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神医赵不错

1

赵不错的名字,便是他看病的准则:不错,不是从不出错,而是不敢出错。这是他师父教的,看病,若是出大错,便害人性命;若是出小错,则先害自己。


来人叫梅旧,实打实的粗人。他妻子患了眼疾,视物模糊,寻常郎中已经束手无策了,这才来寻赵不错。


“鸪習鸟出自青州小侯山,是很罕见的飞禽。医治这种眼疾,其肉最是对症。”赵不错低头写着方子。


“罕见?”梅旧虽然粗俗,这种事倒精明起来,“这鸟肉多少钱?”


“一日一副药,连服七日便可痊愈,总共……七千文钱。”


“啥?七千?前日在镇上听说,那吴地有个老汉,跟俺婆娘一样是眼疾,那郎中开的啥牛蹄粉,一共三十文钱就医好了。”梅旧十分不满。


赵不错哭笑不得:“那是夔蹄粉,夔跟牛可不一样。”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给开那个方子?”梅旧这下更是不依,“是你这庸医有意让俺买你那什么鸟肉?”


赵不错无奈,只好耐心解释:“夔蹄粉是治眼疾不假,但这眼疾也有多种……”


“俺不懂那么多,反正俺就要他那方子。”梅旧就是认准了这句话。


赵不错叹了口气,妥协下来,一边重新写方子,一边问道:“既然如此,你来我这里作甚……夔蹄粉又不稀罕,寻常游方的江湖人便卖……”


梅旧冷笑一声:“别处买了,要是吃死了去哪里寻人?你这里总归跑不了。”


2

梅旧付了铜板,去门外的药房抓药离去,临走还要药童多饶了一钱夔蹄粉。


看病的人虽然对赵不错起了疑,但就仍然留下等着,彼此悄声嘀咕着。 没人注意到墙角的无人处隐约响起一声叹息。

像梅旧这样的人,赵不错每个月都会遇上几个。 若是好打发的,赵不错耐下性子解释清楚,总能对症下药;若是像梅旧这样的,最为麻烦,一言不合就要吵嚷起来,最后只能依他。


好在赵不错知道,那夔蹄粉虽然不算对症,但多多少少也能起些明目亮眼的效果,更不会吃死人。待他下次来时,已经知道那听来的方子不管用,便好办了。 但他没想到,世上越是无知的人,便越不肯承认自己无知。

3

梅旧再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他怒气冲冲提着一柄劈柴的斧子,径直推开看病的人,将那闪着寒光的斧头递到赵不错眼前,大嚷道: “姓赵的!俺来找你算账!”


赵不错看了他一眼,微皱眉头,低下头去继续将那写了一半的方子写完,递给一旁的病人,这才问道:“是不是那夔蹄粉没有什么用?”


这话一出,梅旧怒不可遏,一把揪着赵不错的衣衫将他扯过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你给俺的药,肯定是假的!”


赵不错轻轻将自己眼前锋利的斧子拨到一边,说道:“梅家兄弟,我早跟你说过,这夔蹄粉压根儿就不是医治你夫人——”


“那为何别人就能医好?”梅旧面红耳赤,扭头冲着其他人说道,“大家都听着,这姓赵的给俺家婆娘开的药,一副就要一千文钱,净赚这昧着良心的钱!被俺识破之后,就给俺假药,如今吃了半个月,俺家婆娘的眼疾也不见什么好转!这厮就是个黑心庸医!”


赵不错迎着那些病人的质疑目光,说道:“梅家兄弟,你得讲理。那方子是你要开的,这夔蹄粉虽不能根治你夫人的眼疾,但也能保住其不恶化,我依了你才写的方子。本要等你再来时,好细细说道——”


“还敢狡辩!”梅旧扯住他的衣衫往外走去,“随我去报官!看你到官老爷面前怎么说!”

梅旧扯着赵不错,带着那些想看热闹的人,一起拥向衙门去,却在半路被正在闲逛的郝捕头给拦下。


4

郝捕头在本地声望颇高,他问清楚来龙去脉,便轰散了众人,将梅旧训斥一通;又说待会儿便去梅家取那夔蹄粉,看看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假,便他抓了赵不错;若是真,便让梅旧别再来闹腾。


他让赵不错把那几十个铜板退回去,便把梅旧也赶走了。


待众人散去,郝捕头才拍了拍赵不错的肩膀:“委屈你了。”


赵不错已经被众人你推我挤弄得异常狼狈,面上都是灰土,身上也破了几处。他稍微整了整衣衫,苦笑道:“郝捕头怎么不怀疑我卖假药?”


郝捕头拉着他朝街对面的酒馆走去:“当年若不是你妙手回春,我这条命早已交给阎王了。这些年来,我见过你赵不错给穷人卖药替他们省钱,却从没见过你收钱卖的不是药。”


赵不错回到家,看到医馆门无风自动,“吱呀呀”地开了,传出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朝梅家而去。


5

几日后,村里忽然有许多人染上了怪病。


这些染病的人,不论双手碰到什么稍微值点钱的物件,都会将之变成石头。几日之内,许多人家都有了石盆、石碗、石桌,最可怕的是铜板都成了石片,一文不值。


病人们什么都不敢碰了,用粗布裹着双手,堵在赵不错家门口求助。


如果有人注意,会发现这些正好都是那天拥着赵不错去衙门的人。


6

赵不错起初也吓了一跳,待问清楚缘由,便安抚众人莫惊慌。他给每人开了一副叫作“奇涎”的东西,让他们拿去洗手,洗完便好。


众人将信将疑,等有人洗了手、没了毛病之后,大家才兴高采烈地抢着洗手,然后拿着铜板来感谢赵不错。


赵不错看到了梅旧,大概是不好意思来求医,他混在人群中,囫囵洗了手,悄悄离去。


这场“点金成石”的风波来得蹊跷,去得也容易,还没三日,村里已经只剩下两三个病人。


7

这一日,赵不错正将最后几副“奇涎”拿给病人,忽然外面一阵嘈杂。


就见梅旧带了几个生面孔闯进来,后面跟着这几日看过病的人,一个一个瞪着眼睛,在赵不错和那几个生面孔之间来回打量。


梅旧带头嚷着:“姓赵的!今日看你如何解释!”


解释?赵不错愣了,解释什么?


梅旧伸手一指:“这是从镇上请来的,在州里都有名的风水高手,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俺们这村里有猫腻,跟着就寻来了,果然是你下的蛊!”

“下蛊?”


众人都是一惊,顿时炸了锅。


“原来这几日的毛病是咱们中蛊了?” “怪不得这病来得这么奇怪……” “可赵先生明明是给咱们治病的……” “治病?他下蛊,再解蛊,咱们的铜板不就成了他的?”


眼看这话越说越没边,赵不错不得不开口了:“梅家兄弟,你口口声声说我下蛊,可有凭据?”


梅旧哼了一声:“俺没凭据,但这几位先生有!”


8

生面孔中为首的一个,鹤发髭须,看起来一派仙风道骨,此时一言不发,一扬手,将什么粉末撒在半空中。


就见那粉末凝出一条时聚时散的线,从这屋里,通向外面。


梅旧领着乡亲们奔出去,看到那条线飘向村中,在不少户人家中进了又出。


那鹤发人叹息一声:“这便是蛊之踪迹。赵先生,医者仁心,你既有这般手段,早晚可成一代名医,为何要做这等事来谋财?”


赵不错怔了半晌,盯着那线出神,等到旁人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推搡他,他才回过神来,幽幽说道:


“几位先生,我知道你们也是高人。但你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并非是蛊,而是……”


“哦?”


那鹤发人有些错愕,拱手要问,却见赵不错似乎想到了什么,颓然地摆了摆手:“罢了,我认……”


9

这一“认”,可比什么话都有份量,就连那些信得过赵不错的村民,此时也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等郝捕头闻讯赶来时,赵不错的医馆已经被暴怒的村民砸得一片狼藉,若不是有人说要将他丢给官老爷处置,只怕赵不错自己也要挨上不少拳脚。


郝捕头了解了缘由后,也只是一声叹息。他说这虚无缥缈的线,也只能证明那蛊术是从这里出去,说不定是有人陷害,可饶是如此,他也清楚,这里已经容不下赵不错了。


梅旧嚷着还要闹事,郝捕头一瞪眼:“上回已查明,赵先生卖你的夔蹄粉是真,你还来生事!看病不想掏钱,倒舍得请人来看蛊!”


这梅旧虽刁,却终是怕官家,被郝捕头一顿呵斥,不由得缩了头,不再吭声。


旁人终是凑热闹的,此时被郝捕头说服,也各自回家安生。郝捕头送走了那几位风水高人,想再拉着赵不错坐坐,被婉拒了。


10

赵不错一个人走回医馆,默默地坐在地上,没有去收拾四周散落的一切。


坐了不知多久,他叹了口气,忽然说了一句:“我走之后,你也快走吧,不然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墙角的空气忽然模糊起来,慢慢凝成一个豹形显现出来。这豹子花额白身,形状瘦小,两眼放着亮光盯着赵不错,开口竟作人言: “先生竟知道我?”

赵不错点点头:“我若不知,当初如何救你?”


那“豹子”一愣,点了点头。


11

那“豹子”名曰孟极,乃是上古遗种,世间罕有。孟极自古便能通晓人性,隐匿身形,传说其血可使人点石成金,其涎可解怪瘴奇蛊,因此一旦现身往往会使人疯狂捕杀。


两年前,孟极被其它异兽所伤,循着药香一路奔逃,倒在赵不错的医馆外。它不敢在人前现身,却恰巧见到赵不错将一些止血、解毒的药材放在屋外,这才捡回一条命来。因此,孟极一直视赵不错为救命恩人,两年中,它偶尔受伤便会到这里寻药;也时常偷偷留下一些自己的涎液在医馆中,作为报答。


这一次,正是它不满村民所为,才用自己的方式使这些人中了瘴,只能来求赵不错医治,希望借此稳固赵不错的声望。谁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如今想来,赵不错竟然一早就知道,甚至是有意救它的,却未求回报。


“既然知道,为何先前不说破?”孟极想不通。


赵不错道:“为何要说破?等到村民来找我医治时,我才知道你的举动,唯有尽心医治。那几人没有看破你的存在,实属万幸,我若说破,不仅于事无补,还要搭上你一条性命……行医十几载,救人尚不够多,岂能让旁者为我丧命?”


12

医人半生,却不如救了一只兽。但赵不错却觉得,这只兽的举动,反而让他感到行医是值得的。


他向孟极道了一声:“多谢你的心意了。”


言罢,赵不错拂袖起身,空手出门而去,去医那片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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