皆知,则无须再说;若人人不知,则又太偏僻太专门,人看之无味也。前者之失在显,后者之失在隐。必须隐而显或显而隐乃成佳作。又凡论文必须有新发见,或新解释,方于人有用。”由于笔者阅读的是中译本,我不敢说《始皇帝》百分之百做到了,但无疑在篇章的布局、叙述的节奏、笔墨的浓淡方面都很讲究,值得细细品味。游逸飞先生在《鹤间和幸导读》一文中说:“《始皇帝的遗产》配置了大量精美的文物图版,从金缕玉衣到随葬陶俑,从竹木简到画像砖,在在带给读者丰富的视觉飨宴。本文想进一步强调这些文物图版并非简单的插图、文字的附庸,它们是活生生的史料,带有文献未曾留下的历史讯息,必须和文字一样被细腻解读,方能从中得出新鲜的历史认识。”因篇幅所限,《始皇帝》在这方面虽不能媲美《始皇帝的遗产》,但书中的各种图表同样是精心制作的,不可轻易放过。

当然,《始皇帝》个别表述似乎尚可进一步斟酌,比如作者在在期望揭示秦始皇的“凡人”形象,他在序言中说:“相对于‘通过强权实现统一事业’的皇帝形象,一个作为普通人的秦始皇形象也开始浮出水面:他一边进行征服六国的战争,一边却对东方(六国之地)的地域文化心存敬畏。”(页vi-vii)这看似妥帖的表述却让我对“人”这个字产生了好奇心:如果说秦始皇是个普通人,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软弱畏惧这一面才是“普通人”的人性,而征服好胜就是“政治人”的人性,这样一来,“人”被分裂了,不免僵化,无异于行尸走肉。实际上,我们知道,但凡为人,有强大的时候,也有软弱的时候,我们似乎不能说他运筹帷幄横戈立马就是“秦始皇”,他爱好或敬畏东方六国的文化,就是“凡人”——对东方文化的态度,可能也深藏着始皇帝在政治方面的考量,而不纯粹是他作为“凡人”的灵光乍现;同样的,征服六国的时候,始皇帝就没有作为“普通人”的性情了吗?

最后,编校上有一处白璧微瑕:参考文献部分,“史林挥尘:祈念方诗铭先生学术论文集”(页232),正确的书名其实是《史林挥麈:纪念方诗铭先生学术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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