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期間的思考

隔離期間的思考

李世華 往事如煙乎

由於這次新冠,我經過了數月的隔離:不準外出,不準聚會……我選擇了被准許的:思考和寫作。下面是我思考的片言隻語。

01

國際疫情。

不要渲染鄰國的不幸,因為這不能增加我們自己的幸運感。也不要譏諷鄰國應對的無能,因為這不能取代我們自身的反思。

02

世界衛生組織感謝中國,是因為我們給世界留下了時間窗口。春節以來,我們確實盡力了。

似乎所有人都在感謝武漢。請媒體注意:那些感謝的話語中,滿含悲憫。

03

災難面前,有兩種官員值得討論,第一種是肯作為、但是做錯了的幹部,第二種是不作為、只“會做官”的幹部。

對前者,無妨以觀後效,對後者,倒是不能寬恕。

04

湖北,調整統計口徑後,一天跳增確診人數一萬多例。但很多人說:這是真實數據,反而讓人放心了。

說真話,能維護穩定。

05

三百名記者雲集武漢,一些敏感的民生問題,竟然還需要方方這樣一個作家來閉門記事。可是,這些記者一定很優秀,才會被派往疫區吧?

06

世衛官員很鄭重地說:迄今,我們認為只有一種藥物是真正可能有效的,那就是瑞德昔韋。原文是:There is onlyone drug right now we think that may have real effiiacy and that is remdesivir.

他的意思是,應該優先上馬那些可能更快挽救生命的研究項目。

但這句話在一些中文新聞稿中被“漏掉”了。這是國之大忌,也是新聞倫理之大忌。

07

疫情期間,一口氣上馬了兩百多項新冠臨床試驗,一些西藥試驗設計,既沒有堅持隨機、對照,也沒有使用盲法評價。

還有一些藥品,僅僅基於體外實驗就被推向受眾、推向患者。甚至,連“同情用藥”的性質也不作說明。

人命關天。公眾病急心切,可以理解,但是——科學家要有科學家的樣子,記者要有記者的樣子。

08

前些天,可能是“扔下就跑”新聞讀的多了,午睡時,一位博士生跑來,扔下厚厚的一本畢業論文,轉身就跑。

不等網民提示,我立即就驚醒了。

09

“疫情上報第一人”張繼先大夫被推薦為全國勞模了。

李大夫的結論也快出來了吧?

10

1942年,霍夫蘭應召率領主要由心理學家組成的專家小組赴華盛頓,研究戰爭宣傳與美軍士氣的問題。其中,關於論辯時是講一面之辭還是兩面都說,實驗表明:與“一面提示”相比,“兩面提示”對高文化水平的群體有更好的說服效果。

這是新聞學專業本科生一年級所學的內容。

11

文學界不是隻有方方在言說,方方的講述真誠而日常,所以是最能被我們看見的部分。

但我始終覺得,那些沉默的知識階層,他們的沉默是另一聲驚雷。

12

我對順豐小哥汪勇這樣了不起的普通人感到敬畏。

摩頂放踵,寬宏堅毅,這是多好的人民。希望將來能有人拍一部電影:《公民汪勇》。

13

長江日報。

我們無妨自問:設若易地而處,自己正在其位,在哪些地方可能超越長江日報,在哪些地方一定和長江日報一樣?為什麼?

14

昨天我對同學們說:國難來臨時,你們可否重思一下各自的愛豆(偶像),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為國家和人民做了什麼,他們對你一生的價值何在?

是時候了,反思一代人的偶像觀。

是時候了,反思一個時代。

15

希望國家能為疾控醫療設立“伍連德獎”。——雖然科技進步多矣,但此次疫情治理的前期,與百年前伍連德的那一次國家疾控相比,無論是尊重專家、信息透明,還是處置及時,我們其實都還有所不如。

在本質上,決定成敗的,還是人和觀念。

16

朱學勤說:“我懷念魯迅,有我對自己的厭惡,常有一種苟活倖存的恥辱。日常生活的塵埃,每天都在有效地覆蓋著恥辱,越積越厚,足以使你遺忘它們的存在。只有讀到魯迅,才會想到文字的基本功能是挽救一個民族的記憶......”閻連科說:“經此疫劫,讓我們成為有記性的人。”記憶從不滅絕,歷史自在人心。

17

早起,研究了一下“司馬3忌”其人其事,原來,這樣的政治角色不僅是真實存在,且屬於應運而生——甚至,我們身邊就有。但真正的問題是:這樣的“人物”為什麼會混得風生水起?

18

在這場疫情裡,我們看到了極少數人的惡,少數人的英勇,多數人的善良與無助。所謂災難,大概就是這樣的故事:少數人以自己的英勇犧牲,慰藉著大多數人的善良——並救援著他們因極少數人的惡而導致的無助。

19

無分寸地黑中醫,與無上限地神話中醫,效果是一樣的。在本質上,這是同一種思維方式。有一份證據說一分話。過度“概化”一個具體結論,或違反邏輯地攻訐,或以政治、道德、歷史取代科學,都會讓人看不起。

20

讀《紅袖章們的春天》。紅袖章的某些表現,源自五十年前,但五十年前源自什麼,作者沒有寫。

21

無關乎詞藻,也無關乎作者。

當我們審辯“山川異域 風月同天”與官樣套話的差別時,會發現,所謂“雅語”,在當下的根本意義,並不是“風雅”或“修辭”,而是它背後的文化象徵、社會情境,更遠一點說,是價值體系和政治觀念。

22

感動而不反思,一定會有更悲壯的下一次。

23

我們的下一代,還將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不是嗎?

很久以後,他們一定會問我們:那時,你們真的努力過嗎?

24

魯迅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

不要忘記,武漢的天空上,閃耀過這些群星,它們一一對應著魯迅筆下的人。

更不要忘記,那些成為代價而犧牲的人。

25

鍾南山院士說:“新冠肺炎12月31日就已經明確,1月3日已經分離出病毒毒株,1月7日給了聯合國,但我們仍然沒有發佈。我們CDC(疾控中心)的地位太低了。”

他的話裡,一定有關於權力的痛楚。在美國,應對新發疫情的決策,是由衛生與公共服務部和疾控中心共同做出的。

在科學未受尊重之前,我們還將為憂患而生。

26

一位老師曾說過:無論環境如何變遷,無論技術如何侵入,無論世風如何不古,真正的新聞業仍將是“純正的知識分子行業”,整個中國仍然對“一切為了人”的新聞人充滿期待。

原本,在文化傳統裡,“知識分子”(intellectual)的三大來源是學者、作家藝術家、新聞記者。而在這凜冽的寒風裡,只有新聞界,還能不絕如縷地貢獻知識分子。

27

看了《人民需要什麼,就轉產什麼》。

醫療物資緊缺,一批中央企業從零開始,以戰時模式,緊急轉產熔噴布、防護服,不計代價,不顧一切。

這些年,很多央企的口碑不算好,在社交媒體上,就連讚美它們都有風險。但我要誠實地說:我喜歡它們現在的樣子。

28

李文亮醫生去世,好像很久了,但人們從未忘記過他。

他七年前發佈的微博“朋友們,從今天起你們也許就聯繫不到我了,因為我要去拯救地球了”,評論區猶在更新。

無數人像是打卡一樣,早上來問一聲“早上好啊,李醫生”,晚上說一句“晚安啊,李醫生”,輕聲慢語,平平易易。

有人跟他聊天氣:“今天我們這兒陰天,你一切都好呀?”有人向他報告疫情:“疫情在慢慢好轉哦。”

孩子們跟他談中考,談爸媽的爭吵,談數學太難了,年輕人跟他談工作,談嫁娶,還告訴他:“雞鳴寺的櫻花開了”。

他的同事留言說:“老李,早點回來,要早點回來啊。”

千言萬語成凝噎,誰當此刻作尋常?

一個人,活在別人的記憶裡,活在人們無盡的淚水裡,他就不會真的死去。

昨天我催問關於李大夫的調查結論。其實,李大夫現在已經不害怕了,也不需要結論了。

而我們,也不需要結論了,因為在我們心裡,早已經有結論了。

真正需要這個結論的,是需要做這個結論的人。

29

昨天,一位名叫羅啟培的鎮長殉職了,四十二歲。此前,他三十三天沒回家了。

這位羅鎮長,如果他不去世,也許不會有外人知道他。如今以身殉職,頭條也不會是他,將來的國家紀念碑上,也未必有他。

還沒有一位高官因抗疫而殉職。而我們,離不開這些辛勞的鎮長、村長。

30

王志綱在《鄧公的遺產》裡說:鄧公的遺產已經深入我們的骨髓,指引著我們的前進,只要我們尊重人性、尊重常識、順應規律、實事求是,不犯顛覆式的錯誤,中國的崛起是擋都擋不住的。

他說的是,“只要”。

31

醫護人員馳援武漢,拋家別子,以身赴險。周曉虹教授寫道:“吳地懸壺盡入楚,從此白衣做戰袍。”

一些地區出臺了前線醫護人員子女初高中入學相關優惠政策,就有人評論說:“請停止加分,別拿公平當人情,別慷教育之慨。”

此事並無裁判,不過,羅爾斯的正義觀可作參考。

《正義論》裡說,應該設置一道判斷意義上的無知之幕(the veil of ignorance),儘量屏蔽那些會影響人們締結契約的各種特殊信息,以確保無人能設計有利於自身的規則。這樣一來,正義原則就是一種公平契約的結果。

簡言之,在這個案例中,只有當評論者不知道自己可能會是救險醫生、還是旁觀者或其他家長時,他的判斷才值得參考。

如果你是一位烈士的遺孤,你的父母會在天上看著世人。

如果你還是覺得費解,有一句淺近的告誡:將心比心,才有公心。

32

順便說一下湖南妹子田芳芳。

她是第一批請戰馳援的護士,正在武漢支援方艙醫院。有一天,她在紙上寫下“希望國家給我分配一個男朋友”,照了相,還公佈了擇偶標準。

看她笑嘻嘻的,此舉也許不算一本正經。而國家,也並不欠她一個男朋友。

想起1951年的這個時候,魏巍從朝鮮採風歸來,飽含著淚水,寫下了《誰是最可愛的人》。女青年表白志願軍的書信,也像雪片一樣飛向保家衛國的前線。

今天,也許已經沒有多少作家肯蘸著淚水寫前線了。他們寧願寫民國,寫大清,寫玄幻,寫小資,寫宮鬥,寫天下太平。

而2020年,也已不復有1951年的愛情。

33

讀《我不敢看醫生的朋友圈》。在那些慷慨西去的故事裡,有“吾已許國,再難許卿”,還有“媽媽一心想保護的人,要去保護別人了”。

《新聞調查》原製片人張潔老師傷感地寫道:“方憾此生未學醫,疫來只能刷手機。”

一位教授留了言給他:“惟願此心能醫國,不教後世長太息。”

34

胡舒立說:媒體服從公共利益;媒體必須報道事實;媒體的價值標準是: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她前面的話,都在教科書上,後面這八個字,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主要內容。

所以,對其他媒體人而言,這不是什麼認知問題。甚至,也不是什麼能力問題。

財新,財經,中青,北青,人物,新京……也大致如此。

所以,新聞人,請不要回避這個結論:

是勇氣。

35

陶勇醒過來了。

這位被醫鬧砍得血肉模糊的優秀眼科醫生,經過七個小時的全麻手術,醒來後,從容地說:

“最近一兩年我漸漸意識到醫學不完全是給人治病。人其實是整個環境、整個大自然、整個宇宙中的一份子。”

“如果我不停地把自己陷入到仇恨中去,繞不出來,甚至去報復他人和社會,那我就變成了第二個他,那就是傳染病。如果我還是這種水平的大夫的話,我會認為自己不夠優秀。”

我希望我們的某些國人,也能像陶醫生這樣,面對異域同天的世界,不必動輒懷恨在心。

我希望我們這個國家,能像陶醫生這樣,襟懷坦蕩,內心光明,擁有“近者悅,遠者來”的人格力量。

仇恨中無救贖,唯仁愛能自信。

36

現在總結中國經驗,還太早。

疫情尚未大定,逝者尚未安息,責任尚未釐清。比之於自我肯定,我們更需要的是自省。

以下五個問題是遲早要回答的:我們的治理理念有沒有問題?決策機制有沒有問題?信息發佈制度有沒有問題?官場作風有沒有問題?疾控醫療體系有沒有問題?

自省,不是為了所謂“批評或自我批評”,更不是要找人“背鍋”,而是為了——避免“下一次”。

既然十七年前的教訓我們都沒能認真汲取,那麼,如何才能消除所有人對下一次的恐懼?

庚子大疫,舉國奮爭,英雄輩出,人民可歌可泣。

如果沒有自省,一切偉大的犧牲都會失去意義。

37

此時,我們覆盤過去的兩個月,已經晚了,而且太不合時宜。

最優選擇,自然是有人高瞻遠矚。事後諸葛亮,無法解決歷史的問題。

但是,如果做不到先知先覺,次優選擇正是後知後覺。而社會管理的真正風險是:人,常常會以不知不覺來回避理性的拷問——

一線醫院發現疫情後,真的不能使用網絡直報系統嗎?

專家組抵達武漢後,真的無法掌握人傳人的疫情實況嗎?

疫情信息洩露後,有關部門真的要優先解決洩露信息的人嗎?

為了政治儀式,武漢市真的要隱瞞新增病例嗎?

人人都不肯承擔責任,真的只有鍾南山才有資格向公眾報告實情嗎?

武漢疫情日烈,管理者真的不能提前預判醫療資源的大匱乏嗎?

當疫情與恐慌同步蔓延時,真的只有封城才是最佳選擇嗎?

封城之後,真的不能將確診的病人向其他醫療資源閒置省份妥善分流嗎?

……

武漢的抗疫史,也許很快會成為過去,而過去兩個月的歷史,也早已無法假設。

但不知為什麼,面對著“武漢的九百萬種心碎”,夜夜夜夜,我們的心頭會反覆響起一個幽茫的聲音:

如果……

38

這兩天,在《不合時宜的思考》和續篇裡湧入了大量留言,大多數是熱情的肯定、理性的討論,但也有一些罵街。

小編費凡說:“老師,可能是我修行不太夠吧,今天看到後臺很多留言,覺得生氣與心寒。”

她說:“這會又重讀了一遍《微博掐架系列》、《我們網民》、《我們就是那少數人》幾篇,感覺心結已經解開了。”

她說:“老師說我們要保持熱切,同時保持警覺,我想對於那些暴烈和盲動,也需葆有自我而不可投誠。中國的媒介環境道阻且長,我們要一路堅守信念,行而不輟。”

我同意她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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