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難捨小院

張學誠

在蒲城農村老家,我有一個小院,那是我出生和童年、少年時代朝夕相伴的地方。它是1966年秋父親親手置辦的,聽村子裡的老人講那是他當年藉著月光一擔一擔從莊子後面的壕溝裡挑土壘成的。據說當年這院莊基落成之後,父親還大病了一場,過了很久才漸漸恢復過來。

1976年,我們家遭受了一場天災人禍,父母雙雙離世。那一年我八歲,父親四十四歲。1989年秋天,我提著一個破舊的衣箱,對著已經破敗不堪的小院深深地鞠了一躬,灑下了心酸的淚水之後,便一步一回頭地望著它,踽踽獨行,走進那遙遠的大城市求學去了。畢業前夕,校長找我談話問我畢業後想到哪裡去,我絲毫沒有猶豫:“我要回老家去。”校長又問:“你父母都不在了,有啥牽掛的,跑回去幹啥?”“老家還有一個院子,我害怕沒人看房倒了咋辦?”這樣的理由使我義無反顧地與咸陽機場失之交臂。時光荏苒,歲月匆匆,沒多久我便又重新回到了家鄉,不過這時候的小院已經是荒草萋萋、牆倒屋塌,一片狼藉。常言道:人家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這時候的我,還沒有體會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那時候,在自己的心裡還多多少少有些對家鄉貧窮和人情的抱怨。除過每年的清明節和父親的忌日之外,我很少回到這個小院子。有時村子裡親戚家過事偶爾回來一次,也只是站在大門外把這院子看上一眼之後,便又匆匆離開了。

然而四十歲之後,對老家小院的思念與日俱增。開始的三四年還只是每月撘上一次班車趁著禮拜天回到老家的院子溜達一圈。後來竟然變成了半個月回去一次,每次戀戀不捨地望著夕陽惜別小院,晚上再從老家回到城裡時,弄得渾身總是髒兮兮,灰頭土面的。其中的樂趣只有我懂得!

每次回到老家,我先把小院裡的雜草除個乾乾淨淨,坐在地上得半個小時才能緩過神來。尤其到三伏天,還得再曬掉一身皮。雖然累點,但當我在收拾好的院子裡踱著步的時候,心裡很自豪地想只有這樣,我才能對得起父母,沒有讓他們失望。每次收拾停當,歇息的時候,最幸福的莫過於坐在父親當年抱著我給我餵飯、喝水的青石凳子上感受他當年留下來的餘溫。只可惜原來這石桌石凳子跟前的那棵高大挺拔的老槐樹,在我上初中的時候為給我湊學費犧牲了。

過去,每當烈日炎炎的時候,父親總是會在這棵樹下給我剃個光頭,那溫暖的大手在我頭上摩挲沖洗的時候,總是把我憋得大哭大叫。現在看著這些石桌石凳,父親那偉岸的身影就好像在我面前忙碌,在院子的角角落落不停地穿行著,在每個房子出出進進忙得不亦樂乎。還有那伙房,過去雖然生活十分艱難,但每當過年的時候,父親總能在臘月二十五左右帶回一隻豬頭來。看著父親把炭鍁燒得火紅,然後再迅速地烙在豬臉上,望著那嗤嗤冒氣的白煙,我佩服地想:我爸真好!年年都能讓我吃上豬肉,啃上豬骨頭。

最讓我刻骨銘心的是水窖西邊的那塊地方。我五歲那會,父親在村子裡的飼養室裡和老王輪流喂牲口。一天村裡的兩個大哥偷偷拿走了老王才買的兩封新火柴,藏在飼養室後面的窯背上點燃。老王突然歸來把他倆逮了個現行。誰知這倆傢伙撒謊說是我偷下給他倆的。老王告訴父親之後,我被怒氣衝衝的父親提到了自家院子裡五花大綁。頓時那皮鞭像疾風暴雨般地把我瘦小的身板抽得遍體鱗傷、不省人事。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泣不成聲,嘴裡不停地叮嚀著:“再不敢拿人家的東西了!”長大以後,每次回到家,我總要在這塊地上默默地停留一陣,回味一下他當年的教誨。雖然這樁“冤案”直到他老人家去世都沒能平反昭雪,但我卻很慶幸假如沒有他給我的教訓,我這個日後無人管教的孤兒會落到何等地步。

很久以前,村子裡的鄰家人找到我說:“把你家莊子一萬元賣給我行不行?”我毫不猶豫地回絕了。後來他又找到我說:“我家的院子跟你換一下,比你這還長還寬,咋樣?”我再一次斷然回絕。他哪裡明白,我這個院子雖然不是什麼好地方,但我們一家人曾經在這留下了多少歡聲笑語,傾注了父親一生的心血和他殷切的期望。

年齡大了,在農村有個小院子是多麼欣慰的一件事。當人生失意,哪怕是窮困潦倒的時候,就悄悄一個人回到這裡,默默地待上一陣子,回味當年的溫情和一家人的音容笑貌,就會釋然明白,那一切的艱難困苦都算不了什麼,縈繞心頭的煩惱也會悄然煙消雲散。

城裡再美的家也不過是臨時棲身之地,只有當初在農村養育了我的老家院子才是永遠也無法割捨的真正的家。

這幾年,我已經把院子裡的雜樹砍光了,重新栽植了九棵石榴樹、六棵桃樹和三棵黃杏樹。今年春天的時候,奼紫嫣紅的石榴花已經把整個院子裝扮得生機盎然、紅紅火火。

再過上多少年,我就長久地回到這裡,在那棵補栽的老槐樹下,把石桌石凳擦洗得乾乾淨淨,再燒上一壺上好的濃茶。

【文苑】難捨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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