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金蝉子流沙河陨道 天孤星钱塘江归位

  荒滩戈壁,野岭飞沙,滔滔大河,莽莽如龙。此乃三千弱水,西出昆仑,鸿毛不能浮,飞鸟不能过,人烟半点不曾有,浪滚万丈欲吞天。

  岸边有一石碑,叫黄沙埋了半截。月光正亮,一阵风起,吹得流沙尽去,显出碑上篆书,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乃“流沙河”,另有四行真字刻于碑腹,云:“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沉,鹅毛漂不起,芦花定底沉。”

  却见一白衣僧人,踏月而来。慈眉微横似墨染,善目低垂吐星芒。瞧他面若桃花,体态颀长,宽袍大袖,猎猎作响,手持一串菩提子,念珠常数诵真言,好个风流倜傥的佛子!

  若是长安酒肆的胡姬见了,有心也要献上半盏残酒;便是那窑里的姐儿,更是贪欢爱俏,莫说省了花费,像那汴梁的柳七,石榴裙里都要生出黄金万两,只为养他。

  那白衣僧脚踩虚步,御风而行,自空中缓缓落下,看着滚滚黑水无边无际,无悲无喜。待得夜半三更,河上忽然漂过八颗骷髅头,甚是怪异。他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诵起大悲咒。

  顿时黑风呼啸,黄沙漫卷,八颗骷髅头带起擎天水柱,示现八部众生相,一曰天众,二曰龙众,三曰夜叉,四曰乾达婆,五曰阿修罗,六曰迦楼罗,七曰紧那罗,八曰摩睺罗伽。

  时而金光大作,仙音梵唱,时而刀兵相击,龙蛇嘶吼,更有天女散花,地涌金莲,种种幻象,数不胜数。

  半晌忽听得雷鸣巨响,浪头里哗啦跳出个妖怪,十分丑恶,脸色晦气,獠牙外翻,脑门锃亮,赤膊赤足,鼓着一双铜铃般的凸眼。红发蓬松,胡须倒竖,骨如镔铁筋似铜。要说黑,也不黑,面上常有青光过;要说长,也不长,只怪四肢粗壮。

  那妖怪大吼一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敢来寻老子晦气?”

  也不待回话,抄起一根通体乌黑的擀面杖便打。

  白衣僧人散了法事,腾空退去,失笑道,“我自超度取经人,你却是哪里的妖怪,学着擀面烧饭怕不是个伙夫?”

  妖怪听了更怒,他本在水底睡眠,这几日天气阴冷,没了血食,正是饥寒难耐。凭空遇到个法师,心想合该他开饭,顿时哇哇怪叫,卷起妖风,向僧人欺近,誓要打杀这个秃驴果腹。

  白衣僧甩起念珠如软鞭,哗啦啦缠住擀面杖,抬手一勒竟有千钧之力。那怪暗暗吃惊,张开血盆大口,喷出黑沙成雾,砾石破空。

  僧人松了擀面杖,挥起僧袍,使出一式袖里乾坤,将沙石尽数吸了进去。那怪见势不妙,心里暗叫苦也苦也,这顿怕是吃不着了,撒丫子就往水里跑。

  “休走!”白衣僧人战意正浓,却是不肯罢休,掐了个分水诀便追了上去。

  那怪见他追来,不惊反喜。须知这水中打斗不比岸上,浪头翻滚,暗流涌动,就算身具龙象之力,若是不谙水性,处处受阻,站也站不稳,一身武艺不过是累赘罢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那怪大喜过望,在浪里一个翻身,借着水势一棒劈下。

  僧人知道这一棒的厉害,不敢托大,侧身避让。

  那怪只管冷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杀人诛心,正在此时。借着浪头涌起,一棒劈完,顺势撩裆,倘若打中,断子绝孙,窑姐儿哭成一片!

  僧人悚然,饶是铜头铁臂,金刚不坏之躯,这命根子可冒不得险。当即提臀夹裆,身体倒悬,勉力拍出一掌,向擀面杖拂去。

  这一掌大有来历,唤作“如来三叠浪”。

  早年如来尚未成道,还在世间修行,曾前往海边降伏龙王那伽。水行中以龙力为大,陆行中以象力为大,如来与龙王那伽赌斗气力。若龙王输了则退回海里,不得猎食百姓;若如来输了,愿意奉献肉身法力,供龙王吞食。

  单论气力,如来自然是比不过龙王那伽。他一掌拍击龙头,以甚深法力,召唤水势,海浪层层叠加,永无尽头。龙王那伽起初轻松抵住,不想三叠之后,整条身躯都软倒在沙滩上。

  白衣僧这一掌,以叠浪之法,才堪堪使得擀面杖偏开。侥幸躲过,僧人一阵后怕,立刻凌云飞起,悬于半空,再也不肯下水。

  那怪好不得意,骂道,“你这贼秃,怎地恁怂?快下来伺候老爷我洗澡!”

  白衣僧眉头紧皱,也不作答,念珠拨个不停,双唇一闭一合,不知使什么咒语。

  那怪不敢升空,只顾叫骂,但见空中风起云涌,搅出个漩涡来。

  僧人低吼,双瞳化作金色,闷声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诸星君助我!”

  三十六位星君于云头显圣,虚影分立。无数流星自漩涡中坠落,形合四象,意盖九宫,乃是天罡北斗之数,陆续往那妖怪砸去。

  正所谓,天发杀机,宿易星移,南斗主生,北斗主死。

  那怪不由得惊了,面色大变,当即潜入水中,仓皇逃窜,心说,好你个歪瓢的秃驴,怎会道家降神之法,定是吃里扒外,我命休矣!

  殊不晓得白衣僧人九世修行,或入玄门,或入公门,或贫贱行乞,或富甲一方,或独身苦修,或佳人在怀,这一手道家降神之法,自然也是玄门正宗的手段。

  流沙河暂且按下不表,却说杭州城外,江山秀丽,景色非常。钱塘江口有一塔,八面十三层,层层挂法铃,共计一百零四,专镇江潮。塔名六和,塔下有寺,即名六和寺。

  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同碧,寺内寂寂,但闻虫鸣。忽然江上潮来,滚滚如雷。

  “洒家来也!”僧房里听得暴喝,莽出一条胖大和尚。

  只见此人面圆耳大,鼻直口方,上身脱个精光,好一幅花绣满背,玉蟒横肩!

  再看他体长八尺,腰阔十围,臂赛铁塔,拳似砂锅,嘴边千万根断头铁线,胸前露一捧盖胆寒毛,端的是条好汉!

  大和尚倒提一条浑铁禅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降龙伏虎真罗汉,魔头杀星落凡尘。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关西五路廉访使,俗姓鲁名达,法号“智深”,人送诨名“花和尚”。

  寺内众僧吃了一惊,纷纷围上来,“师父这是作甚,要往哪里去?”

  鲁智深道,“洒家听到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

  众僧笑将起来,却道,“师父错听了,这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

  原来鲁智深是关西人士,不曾晓得钱塘江有潮信,水声如雷,恰似战鼓。

  然而大和尚听得“潮信”二字,也吃了一惊,问道,“众和尚,怎生唤作潮信响?”

  众僧指着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钱塘江潮日夜两次,今朝八月十五,理当此时潮来。因江潮从不失信,谓之‘潮信’。”

  鲁智深恍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从前嘱咐洒家四句偈语。‘逢夏而擒,遇腊而执’,俺生擒夏侯成,活捉了方腊,都已应验。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然听见潮信,就该圆寂。众和尚,俺家问你,怎生唤作圆寂?”

  寺内众僧面面相觑,答道,“师父出家人,还不晓得?佛门里说圆寂便是死了。”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唤作圆寂,俺今日必当圆寂。烦请烧桶汤来,洒家沐浴。”

  众僧唯唯诺诺,不敢不依,只得烧水给大和尚沐浴。他换了一身御赐的袈裟,唤来部下,“去报宋公明哥哥,来看洒家。”

  又问寺内僧人讨得纸笔,粗粗写下颂子一篇,他便捉了把禅椅,去法堂当中盘坐。堂外星辉点点,天心月圆。待得宋江带人来看,鲁智深已然坐化,一动不动。

  再看纸上,大和尚颂曰,“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三十三重天外天,三十六天罡受流沙河召请,星君显圣。唯有天孤星不肯动,直到鲁智深圆寂,杀星归位,方才下界。

  大和尚摸了摸光头,奋起直追,心里只道,哎呀,迟了迟了。登时白光大炽,现出星象原形,从漩涡中撞出。

  这一手群星坠落,那怪在流沙河里东躲西藏,左支右绌,真真是叫苦不迭。白衣僧却暗自纳闷,为何星君少了一位,忽然看见河里那怪露出莫名笑容。

  他来不及思索,就感到背后传来一股大力,沛然无匹。登时眼前一黑,被天孤星砸了个正着。这一砸,破了法咒,星君虚影尽皆消散。

  可怜白衣僧被撞到不省人事,直直往河里坠去,水中那怪显出丈余法身,张开血盆大口,把白衣僧囫囵吞了,好不满足。

  妖怪打了个饱嗝,如同吃葡萄吐葡萄核,喷出一颗骷髅头。奇哉怪哉,流沙河是鹅毛漂不起,芦花定底沉。然而骷髅头掉落到水面,却和另外八颗一样,并不下沉。

  那怪想起白衣僧说这些骷髅是取经人,估摸白衣僧自己也是。妖怪啧啧称奇,随手做了条索儿,把骷髅头穿在一起,潜入水底睡去。

  却不见最后一颗骷髅眼里,飞出一只金蝉,摇摇晃晃,灵光闪动,逐渐转黑,倏地腾空而起,往东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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