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摆摊


散文:摆摊

我们家的年,从没闲过。

打从腊月十八开始,母亲出摊的时间就更早了。在二十四祭灶前,荸荠,也就是马蹄最为抢手,尤其削皮后买的人多。凌晨四五点,县城像个冰窖,小个子的母亲从家里出发,扎进街道,赶早去街市的水果店批发马蹄。水果店在这时开门迎客,早些去,能挑到品质上好的,迟了,不是已经卖光了,就是剩下些“歪瓜裂枣”。

裹了泥的马蹄,隐藏了它们的真面目,外表看似脏成一团,等洗净,并将皮削去后,果肉洁白、清甜,如冬日大雪,叫人爱煞。母亲卖了许多年马蹄,她很懂得如何识别泥层下的果肉,哪些是新鲜的、好吃的。母亲将一大袋马蹄背回家中,街市上仍蔓延着清晨的气息。早市的摊主各就各位,馒头店繁忙地冒着热气,上早班的人骑着电动车或自行车,将街道活络。

母亲走到古井边,挑一担清水,水花在冰得刺脚的路面四溅,母亲走得摇摇晃晃。在古井与家之间,母亲往返了一遍又一遍,十指冻得通红后,那些脏马蹄才洗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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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七八点钟,母亲的身影便出现在街市上。她的摊位并不固定,有时在市场门口,有时在旧街路旁,哪里允许人摆摊,母亲就在那摆。摊位是一辆小三轮车,并不占空间。摊上铺满了洗干净的马蹄,小篮子内是提前削皮的,可直接购买食用。一整天,母亲的手没有停下来的工夫, 她直直站着,一手拿刀,一手抓马蹄。很快,一个个白花花的马蹄又堆了一小篮子。

临近过年,买马蹄的人越来越多,削好的马蹄供不应求,我便被母亲叫到了摊位上,干起削皮的活计。为了将马蹄都卖出去,整整一天,不停削皮,没有片刻休息,到了收摊时,双手酸痛,整个人疲惫异常。那时,我才真正感觉到母亲出摊的不易。

母亲的摊位旁,时常也有其他摊主,卖蔬菜、甘蔗、花生或是橘子,若也是卖马蹄的,眼见母亲摊位占优势、生意好,便眼红,故意找茬。母亲虽没读过书,却从不与人争执,当然也并非一味忍受,她讲理,无理之事自然要去讨一些公道。那些摊主自知无趣,留一对对冷眼。遇上实在蛮横的摊主,母亲气愤又无奈,却也无计可施。夜里出摊,只得嘱咐家中孩子,别出门去,以防遇上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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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我怀了孕,在家休假,便同母亲一道出摊。一家杂货店外,划了些许自由摊位。母亲在那摆过几次,没出什么岔子。这天,店老板说什么也不肯摊主在这儿摆摊,本不是她的地界,但此人蛮不讲理,喋喋不休,大家不愿与其争执坏了一天的生意,便逃了。整条街市能摆摊的位置,此刻都已经有人了,他们在此处摆不了摊,在别处就更难了。我气不过,便同她吵了起来,母亲怕我身子受不住,拦着我,宁可自己吃亏。事后,我极怕母亲出摊,若是同人吵架,依母亲的性子,还是吃亏多些。可纵使我心中有万般不乐意,知道母亲要养家,却并不能够阻止她摆摊。

雨天时,街上的人少了一大半,尤其是冬天的雨,拍打脸上,像一根根银针,母亲仍要出摊。父亲身体不好,为了养活家中的四个孩子,家庭的重担全落到母亲身上。卖完祭灶糖,离年便真正近了,街市上置办年货者比比皆是。临近年关,所有摊主都跟打仗似的。有摊位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这样的时刻,母亲是绝不会轻易错过的。为了赶早出摊,母亲不得已,只得将家里的“年”暂且搁下了。

母亲的摊位改卖新鲜蔬菜,乡下的菜农凌晨三点就到县城卖菜,他们的菜便宜、好吃,摊贩几乎都要哄抢。为了抢到好菜,母亲凌晨两点起来等候菜农。母亲批发的蔬菜,量不大,但一定是最新鲜的。以至于一出摊,便卖了精光。为了多挣钱,母亲凌晨两点起来,下午五六点才收工。到了除夕夜,母亲常是街上最后一批撤摊的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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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年便是在母亲的收摊中来了。当鞭炮声从县城各处飘散,落进我的耳朵里时,我知道,母亲一年的忙碌并非结束,而是又开始了。她就像一个发动机,只有运转了,才稍稍心安。而我们家的年,因了匆匆忙忙,从没过得像样。那些日子,年在我的心里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大年这三天,母亲不用上街摆摊,而是忙着做家务,将一整年对家落下的关注缝缝补补起来。

母亲自幼贫寒,将孩子从乡下带到县城时,她还没寻到可以长久养活我们的好法子,便从摆摊做起。早期,母亲并没有摊位,只是提着菜篮子四处叫卖。那时,她卖的是油饼。与别人家做的油饼不同,母亲采用新鲜大米磨粉,炸油饼的油从不过夜,她做的油饼成本高,但味道极好,即便放凉了,仍是一股青葱与米粉交融的香味,不像而今市面上的油饼,满是油腥味。直至现在,仍有许多曾吃过母亲油饼的人念念不忘那个味道。

每日清晨,母亲跨着竹篮前往各个村子,纱布下的油饼还热气腾腾。“卖油饼嘞,卖油饼嘞。”母亲走过的村子,常常在她高亢的叫卖声中醒来。许多熟客,一听见母亲的叫卖声,不用观表,也知道时辰了,母亲一向准时,只有更早,从不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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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每日几乎都要买母亲的油饼,他们的孩子吃过一次,第二天还想吃。叫卖一天,母亲能挣一百多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我以为母亲至少会卖一段时间的油饼了,但没过多久,母亲的油饼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她常去的那些村子,有人瞅准了商机,也做起油饼。即便母亲的油饼比他们做得都好,但由于距离的限制,母亲只得改卖其他东西。

这些年,母亲摊子上卖的东西变来变去,每卖一样新东西,都是母亲对生活寻求的又一番探索,从油饼到应季水果、蔬菜,甚至儿童零食……母亲的摊位千变万化,母亲的心却始终如一。

那时,我最怕母亲将我叫到街市去看摊子,我不懂如何用杆秤,也不善于与人沟通。每日醒来,我最迫切的希望是母亲今日可以不出摊。但母亲,从没如我所愿。

年复一年,母亲的摊位仍在街市的各个角落,将年迎来,又将年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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