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樂寺——讀懂天書《營造法式》的第一把鑰匙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10期,原文標題《獨樂寺:解碼的第一把鑰匙》,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1932年春,梁思成對薊縣獨樂寺進行了測繪與考察,寫成一份數萬字報告。營造學社對中國古建築的一系列考察就此開啟。

記者/薛芃

攝影/肖予為

獨樂寺——讀懂天書《營造法式》的第一把鑰匙

獨樂寺觀音閣是專為這尊高16米的觀音像修建的,即所謂”度像構屋“的設計理念


遇見獨樂寺

從北京到薊縣獨樂寺,不到100公里的距離。在營造學社的時代,薊縣還屬於河北省,1973年被正式劃歸到天津市,現在是薊州區。如今在薊州的地界上,天津、河北的車牌數量平分秋色,人們的口音也混雜在一起,薊州與北京、唐山之間的距離甚至比離天津市區還近,在京(北京)津(天津)唐(唐山)承(承德)四座城市的腹心,獨樂寺更像是超脫在行政區劃之外的獨立存在。

去獨樂寺這天起了大霧,從北京出城,一路上還飄著小雪,能見度不太高。即便如此,如今去看獨樂寺不再需要像當年那樣“尋找”,它就在老城區的核心地段,人多、車多、旅遊配套多的地方就是了。冬天,遊客非常少,是仔細欣賞建築的好時間,穿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觀音閣向上飛揚的出簷最先進入視線,我突然理解了當年日本學者關野貞發現獨樂寺時的雀躍,那是突如其來的一個驚喜。

1931年5月29日,關野貞要去位於河北遵化的清東陵考察,驅車途經薊縣城,當時車還是左行,他的車由西向東貼著牆根駛過,要去城裡的鼓樓方向。按理說視線會受到磚牆的阻礙,但巨大的四坡屋頂仍然出挑地闖進了關野貞的視線。

獨樂寺——讀懂天書《營造法式》的第一把鑰匙

1919年日本建築是學者關野貞在英國倫敦


在此之前,關野貞已經考察過位於山西大同的華嚴寺與善化寺,都是遼金木構建築,他對遼式建築的大體特徵瞭然於胸。“一瞥之下”,他認定獨樂寺的年代很早,再停車從小門進入,很快就確認山門和高閣都是遼代的。

造訪獨樂寺時,關野貞64歲,已是東亞古建築界的權威學者。但令人費解的是,他並沒有過多停留,更沒有立刻進行細緻的測繪研究,心裡裝下了獨樂寺之後,便匆匆離去直奔清東陵了。

回北平之後,關野貞跟朱啟鈐、闞鐸等營造學社成員說起獨樂寺,闞鐸很快就找到文獻來佐證這是遼代建築,一旦年代確定,獨樂寺就是當時已知最早的完整中國古代木構建築。

從後來的建築史學史來看,與獨樂寺關係最密切的人並不是關野貞,而是梁思成。與幾位學者和愛好者聊起這段往事時,大家都紛紛感慨關野貞沒有一鼓作氣深入研究下去,對他自身而言有些可惜。從建築本身的價值來看,獨樂寺比清東陵重要得多,想必關野貞也明白這一點。反觀梁思成,在兩個月時間中完成了考察、測繪和數萬字報告,在那個時代,嚴謹科學的調查研究恐怕只能由梁思成來完成,這是時機、使命、研究方法共同促成的成果。

古籍《營造法式》是梁思成研究中國古建築的起點。1925年,在朱啟鈐的推動下,“陶本”《營造法式》刊行,此時24歲的梁思成還是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一名學生,他遠在大洋彼岸,第一時間收到父親梁啟超寄來的《營造法式》,興奮之餘,卻一點兒也看不懂,“如天書一樣”。但也因為這本書的到來,梁思成立志要研究中國古代建築,並釋讀這本“天書”。

在梁思成之前,不少人都看到過《營造法式》,其中就包括日本學者,比如另一位日本古建築的泰斗伊東忠太,可他也看不懂,不僅如此,他還評價該書價值不大,讀來如隔靴搔癢。寫於北宋年間的建築典籍《營造法式》,隨著宋的滅亡而沒落,又在近代一次次地被束之高閣,沒人再能讀懂。

清華大學建築史學者王南指出,日本學者是考察中國古建築的先行者,研究成果和圖片資料豐富,學術意義很重要,但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古代建築,很重要的一個目標是找尋日本古建築的源頭。當時全球最重要的建築史著作《弗萊徹建築史》中,有一幅著名的插圖“建築之樹”,插圖上西方學者將西方歷史建築作為主幹,而將中國與日本建築並置,僅作為非常不起眼的細小分支上的一片葉子,這一點激起了日本學者的民族自尊,他們想為日本建築著書立說,找到日本建築的根源。後來伊東忠太在大同發現雲岡石窟,並在其中找到了日本現存最古老的木構建築——法隆寺西院伽藍的源頭。還有另一方面不能忽視的是,從伊東忠太開始,日本學者的古建考察都是由他們國家贊助的,帶有強烈的民族意志,甚至還摻雜著殖民目的,試圖對中國文化進行全面考察。

20世紀20年代是個全球民族意志覺醒的年代,在古建築方面,日本人比中國人醒得早一點,他們較早地在日本境內進行研究,併到中國來尋根,不少古代建築都是由日本學者率先發現的。他們一路上拍照,做一些簡單測量,用傳統的樣式分析和碑文文獻來給建築斷代,結論有時是準確的,但有時仍有偏差,最關鍵的原因是他們無法理解建築的核心建造結構,只是利用一些輔助手法去判斷,而核心的要義全都藏在《營造法式》裡。

究竟該如何解開《營造法式》的秘密呢?梁思成的方法是要找到實物比對,他在《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以下簡稱《獨樂寺考》)的開篇就寫道:“近代學者治學之道,首重證據,以實物為理論之後盾。”

這並非巧合。梁思成的長孫、銅鏡收藏家梁鑑告訴我,梁思成的知識結構就像是“上天的恩賜”,註定是要做中國古代建築研究的,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建築設計,但對建築史更感興趣。賓大建築學深受法國古典主義建築教育理念的影響,對基本功訓練要求很嚴格,古典建築的繪製技巧必須爛熟於心,提筆就來,這成為梁思成日後繪圖的基礎。此外,梁思成不但學習了西方建築一套科學的測繪方法,古文功底也很過硬;回國之後,他又請教了很多故宮的老師傅來學習清代建築的法則,這一切,都在為破解《營造法式》做準備。

幸運的是,他在加入營造學社的第二年,就遇到了獨樂寺。

獨樂寺——讀懂天書《營造法式》的第一把鑰匙

梁思成、林徽因的長孫梁鑑,其父為梁從誡(王旭華 攝)


觀音的雙眼

梁思成得知獨樂寺,有兩條線索,一是關野貞與朱啟鈐的溝通,二是他的好友楊廷寶。楊廷寶也是賓大建築系畢業的,曾有“南楊北梁”的說法。一次楊廷寶在北京鼓樓看展覽,恰好看到一幅薊縣獨樂寺觀音閣的照片,便把這事告知梁思成,而這張照片正是關野貞拍的。梁思成深知獨樂寺的重要性,打算在1931年秋天前往薊縣,整裝待發時,“天津事變”爆發了。此時家國仇恨早已超越中日學者間的學術爭議,在後來的獨樂寺考察報告中,梁思成也沒再提到關野貞。

1932年春,梁思成終於來到薊縣這座“淨美可人的山麓小城”。如今,這座小城多了幾分紛擾的旅遊氣息,但生活的煙火氣仍然瀰漫著。低矮的平房民宅簇擁著觀音閣和300米之外的同代白塔,這兩座地標性建築所在的中軸線串聯起了小城的核心區域。

獨樂寺始建於遼統和二年(984),這座古剎至今還保留著兩座千年木構——觀音閣和山門。從時間來看,這兩座遼構距離唐滅亡僅77年,距離北宋《營造法式》的刊行為119年,所以說它們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不為過。

所謂“閣”,即上下兩層的建築。梁思成第一眼看到觀音閣,就聯想到了敦煌壁畫中的唐代建築——“簷出如翼,斗拱雄大”。在來獨樂寺之前,他沒有親眼見到過唐構,但他剛剛根據伯希和版《敦煌圖錄》寫了《我們所知道的唐代佛寺與宮殿》一文,表達了對唐代建築魂牽夢縈。

稍晚於唐代的觀音閣,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梁思成的想象,他寫道,兩者“及相類似”。更有意思的是,在《獨樂寺考》這篇報告中,梁思成提及遼式建築16次,提到隋唐建築25次,宋式則多達40次,他有意將各個朝代的建築進行橫向對比,最終落腳到遼式建築的特徵上。天津大學建築學院教授丁垚在研究中指出,“如此遍及歷代之論述,哪裡只是在勾畫遼式特徵,分明在找尋一部‘中國建築史’”。

獨樂寺——讀懂天書《營造法式》的第一把鑰匙

觀音閣局部


的確,從獨樂寺開始,梁思成孜孜不倦地踏訪全國的古代建築遺蹟。對單體建築的研究固然重要,但他更大的目標是將這些單體建築作為一個個樣本,最終寫出一部《中國建築史》,並破解《營造法式》。

如今,觀音閣上下簷的8個屋角都被纖細的擎簷柱撐著,是乾隆年間加的,以穩固屋簷。若忽略這幾根細柱,飛出的屋簷翼角會顯得更飄逸,碩大的斗拱撐起兩層大屋簷,出簷的距離甚至超過了柱高,這種氣度只有唐遼建築如此,既敦厚豪邁,又不失靈動。由於保留下來的唐構很少,若想在實物中找到唐構的痕跡,遼構則是很好的樣本。

觀音閣的立柱、門窗、牆面都是硃紅色的,時間久了有些剝落,斑斑駁駁地透著古樸之氣。從外面看,觀音閣有兩層,但進入內部,在一層腰簷和二層平座之間還有一個暗層,實際上內部是三層。

一走進殿內,哪裡有人會去關注這座閣究竟有幾層?所有的目光都被這尊威嚴巨大的觀音像奪走,雖然是在室內,卻覺得像是高聳入雲端,不管怎麼仰頭,從哪個角度,都看不清觀音的面容,更看不到頂端。觀音就在現實中人的身邊,卻又離我們如此遙遠,對宗教的敬畏感在這一刻油然而生。

這尊觀音像高約16米,相當於五層樓高,也是遼代的塑像。整座閣則是為塑像量身定做的,有了這尊像,才有外面這座閣。王南說:“在中國古代佛教建築設計中,可能常常將塑像與建築空間統一設計,使二者之間取得清晰而和諧的比例關係,建築空間猶如為塑像度身定製的居所,可謂‘度像構屋’的設計理念。”從建築的整體到局部,還暗藏著比例的美學,恰好暗合方圓作圖的比例關係。

觀音閣面闊五間,進深四間,並不算是一座體量小的建築,但這尊觀音像佔據著絕對中心的位置,中庭三間、進深兩間地“掏”出一個巨大的空間,以容納塑像。這樣其餘的空間就少了很多,一踏入門檻,人在觀音的莊嚴感面前,愈發顯得渺小,與此同時,活動的空間也相對逼仄,遼代的工匠們用體量與空間營造出宗教的崇高氛圍,在幽暗的室內空間內,神秘感也增添了幾分。

獨樂寺——讀懂天書《營造法式》的第一把鑰匙

1933年春,梁思成考察、測繪了薊縣獨樂寺,並用兩個月完成考察報告,成為日後營造學社考察古建築的一個標杆


如果說站在觀音腳下是被動誠服,帶有些許的宗教壓迫感,那麼順著西側的樓梯走到樓上,當觀音面容完整地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剎那,我被徹徹底底地打動了,心悅誠服。

樓梯很陡,幾乎沒有一點光線,只能打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爬上來。頂層的空間是環繞觀音像一圈的六角形,與暗層長方形的結構有所不同,空間也因此而靈動起來,不再死板。

打開向南的那扇木門,有“嘎吱嘎吱”的響聲,光線透進來映在觀音面部。此時外面是陰霧天,空氣不那麼通透,也沒有好陽光,即便如此,打開木門的那一刻就像是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花窗照進教堂,悠揚的管風琴襯著唱詩班的歌聲,宗教的神聖感是相通的,在光與陰影交匯的時刻足以讓人忘記現實的苦難,找到慰藉。

觀音頭像上方立體排列著10個小觀音頭像,因此又稱為“十一面觀音”。丁垚指出,當信眾跪在山門的門檻前時,兩個天王正好金剛怒目地注視著這個位置,而信眾跪下來抬起頭時,恰好能透過觀音閣二層的平座欄杆的空隙,看到觀音的雙眼,被稱為“觀音低眉”。若是沒有陽光直射就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想象一下觀音肅穆的雙眼。

當善男信女們注視著觀音的雙眼時,觀音又注視著哪裡呢?站在二層平座,順著觀音的目光望出去,白塔屹立在視線之內的最高點,高約30米。白塔建於遼清寧四年(1058),晚於觀音閣74年。站在塔下仰視,可以看到石制的斗拱樣式,這很有趣,白塔的建造將亭閣式、密簷式、覆缽式等好幾種中國古塔的樣式融為一體,如此混搭,也是中國塔建築中的一個奇觀。

就這樣,千年以來,觀音與白塔相互凝視著,曾經它們相互之間的磁場是佛教的力量,而現如今建築的宗教屬性逐漸減弱,歷經滄桑的建築本身更令人傾服。

獨樂寺——讀懂天書《營造法式》的第一把鑰匙

獨樂寺山門內的兩尊天王門神也是遼代時期的原作


《營造法式》的秘密

面對眼前的千年木構,梁思成要如何展開測繪工作?要知道,這是他加入營造學社後第一次展開正式的科學測繪。

由於當時學社人手緊缺,他臨時拉來了還在唸大學的弟弟梁思達和另一位助手幫忙。王南告訴我,學社外出測繪,三個人是最低配置,至少需要兩個人拉尺子,一人在測稿上記錄數據,“在大致瞭解整座建築之後,他們要大致畫出平面、立面、剖面的測稿,這時測稿上還沒有標尺寸,但要標出尺寸線,提醒自己需要測量哪些數據,通常一座建築要量出好幾百個尺寸,有條件的話,還要搭架子上去,把每個構件都測量一遍,所以這樣一個測繪的小團隊起碼得有三個人。”

如今這種傳統的測繪方式依然還在使用,當然加入了很多更先進的儀器設備,而在梁思成那個年代,這是一套非常先進而科學的方法。他在《獨樂寺考》中寫道,拿到數據和攝影圖片之後,回到北平要解決三件事——“寺史之考證,結構之分析,制度之鑑別”,與《營造法式》比對,以清代《工部工程做法》為參考,最終得出這份完備的考察報告。

《營造法式》是北宋哲宗、徽宗年間的官員李誡寫的,他主管當時的土木營建,主持修建了不少皇家建築,同時他又是個“文藝復興式”的博學之人,音律、地理、繪畫、文字樣樣精通,還寫過一本剖析賭博規則的《六博經》,可惜失傳了,但他最在行的還是建築。

古代做土木建築的都是匠人,但能著書立傳的都是儒生,可儒生看不起匠人,匠人不理解儒生。王南認為,李誡能寫成《營造法式》在於他將這兩個身份融為一體,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這也是建築師這個身份最大的特點。到了朱啟鈐,他創立營造學社的目標也是這樣的,讓知識分子和建築匠人都發揮出自身的才能,所謂“溝通儒匠”。梁思成也繼承了這一點,並且像李誡一樣,將兩種才能融合在自己身上。

當梁思成實地做完“匠”這部分的工作,剩下的就是“儒”的部分了。《營造法式》裡的專業術語多如牛毛,單是斗拱中的“拱”這一種構件少說有5個類型——華拱、泥道拱、瓜子拱、令拱、慢拱,它們具體分別是什麼?在實物、繪圖、文字的相互印證下,梁思成逐漸找到了答案。他用了兩個月時間完成《獨樂寺考》的報告,其中他使用了大量《營造法式》中的術語來描述遼代建築,破譯了法式裡的基本概念。

釋讀術語是第一步,但這還是細節積累,只能讓專業人士看懂。如何通過釋讀找到中國古建築的一般規律,將其提煉總結出來?這是接下來的工作。

通過測繪與分析,梁思成發現觀音閣如此複雜的一個木構建築,有成千上萬個構件,居然“大小隻六種”——尺寸只有六種規格,他稱之為“極端之標準化”。梁思成又進一步在《營造法式》中找到了中國古代木結構建築的精髓——“以材為祖”,所謂“材”,指的是一座木構建築中的標準木材單位,即現代建築中所說的“模數”。也就是說,“在這種高度標準化的生產模式下,木結構建築所需的大量木構件均可以批量生產、加工,甚至不需要在工地進行”。

在這種極其標準化的用材法度下,既能降低成本,又方便操作、縮短工期,古人的智慧都濃縮其中。後來文獻中記載,修建故宮時備料14年,建造僅4年完工,如此一來便可完全理解了。

“可以說,《獨樂寺考》這篇論文最重要的是它初步解讀了《營造法式》的基本原則。”王南說道。

破解《營造法式》,梁思成是最重要的人。但梁鑑一再強調,營造學社的很多研究成果並非梁思成的個人功績,學社的成員雖然不多,卻是各自都將智慧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一個團體。比如朱啟鈐雖然不在一線實地測繪,但他古代建築知識的儲備也非常深厚,甚至可以考慮到很多前線考察人員忽略的地方。

梁鑑回憶了一個細節:梁思成測繪完獨樂寺後,回北平跟朱啟鈐彙報,朱啟鈐對梁的成果讚不絕口,仔細探討過之後,問了梁思成一個問題:“生起測了沒?”“生起”也是《營造法式》中的一個專有名詞,指從簷下最中心的柱子向外,每根柱都略微升高毫釐,這樣外簷的兩端就會微微向上翹起,平直的屋簷形成一條曲線,弧度非常小,優雅、柔和而微妙。這樣的生起在唐宋遼建築中常見,到了元明清則慢慢消失,屋簷變得水平而筆直,少了幾分律動感。在獨樂寺的首次測繪中,梁思成的確沒有測生起,後來是在朱啟鈐的指引下又回去補測了一些數據,完善了對獨樂寺的研究。

結構之美

在此次踏訪古建築之行以前,我雖然知道斗拱是中國古建築的精髓,卻一知半解。從《營造法式》到營造學社,再到現在我們認知古建築,斗拱都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

在《獨樂寺考》中,梁思成還有一個開創性的探討,就是將斗拱和西方建築中的柱式(Order)相提並論。在古希臘建築中,柱式是基礎,柱式的柱徑也是很多建築比例的標準,古羅馬建築師維特魯威就在《建築十書》中以此為基礎來討論西方建築的比例關係。通過獨樂寺,梁思成找到了東西方建築之間的共通性,每一座建築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標準單位,在西方是“柱徑”,在中國是“材分”,與之相對應的特殊結構,即“柱式”與“斗拱”。

“斗拱發達史,就可以說是中國建築史。”梁思成在研究唐式建築的文章中這樣寫過。他從不吝嗇表達自己對古代建築的喜惡,他偏愛唐宋遼的建築,遠遠勝過元明清的,林徽因也是如此,他們一致認為中國建築的美在於結構原則,唐宋遼構則是結構原則的巔峰。梁、林二人也在1932年共同達到了一個古建築認知的高峰。

王南解釋了梁、林的兩個主要論據:一是在《營造法式》中規定,梁栿這類承重的水平構件,其合理的截面高寬比是3∶2,這是非常科學合理的受力形狀。獨樂寺中很多木構斷面比值是2∶1,這甚至與現代建築中很多梁斷面取值一致,可見其科學性。到了明清,不少梁斷面高寬比變為6∶5之類的取值,也就是說,橫樑的截面越來越從長方趨於正方,不但看著笨重,純熟浪費,受力性也差。力學知識退步,這是梁、林認為元明清不如唐宋遼的特別重要的一個論據。

梁、林還認為,在唐宋遼建築中,斗拱是非常“誠實”的構件,它們的實用功能超過裝飾作用,每一朵斗拱在建築結構上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到了元明清,出簷更多是靠橫樑支撐,密密麻麻的小斗拱則成了裝飾,既繁複又沒有實用性。

得知這樣的觀點之後,再去看獨樂寺的斗拱,似乎能明白一些其中的奧妙了。觀看建築結構需要找到參照系。觀音閣山門的斗拱,高約是柱高的一半以上,整體的三分之一,體量非常大,而到了明清,斗拱只是柱高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體量越來越小,數量則越來越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對唐宋遼建築的推崇有點像西方文藝復興時期對古希臘、羅馬文明的推崇,要找到過去最好的時代。”王南說道。

在各種梁斷面、斗拱、柱子的尺寸、比例這些數據的支撐下,梁思成最終得出一個簡單、感性的斷代結論——斗拱越大越疏越精簡,建築的年代越久遠,斗拱越小越密越繁複,建築的年代越近。

這一結論像是學完了所有武林秘籍後得出的箴言,把《營造法式》中那些複雜的結構、理論都抽離出來,留下了辨識古建築的核心。這個核心從建築結構中來,迴歸到視覺上的形式分析中去。在梁思成之前,雖然日本學者也做形式分析,但並不依靠科學依據,而建築是科學的藝術,如果沒有科學支撐,如何談論藝術都顯得缺乏說服力。

至此,在為期僅兩個月的獨樂寺考察研究中,梁思成解決了很多問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開了竅”。丁垚在其研究中指出,梁思成的《獨樂寺考》研究的實質是“西方學術的一種‘中國化’”,其中既有精確的結構計算,又帶著古雅的漢語寫作文風,還有大量優美精妙的建築繪圖。

1932年6月,《中國營造學社彙刊》(以下簡稱《社刊》)第三卷第二期刊載了這篇《獨樂寺考》,成為變革性的一期。

在此之前,《社刊》的前兩卷(每年一卷)以譯文為主,將日本和西方學者對中國古建築的研究成果翻譯成中文,來完善國人對古代建築的認知。從第三卷第一期起,梁思成、劉敦楨、林徽因三位加入學社,這種格局開始發生改變,譯文越來越少,中國學者獨自考察和研究的成果逐漸成為《社刊》的主要內容。其中有一個小細節,在第三卷第四期的《社刊》中,除了重要的廣濟寺調查報告等由學社成員自己撰寫的文章之外,幾篇譯文都不再刊附原文,而是直接刊出譯文,梁思成還在這期末尾,專門將全本的目錄和內容摘要翻譯成英文,以供國外學者閱讀。

在這個轉變過程中,《獨樂寺考》是最重要的一座里程碑,也成為研究中國古代建築的學術典範。梁思成將洋洋灑灑幾萬字的考察報告刊登在《社刊》第三卷第二期中,扉頁目錄上赫然印著五個字——“獨樂寺專號”,此前沒有哪一期可以稱為“專號”。

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新刊《營造學社:在古建築裡發現中國》,點擊下方商品卡即可購買



分享到:


相關文章: