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臨後的村莊(石黑一雄 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

曾經有那麼一段日子,我可以馬不停蹄地一連幾個星期在英格蘭旅行而且一直處於最好的狀態——當時,如果說旅行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它能真正令我錦上添花。但如今我老了,變得越來越容易迷失方向。於是,我在天剛黑來到這個村子時,就根本找不著北了。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不太久之前我還在這裡住過併產生過巨大影響的同一個地方。我什麼都認不出來了,我發現自己彷彿永遠在半明半暗、七扭八歪的街上走個不停,街道兩旁是本地典型的低矮的石頭農舍。街道有時會變得那麼窄,我在通過時揹包或是胳膊肘都會擦到某一邊粗糙的牆壁。不過我仍然堅持在黑暗中蹣跚著往前趕,希望能找到村中心的廣場——至少我能在廣場上辨明方向——或者碰到一位村民。但又走了一段時間後卻既沒能找到廣場也沒碰上什麼人,這時我已經疲憊不堪,就決定我最好還是隨便選一戶農家,直接敲他們的門,寄希望於開門的是以前認識我的什麼人。我在一扇搖搖欲墜的大門前停了下來,大門的門梁特別低矮,我得低下頭才能進得去。暗淡的燈光從周遭的門縫中洩出來,隱約能聽到歡聲笑語。我很響地敲門,確保房主在高聲談笑中能聽到。不過正在這時有人在我身後說:“你好。”我轉過頭去,發現一個年約二十的年輕女人站在稍遠處的黑暗中,穿一條破爛的牛仔褲和一件撕破的套衫。“剛才你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她說,“雖然我叫你來著。”“真的嗎?哦,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無禮的。”“你是弗萊徹,對吧?”“是的,”我說,多少有點自得。“你從我們屋前走過時溫蒂就覺得是你。我們都興奮極了。你是那群人物中的一個,對吧?跟大衛 · 馬吉斯和所有那幫人一起的。”“是的,”我說,“不過馬吉斯很難說是最重要的人物。我很驚訝你這麼把他單挑出來。還有別的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呢。”我一口氣列舉了一大串名字,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姑娘對每個名字都點頭表示知道。“不過這都是你上一代的事了,”我說,“你竟然知道得這麼清楚真令我感到意外。”“這是我們上一代的事,但我們是研究你們這幫人的專家。關於你們,我們比當時就住在這兒的大部分老一輩的人知道的還多。溫蒂只憑你以前的照片第一眼就認出了你。”“我還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還會對我們這麼感興趣。真抱歉剛才錯過了你們。不過你看,如今我老了,我旅行的時候有些辨不清方向了。”我能聽到門後的吵鬧聲。我又重重地敲了敲門,這次相當不耐煩了,雖然我並不急於結束跟這個姑娘的這次邂逅。她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你們那個時候的人都那樣。大衛 · 馬吉斯幾年前到這兒來過。93 年吧,要麼就是 94 年。他也是這樣。有點茫然。你一直都在旅行的話,喪失方向感的時間可能還晚一些。”“這麼說馬吉斯也來過這兒。真有趣。你知道,他真算不上什麼重要人物。你千萬不能有這種概念。順便問一句,你也許能告訴我住在這個屋子裡的是誰。”我又重重地敲了敲門。“是彼得森一家,”那個姑娘說,“他們是老住戶了。他們也許記得你。”“彼得森一家,”我重複著,但大腦對這個名字一點反應都沒有。“你幹嗎不去我們那兒?溫蒂剛才真是興奮極了。我們別的人也都很興奮。對我們來說這可是個天賜良機,能真的跟那個時代的名人交談幾句。”“我也很想那麼做。不過首先我最好先安頓下來。這是彼得森家,你說。”我又重重地敲了敲門,這次敲得很猛。門終於開了,一片溫暖和光明洩到街上。一個老人站在門口。他仔細地打量著我,然後說:“這不是弗萊徹嗎?”“是呀,我剛進村子。這幾天來我一直都沒停。”他琢磨了一會兒,然後說:“哦,你最好還是進來吧。”我發現自己來到一個狹窄骯髒的房間,房間裡塞滿了粗糙的木頭和破爛的傢俱。壁爐裡燒著的一根原木是惟一的光源,藉著這點光我能分辨出屋子裡的一群弓身坐著的人。開門的老人有點不情願地把我領到壁爐邊的一把椅子旁,顯然這把椅子就是他剛才坐過的。一坐下來我就發現我很難轉過頭去看清楚周圍的環境和屋子裡其他的人。不過爐火的溫暖卻真是舒服,有那麼一刻我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火焰看,一種令人愉快的暈乎乎的感覺流遍全身。從我身後傳來各種聲音,問我身體是不是還好,是不是遠道而來,我是不是餓了,我儘可能地給以答覆,雖然我也意識到我的回答很勉強。終於,各種問題都問完了,我才意識到我的出現使氣氛相當尷尬,但我太需要溫暖的爐火和休息一下的機會了,我也就並沒有放在心上。不過,當我身後的冷場持續到幾分鐘還沒打破的時候,我決定禮貌周全地跟主人們說說話,於是我把椅子轉了過去。正在這時,在我轉過椅子來的時候,我突然被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攫住了,我一下子認出了這個房間。選擇敲這扇門在我是完全隨意的,但我現在認出了我正是在這個房間裡度過在這個村子裡的那些歲月的。我的視線馬上移到了遠處的屋角——這時候那兒一片昏暗——那兒曾經就是我的角落,我的床墊當時就放在那兒,我曾待在那兒,安靜地翻好幾個小時的書或是跟進屋來的隨便什麼人交談。夏天,我們打開窗子,更經常的是大門,讓清新的微風徑直吹進來。那時候這個農舍周圍還是一片開闊的田地,我的朋友們在戶外長長的草地上閒蕩,他們爭論詩歌和哲學的隻言片語會從室外飄進房間。這些往事的碎片如此強烈地擊中了我,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當場就徑直朝我原來的角落奔去。又有人在對我說話了,也許是在問另一個問題,但我幾乎聽都沒聽。我站起來,透過暗影望著我的角落,現在我能辨認出那兒是張狹窄的床,被一頂帳子蓋著,差不多剛好佔了當時我的床墊的位置。那張床看起來彷彿在向我招手,我意識到我打斷了那位老人的話。“你瞧,”我說,“我也知道這有些失禮。不過,你看,我今天實在是走了太多路了。我真的需要躺一會兒,閉閉眼睛,哪怕只有幾分鐘也好。完了以後,你們想怎麼談我們就怎麼談。”房間裡的人影不自在地移動起來。然後一個陌生的聲音很不高興地說:“那就去睡一會兒吧。不必介意我們。”不過,我已經穿過這一片混亂來到了我的角落。床摸起來很潮,彈簧被我壓得吱嘎作響,但我剛剛背朝房間蜷起身子,我長時間旅行的疲憊就把我攫住了。在我矇矓睡去的時候我聽到那個老人的聲音說:“這是弗萊徹,確實是他。上帝啊,他真上了年紀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我們應該就讓他這麼睡過去嗎?他可能要一睡幾個小時,那我們也不得不陪他熬著。”“讓他睡一個小時左右,”另一個說,“如果一個小時以後他還不醒,我們就叫醒他。”就在此時,沉重的疲憊徹底把我壓倒了。但我這一覺睡得斷斷續續,很不舒服。我睡一會醒一會兒,總是意識到我身後房間裡的談話聲。有那麼一會兒,我聽到一個女人說:“真搞不懂我當時怎麼會被他迷住的。他現在簡直就是個破衣爛衫的流浪漢。”在我半夢半醒的那一刻,我自己還在琢磨這些話到底說的是我呢還是,比如說,大衛 · 馬吉斯,但睡意馬上就又把我吞噬了。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房間裡似乎顯得更暗更冷了。我身後的低語聲仍在繼續,但我卻一點都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了。我突然覺得我就這樣子睡了過去未免失禮,有點尷尬,所以有幾分鐘時間我仍然面朝著牆一動沒動。但我肯定有什麼表現說明我已經醒了,因為一個女人的聲音打破慣常的談話說:“哦,看,你們看。”他們低聲交換了幾句意見,然後我就聽見有人朝我睡的角落走來的聲音。我感到有一隻手溫柔地放在我肩膀上,我朝上望去,見一個女人在我身旁跪下來。我只是稍稍轉了下身子,因此看不到整個房間,但我感覺房間就是靠那點將熄的餘燼照亮的,那個女人的臉在陰影中僅能分辨得出。“好了,弗萊徹,”她說,“該是我們談談的時候了。我等你回來已經等了很久了。我經常都會想起你。”我盡力想看得她更清楚些。她有四十多歲,就是在暗影裡我都能看出她眼睛裡懨懨的悲哀。但她的臉卻一絲一毫都沒能觸動我哪怕最細微的記憶末梢。“很抱歉,”我說,“我想不起你來。如果我們以前認識的話請你原諒我。現在我的腦子真是不行了。”“弗萊徹,”她說,“我們當初認識的時候,我還年輕漂亮。當時我把你當作偶像來崇拜,你說的每一句話在我聽來都像是答案。現在你終於又回來了。我很多年來都一直想告訴你是你毀了我的生活。”“你這麼說不公道。沒錯,我在很多事上都犯過錯。但我從沒聲稱我知道任何人生的答案。我在當初說的所有的話都是我的職責所在,我們所有的人都獻身於辯論。我們知道的東西比這兒的任何人都多。如果像我們這樣的人都因循懶散,聲稱自己知道的不多不夠,那還有誰獻身於行動?但我從沒聲稱過我知道答案。不,你這樣可不公道。”“弗萊徹,”她說,語調中帶著種奇特的溫柔,“你曾經經常跟我做愛,差不多每次我到這兒來我們都做。就在這個角落裡,我們幹盡了所有那些美麗的髒事。我真是奇怪怎麼當時會那麼迷戀你的肉體。而現在的你簡直成了一堆難聞的破布。但你看我——我還仍然有吸引力呢。我臉上雖然有了皺紋,但我在村子裡走的時候,我穿上特別能顯身材的裙子,很多男人仍然想要我。但你呢,現在沒有一個女人會想看你了。一堆散發著臭氣的破布和爛肉。”“我不記得你了,”我說,“而且在那些日子裡我也沒時間性交。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更嚴肅的事。沒錯,那些日子裡我是做錯了好多事。但我一直比大多數人都更努力地想彌補和改進。你看,即使是現在我還在旅行。我從沒停下來。我一直不停地走啊走,努力想彌補以前可能因我而造成的傷害。我做的可比當時我們那一幫的大多數人都多。我敢打賭,比如說馬吉斯就肯定沒有像我這麼努力地想彌補過去的過失。”那個女人用手愛撫著我的頭髮。“看看你。我過去常這麼做,用我的手指穿過你的頭髮。看看現在這骯髒的一團亂麻。我肯定你已經被各種各樣的寄生蟲給毒害了。”但她繼續慢慢地用她的手指扒過那些骯髒的髮結。我沒有一點點色情的感覺,或許她希望我有。她的撫愛讓我覺得更像是出自母親。確實,有那麼一刻我真覺得終於到了某種保護包容我的舒適的蠶繭中,我又開始覺得昏昏欲睡了。但她突然停了手,重重地在我額頭上打了一巴掌。“你幹嗎不現在就過來跟我們大家一起談談呢?你已經睡了一覺。你還有許多解釋工作得做呢。”說著她就站起來走了。我這才第一次把身體轉過來掃了一眼整個房間。我看著那個女人穿過地板上堆得一團糟的雜物,然後坐在了壁爐邊的一把搖椅上。我能看見另外還有三個人蜷縮在就要熄滅的爐火旁。我認出其中的一個就是給我開門的老人。另外還有兩個並排坐的位子像是個木頭箱子,看起來跟那個和我講話的女人差不多年齡。那個老人注意到我已經轉過身來了,就示意其他那幾個人我正在看他們呢。這四個人的坐姿馬上變得僵硬起來,不再說話了。從他們的反應上,我可以肯定我在睡覺的時候他們一直都在談論我。實際上,當我望著他們的時候,我多多少少都能猜得出他們整個談話是什麼樣子的。比如說,我能看得出來,他們肯定很花了些時間用來表達對我在門外遇到的那個女孩子的關心,還有就是我可能會對她的同齡人產生的影響。“他們都太容易受到影響了,”那個老頭會這麼說,“而且我聽到她邀請他去她們那兒呢。”無疑,箱子上的一個女人會這麼回答他這番話:“但他現在也造不成多大危害了。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們都被他們欺騙是因為他們這種人都既年輕又迷人。可現在,時不時地他們這幫怪人就會有一個從這兒路過,看起來都成了老朽,都油盡燈枯了。如果還能有什麼影響的話,也只能是把所有那些關於上一代的神秘傳說都給破除掉。不管怎麼說,像他那樣的人如今早就已經今非昔比了。他們連自己都弄不清他們到底相信什麼了。”那個老頭會搖搖頭:“我看到那個年輕姑娘看他的時候是種什麼眼神了。沒錯,他現在看起來是一團糟。但是一旦他的自負得到了一點滿足,一旦年輕人奉承他幾句,看到他們多麼想聽聽他的見解,他就再也打不住了。就跟從前一模一樣了。他就會讓他們都為了他的理想服務。像現在的這些女孩子,她們可以相信的東西實在太少了。即使像這樣一個渾身臭氣的流浪漢都能給她們一個目標的。”在我睡覺的時候,他們的談話內容左不過就跟這差不離。但現在,當我從我的角落裡觀察他們的時候,他們卻仍然問心有愧地沉默地坐著,盯著他們壁爐裡那最後一點點餘燼。過了一會兒,我站起身來。真是可笑得很,他們四位仍然不敢看我。我等了有段時間,看他們是否會說些什麼。最後,我說:“沒錯,我剛才是在睡覺,但我猜到你們都在說些什麼了。很好,我現在就打算去幹那件讓你們害怕的事,你們會大感興趣的。我這就去那些年輕人住的地方。我要告訴他們該怎麼應用他們所有的活力,怎麼對待他們所有的夢想,以及他們想在這個世界上實現某種永恆美德的渴望。看看你們,多麼可憐的一幫傢伙。縮在你們的農舍裡,怕做任何事,怕我,怕馬吉斯,怕我們那個時代的所有的人。怕外面世界上的所有的事,就因為我們曾犯過些錯。好在,那些年輕人還沒陷得那麼深,雖然這麼多年來你們一直在對他們灌輸那些毫無生氣的東西。我要去跟他們談談。我在半個小時之內就會抵消你們多年來所有可憐的努力。”“你看,”老頭對另外三個人說,“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子的。我們應該制止他,但我們又能怎麼辦?”我橫衝直撞地穿過房間,拿起我的包,走到了外面的夜色中。那個女孩仍然站在外面。她似乎一直在等我出來,她衝我點了一下頭就開始在前頭領路。夜色很黑,還下著毛毛雨。我們七扭八歪地沿著農舍之間的小路往前走。我們路過的有些農舍看起來那麼破爛衰朽,我感覺我只需以我全部的重量衝過去就能把它們撞倒。那個女孩領先我幾步,偶爾透過肩膀往後瞥我一眼。一次她說:“溫蒂肯定會高興壞的。剛才你路過的時候她就確定是你。現在,她肯定已經猜到她是對的了,因為我離開了這麼長時間,她肯定已經把我們那一大幫人都召集到一塊兒了。他們肯定都在等你。”“你們也是這樣接待大衛 · 馬吉斯的嗎?”“哦,是的。上次他來的時候我們真是太高興了。”“我敢肯定他會覺得很滿意的。他對自己的重要性總是有種誇張的意識。”“溫蒂說馬吉斯是個非常有趣的人物,但你是個重要的人物。她認為你確實非常重要。”對此我思忖了片刻。“你知道,”我說,“我已經在很多事情上改變了看法。如果溫蒂期望我現在還說跟好多年前一樣的話,那她會失望的。”那個女孩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只是繼續目的明確地帶領我穿過一片片擁擠的農舍。又過了一小會兒,我意識到在我身後十幾步遠之外有腳步聲。起先,我以為那不過是某個村民出來散散步,也就沒有回頭。但接著那個女孩在一盞路燈下停住腳步,向我後面望。我於是也只得停步轉過身去。一個穿深色外套的中年男人朝我們走過來。走近的時候,他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雖然臉上並沒有笑意。“終於,”他說,“你來了。”我這才認出他來。自從我們十歲分開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面。他叫羅傑 · 巴頓,在我們一家搬回英國之前,他是我在加拿大讀了兩年的學校的同學。羅傑 · 巴頓跟我並不是特別要好,但因為他當時很膽小,也因為他也是從英國來的,他有一段時間曾是我的跟屁蟲。自那之後我既沒有見過他也沒有收到過他的信件。此刻,當我藉著路燈的光端詳他的時候,我看得出來歲月對他並不仁慈。他禿了頂,臉上斑斑點點皺紋縱橫,他的整個姿態都有一種疲憊的下垂感。雖然如此,我還是一下子認出了我的老同學。“羅傑,”我說,“我正要去拜訪這位年輕女士的朋友們。他們聚集到一起接待我。要不然的話我就直接去拜訪你了。雖然如此,我會把你的事放在第二重要的位置,今晚睡覺前一定去看望你。我正在盤算,雖然那些年輕人的事完了以後肯定很晚了,我還是要去敲羅傑家的門。”“沒關係,”我們重新又開始往前走的時候羅傑說,“我知道你有多忙。不過我們是該談談。一起玩味一下我們在一起的舊時光。在你最後一次見我的時候——我是指在學校——我猜那時我真是個標準的軟蛋。但你知道嗎,到我十四五歲的時候這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我真的強壯起來了。成了某種領袖型的人物。但那時的你已經離開加拿大很久了。我總是在想如果我們十五歲的時候不期而遇會是什麼樣子。我敢打包票,我們之間的關係肯定會跟原來的大不相同。”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往事如潮水般湧來。在學校的時候,羅傑·巴頓很崇拜我,而我則以不停地欺負他作為他崇拜我的回報。雖然如此,我們之間卻存在著一種奇怪的理解,那就是我欺負他全是為了他好;我會冷不防地在操場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或者在走廊裡放他過去之後,突然興起又把他的胳膊猛地扭到他背後,直到他疼得哭起來。我這麼做純粹是為了使他堅強起來。因此,這種突襲在我們之間的關係中起到的主要作用就是使他敬畏我。在我聽著這個走在我身旁的疲憊不堪的人訴說的時候,所有這一切都統統清晰起來。“當然了,”羅傑 · 巴頓繼續說下去,也許他猜到了我的思想活動,“如果你當初不那樣對待我,我很有可能就不會變成我十五歲時的樣子了。不管怎麼說吧,我經常想如果我們幾年後再遇到的話會是什麼樣子。那時候的我可真要你認真對付才行了。”我們再一次沿著夾在農舍間的狹窄彎曲的道路往前走。那個女孩仍在前面帶路,但她現在走得比剛才快多了。我們經常只來得及看到她轉過前面的轉角,我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想走丟了的話我們可得當心點了。“今天,當然了,”羅傑·巴頓說,“我太過分了點。不過我不得不說,老夥計,你現在的樣子可實在太差勁了。跟你相比,我簡直就是運動員了。別再自欺欺人了,你現在不過是個骯髒的老流浪漢,一點都沒錯,難道不是嗎?但你知道嗎,你雖然走了,在你走後的很長時間裡我仍然崇拜你。弗萊徹會這麼做嗎?弗萊徹要是看到我幹這個他會怎麼想?哦,沒錯。我一直到十五歲左右才終於能回顧過去,真正看穿了你。然後我變得非常生氣,當然了。直到現在我還時不時地想起這事。我回顧過去,想,他只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討厭的傢伙。當時他只不過比我重一點,多一點肌肉,更自信一點,結果他就佔據了完全的優勢。沒錯,非常清楚,回顧過去,你是個多麼討厭的小人。當然,我並沒說你到如今還是這樣。我們都變了。而我樂意接受這麼大的改變。”“你在這兒住了很長時間了嗎?”我問,希望改變話題。“哦,有七年左右了。當然了,在這兒大家經常談到你。我有時也把我們早年的交情講給他們聽。‘但他不會記得我的,’我總是告訴他們。‘他為什麼要記得他過去常常欺負、對他惟命是從的一個皮包骨的小男孩呢?’總之,這些天來這兒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地談到你。當然,那些從沒見過你的人最容易把你理想化。我猜你這次來就是為了利用所有這一切的吧。不過,我不應該責備你。你有權力爭取打撈到一點自尊。”我們突然發現我們正面對著一片開闊的田地,我們倆都停了下來。回頭望去,我發現我們已經走出了村子;最後的幾間農舍也在我們身後有一段距離了。我開始的擔心果然成了現實,我們已經跟那個年輕女人走散了;實際上我意識到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跟在她後頭了。就在那時,月亮出來了,我發覺我們正站在一塊巨大的綠色田地的邊沿,我猜想,這片田地會遠遠地超出我就著月光所能望到的範圍。“不管怎麼說,”他說,“現在是寬恕的時候了。你不該再這麼憂心忡忡了。你也看到了,過去做的事最終又會報應到你自己身上來。但終歸我們也不能為我們年幼無知的時候做的事承擔責任。”“毫無疑問你是對的,”我說。然後我轉身在黑暗中環顧了一圈。“但現在我不知道該去哪兒了。你看,有些年輕人正在他們的農舍裡等著我。現在,他們肯定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溫暖的爐火和熱茶。還該有些家制的蛋糕,保不定還會有美味的燉菜。在我進入他們農舍的那一刻,由我們剛才跟著的那位年輕女士引導,他們所有的人都會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會有微笑、崇拜的臉圍繞在我四周。這就是在某個地方正等待著我的場面。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去了。”羅傑 · 巴頓聳了聳肩。“別擔心,你想到那兒去並不難。不過,你知道吧,如果那個女孩認為你能走著去溫蒂的農舍,那她可真是有點誤導了你。你真的需要乘一輛巴士去。即使是乘巴士,那也是一段很長的路。我得說,大約需要兩個小時呢。不過不必擔心,我會告訴你到哪兒搭乘巴士的。”說著,他開始往村子裡走。我跟著他,我能感覺到天已經很晚了,我的這位同伴也急於上床睡覺。我們沿著農舍又走了幾分鐘,然後他把我領到了村裡的廣場。實際上,這地方又小又寒酸,幾乎不配稱什麼廣場;只有比巴掌略大一點的一塊綠地,旁邊孤獨地立著一盞路燈。在路燈投射出的光圈之外只約略看得見幾家商店,因為是晚上了,都關著。周圍萬籟俱寂,什麼都聽不到。一縷薄霧在地上盤桓。我們還沒到綠地,羅傑 · 巴頓就停住腳步指了指。“就是那兒,”他說,“你站在那兒,巴士就會來的。我剛才說過了,這段路可實在不短。大約兩個小時。不過別擔心,我向你保證你的那些年輕人會等著你的。你看,他們現在可以相信的東西實在太少了。”“已經很晚了,”我說,“你肯定巴士還會來嗎?”“哦,是的。當然了,你不得不等一會兒。不過巴士最終肯定會來的。”然後他又肯定地摸了摸我的肩膀。“我看得出來站在這兒是有點孤單。不過等巴士一到你的精神就會為之一振的,相信我好了。哦,我保證。那輛巴士一直是個快樂的源泉。它裡面燈火通明,總是擠滿了快樂的人,談笑風生,還衝著窗外指指點點。你一上車,就會覺得既溫暖又舒適,別的乘客會跟你攀談,說不定還會給你些吃的喝的。甚至可能有歌聲——那要取決於司機了。有些司機鼓勵大家唱歌,有些則不會。好了,弗萊徹,我很高興見到你。”我們握了握手,然後他就轉身走了。我眼看著他消失在兩幢農舍之間的黑暗中。我走到那片綠地上,把我的包放在路燈的燈柱底下。我傾聽著遠處車輛的響聲,但黑夜寂靜無聲。不過,我還是被羅傑 · 巴頓對巴士的描述激起了興趣。而且,我一直想著旅途的終點等待著我的熱情款待——那些年輕人滿懷崇拜的臉——感到我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正在湧動著樂觀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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